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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两手无力,但还是尽了一份心,”青年压抑的声音回答,“他头顶上还有块大墓碑。指天发誓,我真愿跟他一同安息!”
多卡丝听他口出狂言便不再多问,想到父亲不曾暴尸荒野心里好受多了。她也没忘记告诉朋友们鲁本既勇敢又有孝心,结果可怜的青年趔趔趄趄走出病房晒太 阳,呼吸新鲜空气时,便得到四面八方的赞美,使他更加羞愧难当。乡亲们异口同声,说青年与美丽的姑娘非常般配,因为他对她父亲“至死不渝”。本故事既与爱 情无关,在此只须交待一句——鲁本数月后即成为多卡丝·麦尔文的丈夫。婚礼上,新娘春风满面,可新郎脸色煞白。
如今,鲁本·鲍尼心怀难言之隐,又只能小心翼翼不让最心爱最信任的人知道。他深深懊悔,痛恨自己是道德上的胆小鬼,不敢对妻子讲真话。可是出于自尊, 又怕失去妻子的爱,怕遭到世人谴责,只好维持谎言。他觉得抛下罗杰·麦尔文并没做错,守在跟前,毫无理由地搭上又一条性命,只会给快死的人增加没必要的痛 苦。但是隐瞒实情却给原本正当的行为蒙上一层罪过,鲁本一面苦苦为自己辩护,一面遭受良心的谴责,这正是犯有隐密罪行者该受的惩罚。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 简直就是个杀人犯。冬去春来,一个念头时而出现,他明白这念头愚蠢多余,却又无力将它从脑子里赶走。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磨人想象——岳父大人仍坐在那块巨 石下的枯叶上头,栩栩如生,就等着他去兑现自己的诺言。这种错觉反复出现,他也知道不是真的。但心平气和之时,总感到还有个庄严的誓言不曾兑现,密林中还 有具未曾掩埋的尸体在发出召唤。可是他无法响应那召唤,还为自己寻找种种借口。如今再请朋友们帮忙收尸也太晚啦,况且,边地人常有的迷信恐惧也阻止他单独 前往。林海茫茫,荒无道路,到哪儿去找那块脚下有具尸体,光滑带字的大石头?回家的路早已记不清,最后一段更是毫无印象。然而,一种持续的冲动,一个只有 他才听得见的声音,命令他往前走,去实现自己的诺言。他有个奇怪的想法,假若动身去试试,肯定能径直找到麦尔文的遗骨。但是,年复一年,那听不见却感得到 的召唤,他没有服从。难言之隐化为一条锁链,捆绑他的精神,毒蛇般咬噬他的心,把他变得郁郁不乐,动不动暴跳如雷。
婚后不几年,小两口外表兴旺的家境就开始中落。鲁本仅有的财富是两条粗壮的手臂,一颗坚强的心。而多卡丝,这位父亲的唯一继承人,则把农场一手交给丈 夫掌管。往日里,这农场精耕细作,收成比附近哪家都更多更好。可惜鲁本疏于料理,人家的庄稼一年胜似一年,他家的进项却日益减少。与印第安人停战使农业得 到大发展。当初,人们只能一手扶犁一手拿枪,危险劳作的成果不论长在田里还是收进谷仓,不被野蛮的敌人糟践就算天大的福气。如今条件好多了,可鲁本却没有 受益。他偶而也在自家土地上辛苦流汗,可年成就是不见好。他那新近闻名的暴躁脾气是家道中落的另一条原因,与邻居不可避免的交往当中,经常发生争吵,结果 招来打不完的官司,因为新英格兰人早在这个国家最蛮荒的时期就学会了凡事靠法律解决。总而言之,鲁本每况愈下,婚后多年,终于破产。只剩下一条路以对抗穷 追不放的噩运,他要深入大森林,去未曾拓垦的荒野之中寻求生计。
鲁本与多卡丝只有一个儿子,年方十五岁。这孩子青春焕发,有希望成就大业。尤其具备边疆垦荒生活的种种本领,并已开始崭露头角。他奔跑脚下生风,打枪 百发百中,思维快捷,心地乐观高尚。只要提起再与印第安人开仗的事,谁不说塞勒斯·鲍尼就是这片土地未来的领头人?鲁本默默地疼爱儿子,把自己一切美好快 乐的天性,所有爱心都传给了儿子,在他眼中,连可爱又心爱的妻子也比不上儿子宝贵。鲁本不可告人的心事与孤独性情已渐渐把他变成自私之徒,他已无法深爱他 人,除非目睹或想象到某种与自己心灵酷似的东西。从赛勒斯身上,他认出自己从前的影子,有时也受到儿子情绪的感染,重新恢复快乐向上的生活。鲁本带着儿子 出门远征,打算找一块荒地刀耕火种,好以后把家搬过去。秋天里有两个月就忙着开荒。过后,鲁本带着年轻的猎手回村度过最后一个冬天。
次年五月,一家子割断了与一切熟悉东西丝丝缕缕的感情,与寥寥几个倒霉时还肯做他们朋友的乡亲道别。分手之际的伤感对三口人都是种特殊的慰藉。鲁本心 情抑郁,喜怒无常,愤世嫉俗,跟平日一样双眉深锁,目光低垂,大步往前走。他没几分惋惜遗憾,即便有也死不承认。多卡丝珠泪涟涟,纯真多情的天性不得不割 舍许许多多牵肠挂肚的东西,所幸心中最要紧的亲人会一起上路,别的一切只好听天由命。儿子抹去眼角的泪水,一心只想在人迹罕至的林中冒险的快乐。
哦,谁不曾在白日梦的激情中唯愿自己在一片夏日的荒野上徘徊游荡,身边挽着个美丽温柔的人儿?血气方刚的青年谁不想自由闯荡,面前除了滚滚大海皑皑雪 山别无障碍?到了安静的中年,谁不想在大自然怀抱中挑一块双倍丰饶的土地,在清澈见底的泉边安居乐业?纯洁的生活春去秋来,满头青丝悄悄染霜,这才发觉自 己已儿孙满堂,成为一族之长,一村的老祖宗。到那时,他迎接死亡就好比我们劳累一天期待甜蜜的梦神一样。子子孙孙会为他可敬的遗骨悲恸哀伤。传说中他将富 于神奇色彩,遥远的后人会感到他是数百年前崇高辉煌的前辈。
然而,本故事中的这一家人,在阴暗的乱树丛中艰难跋涉,与白日梦者的幻境可不相同。不过,他们的生存方式中有种大自然的野性,如今阻挡他们幸福的只有 外面世界带来的烦恼。一匹健壮多毛的骏马载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再驮上多卡丝也毫不畏缩。多卡丝从小经受磨炼,头几天一直坚持与丈夫一道步行。鲁本和儿子肩 扛猎枪,身背利斧,不知疲倦地大步前进,各自以猎人的目光搜寻着可充食物的野味。饥肠辘辘,他们就在林中洁净的泉边驻足,起火做饭。先跪下去掬一捧泉水解 渴,泉水甘洌,淙淙流淌,仿佛不大情愿,犹如少女接受恋人的初吻。一家人在树枝搭成的窝棚下安睡,在头一抹晨光中苏醒,体力恢复,准备继续又一天的历程。 多卡丝和儿子兴致勃勃,连鲁本也偶而显得快活。但他心底有种冰凉冰凉的忧伤,他把它比做小溪穿行的幽谷深处皑皑的积雪,上面覆盖着鲜亮多姿的绿叶。
塞勒斯习惯了林中开路,发觉父亲没按头年秋天远征的路线走。他们现在正朝向更远的北方,从殖民区出来几乎是条直路。踏入的是一片野兽与蛮族出没之地。 儿子有时提醒父亲,鲁本认真听着,也照儿子意见调整过两次方向,但过后却心神不定,敏锐游移的目光盯着前方,分明在防备潜藏树后的敌人。没发现什么又频频 后顾,仿佛深恐后面有人追来。塞勒斯看出父亲又渐渐回到老方向,虽心怀疑虑却忍着不吱声。他性好冒险,路程拉长,增添些神秘并不会感到失望。
第五天下午,一家人停了下来,太阳下山前一小时就拾掇好了简陋的营地。方才走过的几哩路景色大变,地势起伏不平,一如大海凝固的巨浪。在一片荒凉浪漫 的地方,三口人搭起了窝棚,燃起了篝火。想到全家被强烈的亲情系在一起,与外界彻底隔绝,令人寒心又令人激动。幽黑阴森的古松俯视着他们,山风吹过树梢, 林中响起一片凄惨惨的回声,难道古树害怕人类终于要扬起利斧砍断它们的根,这才发出呻吟?多卡丝做饭,鲁本和儿子打算出发打猎去,这一天还什么野味也没碰 到。儿子答应不离营地附近,蹦跳着跑了,姿态矫健灵活,就像他想猎杀的野鹿。做父亲的看着儿子的背影,心头掠过一阵欢欣,准备去另一个方向碰碰运气。多卡 丝坐在落叶燃起的火堆旁,一棵多年前连根拔起的大树上,树身青苔遍布,腐朽破烂。她一面照料徐徐沸腾的水壶,一面翻看当年的马萨诸塞历书,这东西和一本黑 体字《圣经》是全家仅有的藏书。没有比那些与世隔绝的人更注意时光多变的了。多卡丝大概觉得这情况挺重要,提醒道今天是五月十二日。丈夫一惊。
“五月十二!该记得的呀,”他嘟哝一声,一时心乱如麻。
“我这是在哪儿?要到哪儿去?把他丢在哪儿啦?”
多卡丝习惯了丈夫的反复无常,见状不以为意。把历书搁到一旁,难过地跟丈夫开口,流露出温柔的人儿早已冰冷逝去的悲伤。
“十八年前,约摸这个时候,可怜的父亲撒手走了。鲁本,幸亏最后时刻,他身边还有条善良的手臂扶持他的头,善良的声音安慰他的心。打那时起,你对他的诚恳关照就一直温暖着我的心。唉,这么个荒山野林里,孤零零一个人死去,原会多骇人哟!”
“祈祷上天吧,多卡丝,”鲁本声气哽咽,“祈祷上天保佑咱们一家三口谁也别孤零零死于荒野!”说完他拔腿就走,丢下妻子在阴暗的松树下留心篝火。
随着多卡丝无意之间一番话带来的刺痛减轻,鲁本的匆匆脚步也放慢下来。可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令人烦躁,他盲目瞎闯,不像在打猎,倒像在梦游。并非有意, 但绕来绕去,老走不出营地附近,双脚不知不觉兜着圈子,竟没发现已来到一片浓密树林的边上,但不是松树林。这儿净是橡树和其它硬木。根部簇生稠密的矮树 丛,不过树与树之间还有点空隙,厚厚地盖满落叶。不论何时树枝婆娑,树干吱嘎响,森林便仿佛沉睡方醒,鲁本就本能地举起枪,朝四下机警地扫视一遍。没发现 野兽踪影,就又堕入沉思。他纳闷是什么怪势力把他从自己预定的路线深深地带进了这片密林。弄不清心底的秘密原因,他只好相信是一种超自然的声音在呼唤他前 进,是超自然的力量在阻止他后退。上天肯定旨在给他个机会赎罪,但愿能顺利找到那堆久未掩埋的遗骨,将它们葬入黄土,自己的心就会得到一丝安宁。想到这, 忽发现远处他已转过一圈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窸窣作响,一簇矮树后面有个东西在动。猎手的本能促使他立刻举枪射击,只听到一声低沉的呻吟,没想到野兽临死之 前也会这样表达痛苦。然而,鲁本并不留意,此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方才射中的那片浓密的矮树长在一片山坡顶上,这些树挤挤匝匝环绕着一块巨石。巨石表面光滑,活像一块大墓碑。镜子反射一般,鲁本想了起来,他甚至还认 识那石头上的纹路,仿佛早被遗忘的文字刻下的碑文。一切都没变,只是石头下部被密密的灌木遮挡,就算麦尔文还坐在那儿,也看不见了。鲁本站在从前站过的地 方,那棵连根拔起的大树的树根后面,马上又发现了另一个岁月带来的变化。那棵他曾在上头绑了一条带血手绢,作为自己誓言象征的小橡树,如今已长得又高又 大,虽未成熟,却已铺开一片浓荫。这棵树有些特别,令人看了胆战心惊。中部和低矮的枝条生机勃勃,树干爬满青藤直到地面。但树的上部却分明凋萎,顶部的树 枝竟完全枯死。鲁本想起那条手绢曾在这根树枝上迎风飘扬。十八年前它是那么翠绿可爱,害它枯萎是谁之罪?
两位猎手走后,多卡丝继续准备晚饭。她的林中餐桌是一根倾倒在地生满苔藓的大树。在树身最粗的地方铺开一块雪白的枱布,摆上剩下的几件明晃晃的白鑞餐 具。这套餐具曾是她在殖民区的骄傲。深山老林之中,这一点点居家的慰藉有些别具风味。夕阳仍在高地上的树梢流连,但宿营的空谷里已暮色昏昏。篝火更红了, 照亮松林高高的身躯,在环绕这片空地的密树上闪光。多卡丝心中并不悲伤,因为感到与其呆在一群并不关心她的人中间孤孤单单,还不如跟两个心爱的人一道踏上 荒野的征途。她一面忙着搬来几块朽木,铺上落叶,好给丈夫和儿子当座位,一面唱着一首年轻时学会的歌曲。歌声在幽林中荡漾,旋律并不优美,是一位无名歌手 的作品。唱的是边疆冬夜的一座茅屋内,一家人免受风雪的袭击,在自家炉火旁其乐陶陶。这首歌构思新颖,具有说不出的魅力,而反复出现的几行歌词,则好似明 亮的炉火表达了人们的欢欣。诗人通过几句朴素的歌词,神奇地倾注了天伦之乐的精萃,是诗与画的和谐统一。多卡丝唱呵唱呵,仿佛弃置的家园又重新将她环抱, 眼前不再是阴暗的松林,耳中不再是沉闷的风声。这风声穿过树枝,在歌声压迫下已化为空洞的叹息。营地附近忽然一声枪响,使她猛醒。说不清是突然的枪声,还 是篝火旁的孤独,令她周身剧烈颤抖,接着她就开怀大笑,充满母亲的自豪。
“我英俊的小猎手!我儿子打中了一头鹿!”她高兴地叫道,想起枪声来自赛勒斯出猎的方向。
她等了一会儿,期待儿子轻快的脚步踏响落叶报告成功。可他并没立刻出现。于是母亲拉开快活的嗓门朝林中发出呼唤。
“赛勒斯!赛勒斯!”
仍不见儿子踪影,反正枪声很近,做母亲的决定亲自去找找他。再说也许需要帮忙把鹿肉弄回来,她为儿子的枪法得意扬扬,动身朝早已沉寂的枪声方向走去。 她边走边唱,好让孩子知道妈妈来了,跑来迎她。每棵大树的树身,每丛小树密匝匝的叶片后面,她都看上一眼,想发现儿子开心大笑的顽皮模样。太阳此刻已沉下 地平线,枝叶间的余晖朦朦胧胧,幻影憧憧,好几回都以为看到了儿子在枝叶间探头。还有一回好像他就站在一块峻峭的岩石下向她点头。定睛一看,结果只是一棵 橡树,细枝环绕,几乎贴近地面。其中一枝比其余的伸得更长,在微风中摇摆。她绕岩石走一圈,突然撞到自己的丈夫。他是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的,正靠在枪托上 站着,枪口拄着落叶,分明被脚下的什么东西迷住了。
“鲁本,怎么回事?你打杀了野鹿又在它旁边睡着了吧?”
多卡丝头一眼看到他的姿势就笑了起来。
鲁本纹丝不动,看都不看妻子一眼。什么东西突然令女人浑身的血液冰凉冰凉,她发现丈夫脸色惨白,五官僵硬,除了深深绝望再做不出任何表情,那样子根本没觉察她在走近。
“鲁本,看在上帝份上,说话呀!”多卡丝大叫一声,她自己的声音比死一般的寂静更瘆人。
丈夫一惊,瞪着她的脸,把她拉到石头跟前,手一指。
哦,那不是儿子么,睡着了,却无梦,就躺在一堆落叶上!脸蛋枕着胳膊——鬈发抛到额后——四肢软塌塌的,小猎手突然被疲劳压垮啦?妈妈的声音能不能唤醒他?她明白儿子死了。
“多卡丝,这块大石头就是你亲人的墓碑,”丈夫道,“你的泪会同时洒在你父亲和儿子的身上。”
她听不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发自不幸者灵魂的最深处,多卡丝瘫倒在儿子遗体旁。这时,那棵橡树顶部的松枝在静止的空气中忽然倒下,化做纷纷扬扬的碎 片,撒在石头上,撒在落叶、鲁本、他妻子和孩子,以及罗杰·麦尔文的遗骨上。鲁本的心震撼不已,泪如泉涌,当初受伤青年的诺言,死者来兑现了。鲁本罪过赎 清——诅咒解除。那一刻,他流的血比自己身上的血更宝贵。于是,一声祈祷,多年来的头一声,从鲁本·鲍尼的唇间升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