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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迎面碰到了别盖伊姨妈。她打扮得很妖艳,但是,被奥罗兹库尔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还留在脸上。她高兴得有点儿反常,她那瘦瘦的身影今天来来回回地跑个不停,为“大开荤”忙活着。
“你怎么啦?”她喊住了孩子。
“我头疼,”孩子说。
“哎呀,我的好孩子,你生起病来了。”她忽然动了感情说,并且拼命地吻起他来。
她也喝得醉醺醺的,身上也发出叫人恶心的酒气。
“这孩子头疼起来了,”她心疼地说。“我的好孩子!你大概想吃点东西吧?”
“不,不想吃!我想睡觉。”
“那好吧,咱们走,我带你去睡觉。你干吗一个人孤单单地去睡觉?大伙儿都要上我家里热闹去。也有客人,也有咱们自己家里人。肉也烧好啦。”她便拉着他朝她家里走去。
当他们两个人从铁锅旁边走过时,浑身是汗、脸红得象红肿的乳房一样的奥罗兹库尔从棚子后面走了过来。他得意洋洋地把他劈下来的鹿角摔到莫蒙爷爷跟前。老人家欠起身来。
奥罗兹库尔没有望他,提起一桶水,朝自己直倒过来,一边喝,一边冲洗身子。
“你现在可以死了,”他停住喝水,说了这么一句,就又去喝水。
孩子听到爷爷轻声说:
“谢谢你了,孩子,谢谢你。现在死也不可怕了。当然啦,这是看得起我,孝敬我,所以……”
“我要回家去,”孩子觉得浑身无力。
别盖伊姨妈不依他。
“你一个人去躺着,多没意思。”她差不多硬把他拖到她家里。让他睡到角落里一张床上。
在 奥罗兹库尔家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开席了。(火敦)的,炒的,样样齐全。所有这一切,都是奶奶和古莉查玛忙活 着做的。别盖伊姨妈就在家里和院子里肉锅之间奔跑着。奥罗兹库尔和粗壮的黑汉子科克泰靠在大花被上,腋下垫着枕头,品着茶,专等着大开荤。他们不知为什么 一下子拿起了派头,觉得自己成了王公。谢大赫玛特不时地给他们斟茶。
孩子一声不响地躺在角落里,又拘束,又紧张。他又发冷了。他想爬起来走掉,但他怕自己一下床,就会呕吐起来。所以,他为了不叫哽在喉咙里的一团东西冲出来,憋得抽搐着。他一动都不敢动。
一会儿,女人们把谢大赫玛特叫出去。接着,他就用一只老大的搪瓷碗端着尖尖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鹿肉进了门。他好不容易把这碗肉端了进来,放到奥罗兹库尔和科克泰面前。女人们随后又送来各种各样吃的。
大家开始就座,刀叉和碟子也都摆好了。这时谢大赫玛特挨次给大家斟酒。
“今天我来当伏特加总指挥,”他指着角落里的几瓶酒,哈哈大笑。
最后来的是莫蒙爷爷。今天老头子的样子非常奇怪,而且显得比往常更为可怜。他想随便凑到边上坐坐,但是粗壮的黑汉子科克泰很慷慨地请他跟自己坐在一起。
“到这边坐,老人家。”
“谢谢。我们是家里人,随便坐坐好啦,”莫蒙想推却。
“但您总是最年长的,”科克泰一面这样说,一面拉他坐在自己和谢大赫玛特中间。“咱们干一杯,老人家,恭喜您这一次马到成功。该是您来开酒。”
莫蒙爷爷迟疑地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
“愿这一家过得和睦,”他好不容易说出这话。“孩子们。谁家过得和睦,谁家就幸福。”
“这话对,这话对!”大家一面附和,一面端起酒杯唱起来。
“您怎么啦?不行,这可不行!您祝女婿和女儿幸福,自己却不喝酒,”科克泰责备发窘的莫蒙爷爷说。
“好吧,既然是为了幸福,我有什么好说的,”老人家连忙说。
使大家惊异的是,他将几乎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他一阵头晕,头晃了几晃。
“这才象话!”
“我们这老头子跟人家老头子不同!”
“我们的老头子是好样的!”
大家都在笑,大家都很满意,大家都在夸老头子。
屋子里又热又闷。孩子躺在那里非常难受,他一直感到恶心。他合上眼睛躺着,听到喝得醉醺醺的一桌人在狠吞虎咽地吃长角鹿妈妈的肉,在吧嗒嘴,在咀嚼,在哼哧哼哧地倒气,还把好吃的肉块让来让去,还听到碰杯的声音、将啃光的骨头放到碗里的声音。
“真嫩,什么肉都比不上这种肉!”科克泰一面咂嘴,一面称赞说。
“住在山里不吃这种肉,我们可不是那样的傻瓜,”奥罗兹库尔说。
“这话不错,我们住在山里是干什么的?”谢大赫玛特附和说。
大家都在夸长角鹿妈妈的肉好吃:奶奶也在夸,别盖伊姨妈也在夸,古莉查玛在夸,连爷爷也在夸。他们也用碟子给孩子端了肉和别的吃食来,但是他不肯吃。他们看到他不舒服,也就随他了。
孩 子躺在床上,将牙齿咬得紧紧的。他觉得这样就可以不吐出来。但是,最使他难受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本事,拿这些打死长角 鹿妈妈的人毫无办法。他出于孩子的义愤,出于绝望,在想着各种各样的报仇办法。他在想,怎样才能惩治他们,让他们懂得他们是犯了不得了的大罪。但是,他实 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在心中暗暗地召唤库鲁别克前来相助。是的,只有叫那个穿水兵制服、在那个暴风雪的夜里跟许多年轻司机一起来运干草的小伙子 来。这是孩子所认识的人当中唯一能制服奥罗兹库尔的人,只有他能当面给奥罗兹库尔一点颜色看看。
……听到孩子的召唤,库鲁别克开着卡车飞驰而来,他横挎冲锋枪跳出驾驶室:
“他们在哪里?”
“他们就在那里!”
两人一起朝奥罗兹库尔家里跑来,一脚踢开房门。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库鲁别克在门口端着冲锋枪厉声喝道。
大家都慌了神。全吓呆了,都坐在原地动不得。鹿肉在他们的喉咙眼里卡住了。他们这些酒足饭饱的人,一个个脸上油光光的,嘴上油光光的,油光光的手里还拿着骨头,全都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
“你给我站起来,坏蛋!”库鲁别克拿冲锋枪抵住奥罗兹库尔的额头,奥罗兹库尔浑身打哆嗦,趴到库鲁别克的脚下,结结巴巴地说:
“饶……饶命,别打……有死我……我!”
但是库鲁别克不理他这一套。
“出去,坏蛋!你完蛋啦!”他朝奥罗兹库尔肉嘟嘟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奥罗兹库尔只得站起来,走出门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全都一声不响地走到院子里。
“站到墙根前!”库鲁别克朝奥罗兹库尔喝道。“因为你打死了长角鹿妈妈,因为你劈掉了它挂摇篮的角,判你死罪!”
奥罗兹库尔趴到地上。一面爬,一面呼哭、哀叫:
“别打死我吧,我连孩子都没有呢。我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啊。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
他那种蛮横、霸道的样子完全不见了!简直成了一个胆小如鼠、低声下气的可怜虫。这样的家伙真不值得一枪。
“好吧,咱们就不打死他,”孩子对库鲁别克说。“可是,要叫这个人离开这里,永远不准回来。地呆在这里没有好处。让他走吧。”
奥罗兹库尔站了起来,提了提裤子,连头也不敢回,就慌慌张张地连忙逃跑,跑得脸上的肥肉直哆嗦,连裤子都要掉了。但是库鲁别克喊住了他:
“站住!我们要最后告诉你几句话。你永远不会有孩子的。你是个又歹毒又下流的人。这里谁也不喜欢你。森林不喜欢你,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棵草都不喜欢你。你是法西斯!你滚吧,永远别回来。快点儿滚!”
奥罗兹库尔头也不回地跑了。
“嗖嗖……嗖嗖!”库鲁别克在他后面哈哈大笑,为了吓唬他,还举枪向空中打了两梭子。
孩子心满意足,高兴极了。等到奥罗兹库尔跑得没了影子,库鲁别克就对满脸羞臊地站在门口的所有其他人说:
“你们怎么跟这种人搞在一起?不觉得害臊吗?”
孩子觉得非常痛快。做坏事的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而且他是那样相信自己的幻想,简直忘记了他这会儿在哪里,忘记了这会儿奥罗兹库尔家里正为什么在狂饮。
……一阵哄堂大笑,把他从美满的境界中拖了回来。他睁开眼睛,仔细听起来。莫蒙爷爷不在屋里。他大概到外面去了。女人们在收拾碗碟,准备端茶了。谢大赫玛特正在大声地讲着一件什么事情。坐在桌旁的人一面听,一面笑着。
“后来怎样?”
“快往下讲!”
“慢点儿,听我说,你讲,你要重讲一遍,”奥罗兹库尔一面笑得要死,一面要求说。“你是怎样对他说的?怎样吓唬他的?哎呀呀,真笑死人!”
“是 这样的。”谢大赫玛特又乐滋滋地讲起他已经讲过一遍的事情。“我们当时骑着马朝鹿走去,鹿就站在树林边上,三头鹿都在 那里。我们刚刚把马挂到树上,老头子就一下子拉住我的手,说:‘咱们不能开枪打鹿啊。咱们都是布古人,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啊!’他望着我,那样子就象个 小孩子。还拿眼睛恳求我。我简直要笑死了。可是,我没有笑。相反,我倒板起睑来,说:‘你怎么,想坐牢是不是?’他说:‘我不想。’我说:‘这都是财主老 爷们编造的神话,那是财主老爷们在他们掌权的黑暗时代,编出来吓唬穷苦老百姓的,你知道不知道?’他听了,张大了嘴巴,说:‘你说什么?’我说:‘我说的 就是这个。你快别说这种鬼话了,要不然,我可不管你年纪这么大,我要写状子告你去。’”
“哈哈哈……”在座的人一齐大笑起来。
奥罗兹库尔的笑声比谁都响。他笑得非常开心。
“这 样,后来我们就悄悄走了过去。要是别的野物,早就跑得不见影子了,可是这些呆头呆脑的鹿却不跑,好象不怕我们。我心 想,这样才好呢,”喝得醉醺醺的谢大赫玛特连讲带吹。“我拿着枪走在前面。老头子跟在后面。这时,我忽然犹豫起来。我这一辈子连只麻雀都没打过呀。现在打 鹿能行吗?我要是打不中,鹿朝森林里一跑,找都找不到。再也别想看到鹿的影子。鹿就会翻山跑掉。放掉这样的野味,谁又不觉得可惜呢?我们这老头子就是个好 猎手,当年连熊都打过的。我就对他说:“把枪给你,老头子,你来打。’可是他怎么都不肯!他说:‘你自己打吧。’我就对他说:‘我喝醉了嘛。’我一面说, 一面就摇晃起来,好象站都站不住了。他是看到咱们把木头从河里抱出来以后,一起喝过一瓶酒的。所以我就装做喝醉了。”
“哈哈哈……”
“我 说:‘我要是打不中,鹿就会跑掉,不会再回来了。咱们是不能空手回去的。这你是知道的。要不然,你就瞧着好啦。派咱们 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他一声不响。也不接枪。我就说:‘好,随你便吧。’我把枪一丢,做出要走的样子。他跟在我后面。我说:‘我倒没什么,奥罗兹库尔要 是撵我走,我就到农场干去。你这么大年纪到哪里去?’他还是一声不响。于是我就故意轻轻地唱了起来:
我骑红马下了红山,
叫一声穿红衣老板:
请你把门儿开开……”
“哈哈哈……”
“他 相信我当真喝醉了。就走去拿枪。我也走了回去。在我们说话的工夫,三头鹿走远了一点儿。我说:‘好啦,你看吧,鹿要是 走掉了,就别想找到了。趁鹿还没有受惊,开枪吧。’老头子拿起了枪。我们就悄悄追上去。他象痴了一样,一股劲儿地嘟哝着:‘原谅我吧,长角鹿妈妈,原谅我 吧……’我就对他说。‘你当心,如果打不中,你就跟鹿一起跑远些吧,最好就别回去了。’”
“哈哈哈……”
孩子闻着恶臭的酒 气,听着大声的狂等,感到越来越热,越来越闷。头又涨又跳,非常疼痛,简直象要炸开似的。他觉得好象有人 在用脚踢他的头,用斧头劈他的头。他觉得好象有人拿斧头对准他的眼睛,于是他把头晃来品去,拼命躲避。他正烧得浑身无力,忽然又掉进冰冷冰冷的河里。他变 发了一条鱼。尾巴、身子、翅膀——都是鱼的,只有头还是自己的,而且还在疼。他在宁静、昏暗、冰冷的水底游了起来,并且在想,现在他要永远做一条鱼,再也 不回山里来了。“我不回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做鱼好,还是做鱼好……”
谁也没有注意,孩子从床上爬下来,走出了屋子。他刚刚转过屋角,就呕吐起来。他扶住墙,呻吟着,哭着,并且含着眼泪抽抽搭搭地嘟哝说:
“我还是变成鱼好。我要游走,离开这里。我还是变成鱼好。”
在 奥罗兹库尔家里,醉汉们在狂笑,在叫闹。孩子听到这种疯狂的笑声,就如雷轰顶,觉得非常痛苦和难过。他觉得,他身上难 受,就是因为听到了这种奇怪而可怕的笑声。他歇了一会儿,就迈步朝外走。院子里空荡荡的。在已经熄了火的肉锅旁边,孩子撞在醉得象死人一样的莫蒙爷爷身 上。爷爷躺在灰土里,眼长角鹿妈妈被劈下来的角在一起。狗在啃着鹿头的碎块。再就没有别的人了。
孩子弯下身,摇了摇爷爷的肩膀。
“爷爷,咱们回家去,”他说。“回家去吧。”
老人家没有回答,他什么都听不见,他连头也抬不起来。而且,他又能回答什么,说什么呢?
“快起来吧,爷爷,咱们回家去,”孩子说。
谁知他那孩子的头脑是否懂得,莫蒙爷爷躺在这里,是在为自己那长角鹿妈妈的故事的幻灭而痛心;是否懂得,是爷爷违心地背弃了自己要他终生信奉的东西,背弃了祖先的遗训,背弃了良心和自己珍贵的信念,而于这种事是为了自己苦命的女儿,也是为了他这个外孙……
现在,老人家因为痛苦难支,羞愧得天地自容,才象死人一样脸朝下躺在这里,不答应孩子的呼唤。
孩子在爷爷身边蹲了下来,想把爷爷弄醒。
“爷爷,抬起头来呀,”他唤道。孩子脸色煞白,动作软弱无力,手和嘴唇都在打哆嗦。“爷爷,是我呀。你听见没有?”他说。“我好难受啊,”他哭了起来。“我头疼,好疼啊。”
老人家呻吟起来,动弹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爷爷,库鲁别克会来吗?”孩子突然含着眼泪问道。“你说,库鲁别克会来吗?”他缠着爷爷问。
他终于使爷爷侧过身来,当老人家那沾满了泥和土、只有乱糟糟几根胡子的醉脸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浑身发抖。孩子此刻好象看到了刚才被奥罗兹库尔劈碎的白色母鹿的头。孩子吓得往后一跳,他一面朝后退,一面说:
“我要变鱼。你听我说,爷爷,我要游走了。要是库鲁别克来了,你就告诉他,我已经变鱼了。”
老人家什么也没有回答。
孩子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走到河边。径直跨进水里……
谁也不知道孩子变了鱼顺着河游走了。院子里响起醉汉的歌声:
我骑骆驼下驼背山,
叫一声驼背的老板.
请你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把苦酒拿来……
你游走了。你没有等库鲁别克来。非常遗憾,你没有等库鲁别克来。为什么你不朝大路上跑呢?要是你在大路上多跑些时候,你一定会遇上他的。你老远就能认出他的汽车。你只要招一招手,他马上就会停下车子。
“你往哪里去?”库鲁别克会问。
“我来找你!”你就这样回答。
他就会让你坐进驾驶室。你们就乘车前进。你和库管别克就在一起了。前面大路上还奔跑着谁也看不见的长角鹿妈妈。但你是能看见它的。
可是你游走了。你知道吗,你永远也变不成鱼。你也游不到伊塞克湖,看不到白轮船,不能对白轮船说:“你好,白轮船,我来了!”
现在我只能说一点:你摒弃了你那孩子的心不能容忍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安慰。你短暂的一生,就象闪电,亮了一下,就熄灭了。但闪电是能照亮天空的。而天空是永恒的。这也是我的安慰。
使我感到安慰的还有,人是有童心的,就象种子有胚芽一样。没有胚芽,种子是不能生长的。不管世界上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只要有人出生和死亡,真理就永远存在……
孩子,在同你告别的时候,我要把你的话再说一遍:“你好,白轮船,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