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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巧博歇夫妇4月份房租期满后也离开了鱼市街,来到金滴街的大宅院做门房。真是无巧不成书!尽管如此,也有使热尔维丝感到不快之处,她在新街时住惯了没有门房的屋子,那般清静自由。现在住在金滴街便生出些令她挠头之事,倘然泼下的一桶水,或是晚上关门重了些,难免与人争吵几句。做门房的人大凡都是些惹是生非者!可是与博歇夫妇这样的门房相处,倒是蛮快乐。大家都是熟人,相处融洽,像是一家人。
租房那天,古波夫妇来签租约;热尔维丝走过高大的门廊时,不觉伤心起来。她将要住进这个小城市般的大宅院了,这里到处是交错的过道、走廊和楼梯。灰色的墙面,窗口上晒在太阳下的破衣衫,石砖塌陷阴冷的天井,从墙里传出的作古的声浪,这一切都扰得她心绪不宁,喜忧参半。喜的是眼下已逐了自己的心愿,忧的是惟恐做事无成,将来会在与饥寒的争斗中苦苦煎熬,一种预感袭上心来。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大胆了,像是把自己投进了一架正在运转的机器当中;这时她听到楼下那些工场里传出的铁匠的铁锤声和木匠刨木声响。今天那染坊里流出来的水是浅绿的苹果色。她微笑着跨过去,在她看来这颜色是吉利的预兆。
与房东的约见正好在博歇的门房里。房东马烈斯科是和平街一家很大的刀剪店的老板,当年曾是沿街磨刀的小商人。现在却已是腰缠万贯的富商了。这个55岁的男人,体格强壮,骨骼宽大,胸前佩着勋章,然而他的一双大手仍旧是当年那双工人的手;他喜欢把房客们的刀剪收拢起来,亲手磨砺,作为自己的一种乐趣。他并不傲慢,因为他经常去各家门房,呆在昏暗的角落里,用上几小时算他的账。在那里办理所有的事务。古波夫妇看见他坐在博歇太太的油腻的桌前,听博歇太太诉说A号楼梯第二层那个女裁缝如何出言不逊而不肯交付房钱。签过租约之后,他同古波握了握手。他喜欢工人,这是因为他也曾经历过不少艰辛,但是劳动能带来一切。点过上半年的房租二百五十法郎之后他把钱装进了宽大的衣袋,他开始谈自己的生活,把他的勋章指给大家看。
热尔维丝看到博歇夫妇的表情,不觉有些难为情。他们彼此假装不认识。古波夫妇围着房东百般美言,点头哈腰,侧耳倾听,不住地点头称是。博歇太太匆匆出去哄走了一群孩子,因为他们在水龙头前戏水,天井里湿了一地。她回转来时,挺着身子,面部严肃,过天井时,眼睛扫视着所有的窗子,像是在维持宅院里的秩序;她拐了抿嘴唇,那意思像在说那三百多房客都是她的臣民,这是何等权威呀!博歇重新提起三楼的那个女裁缝,她主张把她轰走;他计算着她拖迟付款的日子,活像一个忠于职守的了不起的管家。马烈斯科先生赞同驱逐的意见;但是又想再等候半年。把房客扔在马路上不但残忍,而且并不能使房主得到一个铜币。热尔维丝不由暗地里打了一个寒战,思忖着将来有一天当她付不起房租时,是否也会被人扔在路上。门房里烟气笼罩,家具泛着黑色,浓重的湿气,光线黯淡。像地窖一般;窗前,一束阳光落在裁缝的工作台上,桌上放着一种准备翻新的旧外衣。博歇的女儿宝玲,是一个4岁的红棕色头发的女孩。她坐在地上,乖巧地凝视着一只锅子,锅里炖着一块小牛肉,肉香扑进她的小鼻孔,使她显出高兴的样子。
马烈斯科先生重新伸出手来与古波道别;古波却同他谈起维修房屋的问题,古波记起他曾口头允诺将来要这样办的。这房主却动了火,他并没有允诺过任何事,再说,店铺是从不维修的。但是马烈斯科却同意与古波和博歇夫妇去实地看看。那卖线商人早已把自己的货架和柜台搬走了;店里空荡荡的,黑色的天花板格外显眼;墙面也脱落了,当年裱糊的黄纸都剥落下来。于是这空荡泛着回声的屋子里又传出了激烈的争论声。马烈斯科先生嚷着说应当是租店者自己花钱装修店铺,因为租店者尽可以用金子随处装点,而房主却不能这样办。接着他又讲述他自己在和平街装修自己的店铺,用去了两万多法郎。热尔维丝用女人特有的执拗道出一个不容辩驳的理由:最普通的住宅里也应糊墙纸,不是吗?那么,为何不把店铺与住宅一视同仁呢?她并不要求别的东西,只希望刷白天花板,重新糊好墙纸。
这时,博歇态度严肃,令人难以捉摸。他转过身去,眼睛望着天空,并不表示意见。古波徒然地向他使了许多次眼色,他都佯装不轻易滥用他的能量去影响他的主人。但他终于做出了表情,微笑着点了点头。马烈斯科先生又犯了怒,显出不快活的样子,摊开双手,像一个吝啬鬼被人夺去了金子一般;然而,他终于让了步,答应修理天花板,整修墙纸,但要求她支付一半的墙纸钱。他边说边尽快脱身,不愿再听任何话了。
当博歇独自陪伴古波夫妇时,他极爽快地拍着他们的肩膀,喂!事情办妥了对吧?如果没有他,要想糊墙纸,刷天花板就难办了。古波夫妇难道没有注意到,房主暗中用眼神寻问博歇,见到他的微笑才拿定了主意?后来他又对他俩说了心里话,承认自己才是这房子的真正主人:辞退房客是由他决定的,他喜欢谁就把房子租给谁,收到的房钱也可以在柜子里押上半个月。晚上,古波夫妇想要酬谢博歇夫妇,于是买了两瓶酒送了去,这样既不失礼貌,也物有所值。
从星期一起,维修工来到店里做工了。买墙纸是顶重要的一件事。热尔维丝想要一种灰底蓝花的纸,她把墙弄得鲜亮悦目。博歇很情愿领她到纸店里去,任她自己挑选。但是他却身负房主的正式吩咐,每卷墙纸不得超过十五个铜币。他俩人在纸店里整整耗费了一个小时,热尔维丝挑来选去只选中了一种泛光印花墙纸,每卷十八个铜币,她觉得其余的都十分难看,她显得很失望,终于,博歇让了步;他设法把事情办妥。必要时可多报一卷纸。热尔维丝回家时给宝玲买了一块蛋糕。向门房太太献殷勤可有不少好处,她不想怠慢了对方。
店铺维修本应在四天内完工,但却延长到三个星期。起初,只想用碱水洗刷店面的墙壁,但是原来发黄的墙壁既脏又暗淡,热尔维丝便听从了别人的劝告,把整个店面抹成浅蓝色并涂上金边。于是维修的活儿一时难以做完。古波始终没有干他的锌工活儿,每天一早起来,便去察看活计进展是否顺利。博歇也放弃了缝补外衣或裤子活儿,也来监督工人干活儿。两人背着手,站在工人的前面,啐着痰,抽着烟,从早到晚评判着各处粉刷的质量。他们不时地说长道短,即使是拔出一颗小钉子,也要费去许多口舌加以研究。刷墙的油漆工是两个嘻嘻哈哈的大汉,他们也不时地走下梯子,来到店里参加辩论;几个小时过去了,却摇头晃脑地望着还没做完的活计。天花板刷得还算快,只是油漆的活儿总是久拖不绝,因为油漆不易凉干。早上将近九点钟时,油漆工把颜料桶拿了来,放在墙角,四下望望,走了出去,没了踪影,两人去吃早饭了,或许还在半拉街上做些不相干的小活儿。有时候古波还领上一帮人去喝上一杯酒。博歇再加上两个油漆工,还有过路的朋友,都被邀了去;这样一个下午又虚度了。热尔维丝心中好不难受。忽然间,两天之内,一切活儿都干完了,油漆也干了,墙纸竟糊好了,秽物放进了垃圾车。工人们像是做游戏一般地把活儿赶完,在梯子上打着口哨,哼着小调,唱起歌来,还惊动了全区。
古波夫妇也立即搬了家,起初的日子,热尔维丝像孩子似地欢天喜地;当她外出购物回来,经过马路,总要有意徘徊着,向着新居发出会心的微笑。远远望去,那一排黑乎乎的店面中,只有她的店格外鲜亮,崭新的门面显得十分活泼,那块写着“优质洗衣店”的招牌,浅蓝色的衬底上,几个黄色的大字。柜窗里,白纱布料作底,四周裱着蓝纸,为的是让洗过的衣物放在里面显得更加洁白;柜窗里陈列着男人的衬衣,女人的帽子,还有金黄色的铜帽钩。她觉得自己的店铺真漂亮,那是蓝天的颜色。店里仍是蓝色;墙纸是仿蓬巴杜夫人式印花布图案;恰似一个葡萄架的图案形式,架上攀延着牵牛花;工作台挺大,占据了店铺的三分之二,桌上盖一块很厚的台布,台布下面的粗布桌帷掩住桌脚。热尔维丝坐在一张小凳上,愉快地舒出一口气,为店里的洁净感到惬意。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崭新的器具。她的目光首先投向她那台机器上,这是一个火炉,可以同时烧十块烙铁,烙铁放在围着火炉的斜放着的铁板上。她不由地跪了下来,凝视着,每时每刻惟恐那些笨拙的徒工多添了煤块,会把炉子烧坏了。
店铺后面的住房安排得也恰到好处。夫妻俩睡在第一间卧室里,在那里可以做饭和就餐,尾后有一扇门直通院子。娜娜的床在右边的卧室里,这是一间大屋子,阳光从天花板旁一个圆形的天窗里照进来。艾蒂安的卧室在左边,地板上总是堆着许多脏衣服,但却有一个不小的缺憾,起初夫妻俩还不肯正视;屋子的墙壁的确十分潮湿,下午三点钟以后就见不到阳光了。
在区里,他们的店铺十分令人注目。人们都怪古波夫妇做事过于仓促,会惹来大麻烦。确实,他们已经把顾热借给他们的五百法郎都用在了布置屋子上,甚至没有按原计划保留半个月的生活费。早上,当热尔维丝第一次打开店门的时候,钱包里只剩下六个法郎。但是她并不感到忧虑,只要顾客登门,生意会火起来。一星期后的星期六,未睡觉前,她伏案计算了两个小时,当结果出现在纸的末尾时。她面颊上放出光彩,她推醒了古波,告诉他将有成千上万的钱可赚,如果他们经营得法的话。
“好哇!好!”罗利欧太太在金滴街上到处嚷嚷,“我的傻瓜弟弟越来越中邪了!……竟靠那‘瘸子’维持生计。这倒是挺好,不是吗?”
罗利欧夫妇与热尔维丝成了死对头。在她维修店铺时,他们险些气死;只要远远望见那两个油漆匠,就绕到另一边的人行道上去走,回到家中还咬牙切齿。这个无聊的女人也配开店,岂不是让正经人难堪!第二天,店里的女徒工把一碗灰浆使劲向外泼时,恰巧罗利欧太太走过,便一路大吵大闹,说她的弟媳妇故意怂恿女工侮辱她。于是一切关系都由此而断绝,罗利欧夫妇与她相遇时只是用敌视的目光相互望着。
“呃,多滋润的生活!”罗利欧太太时常这样说,“大家都知道她开店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是靠那铁匠帮忙,得来的钱,……那号人还会有好的吗?那个铁匠的父亲为了逃避杀头的刑法,不是用刀子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吗?总之,都是这一类肮脏的往事呀!”
她毫不遮掩地指责热尔维丝与顾热睡过觉,并造谣说有一天晚上,她曾撞见他们两人一起坐在外面大马路的凳子上,每每想起他们的关系,想到弟姐为此而得到的愉悦,这个因为貌丑而正经的妇人越发生气。每天嘴边都挂着心中生出的伤感,她说:
“这个残废女人,她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样招人爱,那么我呢,有谁爱我呢?”
此后,她又向邻居们散布了不少闲话,告诉他们全部的历史。结婚那天,热尔维丝的神情是那般让人难以捉摸!唉!她的预见真是灵验,早已料到总有一天会弄到何种田地。后来,那“瘸子”巧施哀求假仁假义,那般和婉地对待她和她丈夫,所以,看在古波的情面上,答应做了娜娜的教父教母;而且那次洗礼,也花去她不少钱。现在呢,瞧着吧,“瘸子”即使临死前要杯水喝,她也不会给她的。她不喜欢放肆的人,也不喜欢卖弄风骚和淫荡的女人。至于娜娜嘛!如果她肯上楼来看望她的教父教母,当然无妨,她毕竟是孩子,他们会欢迎她。不是吗?至于古波,用不着别人劝告;无论谁处在他的位置,一定会把妻子浸在水桶里,再给她两个耳光。当然,这是他的事,别人也管不了许多,只要求他维护亲属的体面就是了。天啊!如果她做了这种事,要是被丈夫罗利欧当场撞见,决不会安然作罢,非把剪刀戳进她的肚皮不可。
博歇夫妇感到这宅院里的争吵让人难以忍受,并说罗利欧夫妇没有道理。当然,罗利欧夫妇并不是坏人,很安分,整天工作着,也按时付房租。但是,这次老实说是嫉妒心把他们弄疯了。再说,他们也过于吝啬了!有人上楼探望他们,他们竟藏起酒瓶,舍不得给人家喝上一杯酒;自然,那也是些下九流的人。有一天,热尔维丝给博歇夫妇买了一瓶杨梅酒,掺上汽水,大家正在屋里品着酒;恰巧罗利欧太太走过,她挺直着腰板,故意在房门前啐了一口痰。从此,每逢星期六,博歇太太打扫楼梯和廊子的时候,故意留下些垃圾堆在罗利欧夫妇门前。
“好呵!”罗利欧太太嚷了起来、“这些馋鬼!‘瘸子’喂着他们!哼,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但是他们可惹不得我!我要告诉房东去……昨晚我瞅见博歇这混球碰擦戈德隆太太的裙子呢。这般年纪的女人,孩子都有半打了,他竟还去调戏她,嗯?真是猪狗都不耻的勾当!……他们如果再行苛且之事,我要告诉博歇太太,叫她揍他男人一顿……哼!大家准会耻笑他们。”
古波妈妈常常看望两对夫妇,喜欢倾听女儿和儿媳妇说话,并随声附和着。时常还留在他们的家中吃晚饭,在两家轮留作客。眼下,罗拉太太不再去古波家了。因为她同“瘸子”吵了一次架,为的是一个士兵的事情。那士兵用剃刀割断了他情妇的鼻子;罗拉太太袒护那士兵,说那一刀很有爱情意味,却说不出理由,她还激怒了罗利欧太太,因为她告诉罗利欧太太,“瘸子”当着许多人的面叫她的绰号“牛尾巴”,竟是那样毫无顾忌。天啊!的确,眼下博歇夫妇和邻居们都叫她“牛尾巴”了。
在流言蜚语之中,热尔维丝却安然地站在她的店门口,微笑着向朋友们点头施礼。她烫过一二件衣服后,十分惬意地停一停,满心欢喜地来到门口向着街上露出会意的微笑,作为占居一段街道的商家,心中不禁充满了虚荣感。眼下,金滴街属于她,邻近的街道也似乎是她的,全区也像是她的了。当她身着白色的工作短衣,赤着双臂,因忙碌的工作而披散着一头金发,探头向左右望去时,那行人、房屋、街道和蓝天映入眼帘:左面是金滴街的尽头,安静异常,人很少,像是外省的村镇般安详,有妇女站在自己门口低声交谈;右面数步之遥便是鱼市街,路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拥挤不堪,使这个叉路口变得热闹非凡。热尔维丝喜欢这马路,爱看那些拉货的车在高低不平的碎石路上颠簸而行,行人们在窄小的小道上簇拥前行,这里的交通时常受到碎石堆的阻碍;热尔维丝店门前三米长的那段水流,在她心目中希冀着是一条宽阔而显赫的河流。然而她希望的清澈见底,异样而充满活力的河,却流淌着染坊里的种种颜色和掺着黑色污泥的水。她也十分喜欢观赏商店。这条街上有一家很大的杂货店,店里陈设着许多细钢眼线包裹着的干果;还有家衣帽店,里面悬挂着许多工作服。正在随着微风摆动。那家鲜果店和熟肠店里,能看得见柜台的角上几只极漂亮的猫在安然地打着呼噜。热尔维丝的邻居是一家煤店,老板娘威古鲁太太向她打着招呼;她是一个矮小而肥胖的女人,脸色发黑,眼睛闪着光,背倚在店门上,偷闲时与男人们说笑着,黄色的店门上画着许多火柴的图案,装饰得活像乡间的小板屋似的。另一家邻居是家伞店,是瞿朵尔热太太母女使俩开办的,她们从不露面,店铺的窗子黯淡无光,店门关着,门上装饰着两把锌制的小阳伞,伞上涂着厚厚的银朱。热尔维丝每次进店前,总是向对面望望,对面高大的白墙上没有一扇窗子,只见一个很大的车门,从门口望去可以看到一座熔炉冒着火焰,院里堆放着许多小车,车把手朝天而立。墙上的赫然大字:“马蹄铁匠店”,旁边画着马蹄铁。整天到晚,铁锤在铁砧上震响,火星辉映着昏暗的院落。墙角有一个洞,像柜子般大小,位于收购破铜烂铁和炸土豆条的商贩摊位之间,还有家钟表店。店里有一位穿着长工作衣的先生,外表整洁,摆弄着极精巧的工具,不停地修理着钟表,面前的工作台上,摆放着许多玻璃杯,下面罩着很精细的零部件。他的身后放着约有两三打之多的时钟,钟摆一起摆动着和街上可怜的陌生相以及蹄铁店里有节奏的击铁声相应成趣。
区里的人都觉得热尔维丝十分可人。当然,也有人说她的坏话,但大家都众口一词地说她眼睛大得好看,嘴也并不怎么宽,牙齿洁白如皓。总之,她是个金发美人,除了她的腿不论,尽可以与最美的人相媲美。她已经28岁了,有些微微发胖。那对柳叶弯眉也变粗了些,倒也显出享福女人的风韵。眼下她时常倚在椅子上想入非非,等候着烙铁烧热,露出含混的微笑,显出十分快活的样子。她变得贪嘴了。人人都这样说她,但是,恰恰相反,这并不是太坏的毛病。当一个人赚了几个钱,可以买些美食的时候,还甘愿啃马铃薯皮,岂不是太傻了?再说,也因为她的工作太辛苦了,竟像把一身分成二人一般去应付顾客,每当顾客的衣服急等着要用时,她便关上店门,亲自熬夜干活。区里的人都说她交了好运,一切都很兴隆。大宅院里的人,像玛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博歇夫妇的衣服都交给她洗;还有鱼市街里的许多妇人,从前在福克尼太太门下营生,眼下也被她拉了过来。生意做到第一个月的下半月,她已经需要雇两名女工了,皮图瓦太太和克莱曼斯小姐,就是那个住在七楼的高个子女子。连同女徒工奥古斯婷,共有三名雇工在她店里干活。长相丑陋的奥古斯婷比最丑的男人还难看。无论谁,生意兴隆之时,总会忙得手慌脚乱。一个星期忙下来,吃些好酒好肉,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她需要营养。如果不吃些可口的东西享享口福,哪来的力气烫衣服呢!
热尔维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蔼可亲。她温和得像只绵羊,可爱得像面包。尽管她把罗利欧太太叫“牛尾巴”,算是复仇;除此之外她并不恨别人,她原谅了所有的人。当她津津有味地吃了中饭,喝过咖啡之后,便越发宽宏大量了。她这样说:“假使我们不愿意豫野蛮人那样过活,就应该互相原谅,不是吗?”当人家说她为人很好的时候,她便露出笑容。她会是个恶人吗?她自己辩护说,她不会一事无成。难道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总是野心勃勃吗?她记起当年没有屋子住的时候,心中的目的只企求能有工作,有面包吃,有个自己的窝,抚养孩子们,不挨丈夫的打,能死在自家的床上。现在已经超过了她的理想;不但有了一切,甚至更好些。她笑着又说,至于死在自己的床上,她料想这并不难,但总希望越迟越好,当然喽。
尤其对古波,热尔维丝做得十分周到。从未说一句刺耳的话,也不背着丈夫埋怨他。古波终于又开始做锌工了;眼下干活儿的地方在巴黎城的另一头,所以每天早上热尔维丝给他两个法郎,用来吃午饭、喝酒、买烟叶。然后每星期总有两次,古波在回家的路上停留,同朋友去喝两法郎的酒,然后才回家吃午饭,并编造一通谎话向妻子解释。甚至有一次,他就在不远的教堂街的一家酒店里,同“靴子”和其他三个朋友饱餐一顿好饭菜:一碟蜗牛,一盘烤肉,和几瓶上好的酒。后来那两法郎不够用了,他便打发一个伙计把账单送给她妻子,并说她如果不付钱,他就会被店家扣下了。热尔维丝只是笑了笑,耸了耸肩。男人寻寻开心,有什么害处呢?要想夫妻和睦,有时就得对丈夫宽容些。多嘴多舌,会招来争吵和拳脚。天啊!要尽可能地理解他。古波的腿还没有痊愈,再说他也是被朋友拽去的,不得以而为之,否则别人会斥责他是个窝囊废呢。再说,即使他喝醉了回来,也并不要紧。他倒头便睡,两个小时之后,他身上的酒气便跑光了。
此时,炎热的夏季来临了。6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正是工作最紧张的时候,热尔维丝亲自往炉子里加着煤块,烟筒呼呼作响,火上放着足有十块烙铁。这时候阳光直射在店面上,人行道上的热气也袭进店里,阳光反射的回光在店里的天花板上跳动着,太阳光被壁柜和橱窗里的墙纸映成蓝色,再照到工作台上放着耀眼的光,阳光里翻滚的尘埃活像要扎进洁白的衣服里似的。这里的温度高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店门敞开着,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那些晾在空中,用铜丝悬挂着的衣服正在迅速地吐出湿气,不到三刻钟,在干燥的屋子里,那些衣服已硬得像刨花卷一般了。酷热之中,大家都静默着,只听得见烙铁的声响,因为烙铁的声响来自工作台上的棉垫,所以并不十分响亮。
“好吧!”热尔维丝说,“如果大家不愿意热得熔成铁水的话,我们该把内衣脱掉!”
热尔维丝蹲在地上,正在把洗过的衣服放进一个瓦盆里上浆。她穿一条白色裙子,她把袖子挽了起来,露出肩膀,前胸上部也赤裸着,皮肤变成了粉红色;由于汗出得太多,使那一头散乱的金发粘在了额上。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女帽,男衬衣的前胸护衫,裙子,女人的裤子等衣物放进白色的上浆水里,先是在一只桶里用手将没有浸着灰浆的衣服揉匀。然后一件挨一件地卷好,放进一个方形的筐子里。她说道:
“皮图瓦太太,这筐衣服归您。赶快拿去烫,这衣服很快就会干的,如果等上一个小时,我们又得重新上浆了。对吧?”
皮图瓦太太是个45岁的妇人,削瘦而矮小,身上紧紧地裹着一件栗色的旧上衣,她正在熨着衣服,却不见她出汗。她甚至都没有摘下帽子,这是一顶黑色的帽子,帽上的绿色缎带都变黄了。工作台对她来说确实太高了,她拉长了身子站在桌前,抬起胳膊,拿着烙铁熨衣服,她那动作活像被人牵着线动作的木偶。
忽然间,她嚷了起来:
“呀!不行!克莱曼斯小姐,快穿上衣服,要知道,我不喜欢在人面前失礼,您这样敞着店门呆在这里,已经让对面的三个男人站着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