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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尔维丝浑身发着抖,进了屋后让门开着,这个举动连她自己都激动不已,这无疑是在顾热妈妈面前默认她与顾热之间的柔情。她又重新看到了这间安静的 卧室,墙上贴满了图片,一个不大的铁床,与一间15岁少年的卧室别无二致。顾热高大的身体平躺在床上,身体的每一个器官被古波妈妈传递给他的隐情重重一 击,像是被摧毁了一般。他两眼红肿,漂亮的黄须上还挂着泪痕。也许是痛苦至极而悲愤初发时,可怕的拳头捶击的缘故,那只床上的枕头裂开口子,里面的羽毛飞 溅出来。
“听我说,妈妈她错怪您了,”他说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您并不欠我的钱,我不愿意别人提起这事。”
他用双手撑起身子,用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她,大滴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顾热先生,您身体不舒服吗?”她小声问候,“您到底怎么了?能告诉我吗?”
“没有怎么样,谢谢。昨天我太疲倦了。我想安静地睡一会儿。”
少顷,他肝胆欲碎地从嘴里迸出话来:
“啊!天啊!天啊!绝不该是这样!不该呀!您曾发过誓,现在却成了事实。完啦!……呀!我的上帝!这让我太痛苦了!请您离开这里!”
他边说边做出让她走的手势,那神态之中仍充满着和婉与哀恳。她没有走近他的床榻,呆滞之中找不出一句宽慰他的话,只是默默 地顺从他的请求,悄然离去。来到外间,她拿起她的筐子,却迟迟没有起身,她是在找出一句话来说。顾热妈妈仍在做她的针线活儿,并不抬头。末了还是她开口对 热尔维丝说:
“那么好吧!晚安。请您差人把我的衣物送来,改日我们再算洗衣费吧。”
“好吧,呃,就这样吧。晚安!”热尔维丝结结巴巴地说。
她慢慢地把门带上,离开之前向这个干净整洁的人家望了最后一眼,此时,她才似乎感到正派人家的清新气息。她像一头没有思想,不必操心走错路的母牛一般,糊里糊涂却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店里。
古波妈妈正坐在蒸汽机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床。然而热尔维丝甚至连责备她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她疲惫至极,活像被人打过一样,全身每个骨节都在作痛;她思忖着生活走到尽头也是艰辛而困苦,除非立刻去死,才能解脱痛苦对心灵的苦苦煎熬。
现在,热尔维丝似乎把一切都看透了。她把众人的流言蜚语抛在脑后,每次烦恼袭来,她便以惟一的乐趣,冲淡忧郁的心情,那就 是去埋头做好三顿饭。纵然店铺塌下来也无关紧要,只要她不被压在下面,哪怕只剩下一件衬衣好穿,赤贫过活也罢,她都会心甘情愿。是的,那店铺即使要塌下 来,也不会一下子土崩瓦解,它也是一天天地慢慢地塌下去。她的顾主们一个个地动了肝火,并且把要洗的衣服拿到了别家洗衣店去了。玛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 甚至博歇夫妇。他们都又变成了福克尼太太洗衣店的顾主,因为他们在那里可以如期取到洗烫好的衣物。绝不像热尔维丝的洗衣店;一双袜子要催促三个星期;一件 说是洗过的衬衣,竟还带着前一星期留下的油垢;这一切终于让顾主们灰心了。然而,热尔维丝的那张嘴却不饶众人,她对着顾主们嚷嚷道:“走吧,走吧!祝君一 路平安!”她甚至心中窃喜再也不用闻到翻动那些衣物时散发的臭味,倒还落得冷静整洁!好呀!全区的人都抛弃她,她也可以庆幸店里原先堆积如山的秽物减去大 半,再说,那些让人厌烦的活计也会少得多。眼下,她只能等待一笔可怜的生意,就像戈德隆太太那样的女勤杂工们污秽不堪,臭气冲天的衣物,因为新街上没有一 家洗衣店肯洗她们的衣服。她的洗衣店彻底完了,她不得以辞退了最后一个女工皮图瓦太太;只留下自己和女徒工奥古斯婷,这个奥古斯婷既肥胖又笨蠢;即使只有 她们两人也时常无事可干;两个女人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竟能呆呆地坐上整整一个下午。总之,生意全无,破产即将来临。
常言说,越穷就越懒,懒惰会伴随着不讲究干净。这个当年粉刷成蔚蓝色的店铺,曾让热尔维丝引为骄傲,然而,现在已是面目全 非了。窗上的玻璃和板壁从上到下都被街上车子经过时溅起的污泥弄得污秽不堪,她也似乎忘记去刷洗一番。板架的铜杆上悬挂着三件灰色的破旧衣服,那是在医院 里死去的主顾们留下的,店铺的里面就更加破败了:天花板下晾着的衣服散发出的潮气使墙纸大块大块地脱了胶,那些参差不齐搭拉在墙壁上的破旧带花的墙纸,活 像布满了尘土的蜘蛛网一般;那台蒸汽机也坏了,是被火钳洞穿的,它被扔在一个角落里。像是旧货店里堆积的废品。那张工作台像是被一群士兵刚刚用来当过饭桌 一样,台面上满是酒液、咖啡、果酱的片片痕迹。店里还充斥着灰浆的酸味,霉菌的臭气,残肴的油腻气。但是热尔维丝都觉得这个样倒也蛮不错。她对店铺里一天 近似一天的肮脏视而不见;她对破损的墙纸和油腻的窗极已经习已为常了,她更是不在乎穿着开了线的裙子,也不再洗自己的帽子。她甚至觉得这种肮脏倒像是一个 可以蹲在里面快活度日的温暖的窝的感觉。让所有的东西扔得七零八落,让尘土尽情地去填满各处的洞穴,那厚厚的尘埃竟像一层无与伦比的天鹅绒。屋子里弥漫着 沉重的暮气,一派懒散而呆钝的气氛。她却在其中品尝自我陶醉的乐趣。首要的事是图个安闲自在,其余的事她都不屑一顾。债台一天天高筑,但是她再也不为此烦 心了。诚实的信念在她心中已经泯灭。债还了也好,不还也罢,前景总是不可捉摸,不去管它了!她更希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当某一家店铺不再赊账给她时,她便 去隔壁的另一家赊账购物。全区的店铺都有她欠的账,每隔十步就会经过一个债主的店。仅仅在金滴街,她害怕从那煤店前面经过,还有那杂货店和果品店也是她的 债主。因此,她去洗衣场时,只好绕道从鱼市街过去,那可要足足多花去十分钟。一天晚上,先前卖给朗蒂埃家具的店主来了,讨债的争吵声惊动了四邻。债主说, 如果她不付家具费,就得用她的身子来偿还。当然这一幕让她心惊胆战;然而,她也只是像条斗过架的母狗摇了摇尾巴和身子了事。她仍然安然地吃下了晚餐。呸! 这样无耻的色狼竟向她寻衅!她就是没钱,难道让她制造钱币不成?再说那些奸商骗得的钱已经不少了,让他们等一等也无妨。夜晚来临她在自己的脏窝里安然入 睡,并不去想白天发生的那一幕幕闹剧。当然,她的事是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是即使如此,不到最后的关头,她仍然显得无动于衷。
恰巧此时古波妈妈的病好了。整整一年时间热尔维丝的店铺勉强维持着。夏天来临之际,店里的活计稍稍多了一些,城边上女勤杂 工们的衣裙还有送来要洗的。濒临破产的颓势得以稍微地缓解。然而每星期的营业量总是忽高忽低,总免不了有萧条的时候;生意差的时候,众人望着空空如也的餐 桌叹气,生意有了点起色,众人便狠狠地把小牛肉填进肚里。人们只能看到古波妈妈走在人行道上,把包袱藏在围袄底下,朝着蒙德皮耶蒂方向的波龙索街散着步, 奔当铺而去,她弯腰驼背,像个虔诚的教徒去做弥撒一样:因为她并不嫌弃去做这件事,这种弄钱的把戏反而使她乐在其中,她活像一位卖化妆品一类小玩艺儿的老 长舌妇走街串巷乐此不疲。波龙索街的当铺里的店员同她已很熟了;他们戏称她为“四法郎大妈”,那是因为当她把那只如同价值两枚铜币奶油般大小的包袱送来 时,伙计们只给她三个法郎,她总说值四法郎。热尔维丝简直就像在廉价兜售她的店铺;能当的东西她倾其所有。如果她的头发也能当,她都情愿剪去自己的秀发。 这太方便不过了,当家里等着吃四磅面包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去当铺换钱。所有的家当都源源不断地流向当铺,从外套、内衣,到家具、工具,所有能当的东西都 当了。起初的一段时间里,遇到生意好的日子,便用挣来的钱把东西赎回来,手头吃紧的下星期又拿出去当了。后来,她渐渐地不去操心自家当出的物品了,甘心丢 弃那些物件,并把当票转卖给了别人。只有一件东西让她伤心不已,那就是她忍痛当了自己那台心爱的座钟,为了偿还那个咄咄逼人的公务员二十法郎的债务。直到 今日,她也许会忆起她曾起誓说过宁愿饿死,也不会去碰一碰她的座钟呢。当古波妈妈把座钟放进一只小帽盒里拿去的时候,她倒在一把椅子上,双臂瘫软,两眼被 泪水模糊,像是被人夺走了万贯家财一样痛心疾首。然后,当古波妈妈怀揣二十五法郎回来之时,她没料到能当这许多钱,仿佛意外得了五个法郎的红利,让她内心 宽慰了许多;她立刻差古波妈妈去买四个铜币的一杯酒来,为的是庆祝一下这五个法郎的意外收获。现在,当她们两人和好的时候,总是在工作台的一角上摆上酒共 饮,这是一种混合酒:一半是烧酒,另一半是杨梅酒。古波妈妈有自己的诀窍,她能把满满地一杯酒藏在围裙的口袋里带回家来,竟然不洒出一点一滴。这当然不必 让邻居们知道,不是吗?其实邻居们都一清二楚!那卖果品的妇人。那卖牛肠的妇人和那杂货店的伙计都说:“喂!瞧呀!那老婆子去当铺啰,”或者说:“你瞧那 老婆把酒藏在衣袋里了。”这么一来,全区的人又一次指责起热尔维丝。“她实在是个贪吃的女人,没多久她的店铺会被她吃光的,是的,是的,再吃不了几口了, 就剩下零砖片瓦喽!”
在这种种困境之中,古波却发福了许多。这个酒汉竟显得十分健壮。那酒水饭菜催他肥胖。他食量很大,尽管那瘦鬼罗利欧说酒是 杀人的刀子,他却回答说酒能养生,他拍着膨胀得像鼓一般满是脂肪的肚子,说这就是凭证。他还可以用这肚子当锣鼓,奏出音乐来。罗利欧因为没有挺起的肚子, 听他一说倒显出惭愧,于是他说古波肚上的脂肪是黄色的,不是好脂肪。无论怎么评说,古波从此更肆意妄为地饮酒,美其名曰:为了健康。他醉酒时,被酒精浸泡 和激扰的头发在风的冲动下,活像一束点燃的烧酒图案。醉酒时的面容变得铁青,下巴歪斜着像只猴子,满嘴胡言乱语。另外,有时他却幼稚地像个无忧无虑的孩 子,当他妻子向他诉说手头拮据不堪时,他便把她推开。呸!难道天生男人都得掉进烦恼堆里不成?储藏间里有没有了面包,不关他的事。他像动物吃食一般,早晚 两顿张口便吃。他从不担心那面包从哪里来。当他闲逛几个星期没活儿干时,竟越发变得苛求起来。另外,他始终与朗蒂埃亲密无间。当然,他对妻子的不正当行为 一无所知;至少博歇夫妇和布瓦松夫妇毫不怀疑这一点,他一旦知道了事情真相,那可是灾难性的结局。然而,古波的亲姐姐都摇头说,她知道有些做丈夫的倒也不 在乎这种事的。至于说到热尔维丝自己嘛,那是有一天夜里,当她从朗蒂埃的房里回到自己屋子里时,屁股上冷不防挨了一击,吓得她身子都凉了半截;后来她总算 放了心,也许是黑暗中挂在床沿上了,确实那情形简直太可怕了,她的丈夫怎么会与她开这样的玩笑?
朗蒂埃的身体也毫无衰弱的迹象。他自己挺会悉心保养。他常用裤带量自己肚子的大小,惟恐把皮带和勒得过紧或过松。他自己觉 得身材恰到好处,太胖或太瘦都会有失漂亮和风度。因此,他对食物十分挑剔而讲究,他算计着菜肴的品质和数量,好叫自己的身段保持不变。即使店里没有一只铜 币,他仍要吃鸡蛋、牛排,吃那些既滋补身体又易消化的食品。自从他和古波分享热尔维丝之后,他完全把自己当做这个家的半个主人;他看到桌上放着几个法郎便 放进自己的口袋。他用手势和眼神任意支使热尔维丝,他无论是高声训斥,还是低声埋怨,那派头比古波更像是店里的男主人。总之,这是一家有两个男主人的店 铺。那位旧时的男主人手段更为高明,店里上好的东西他总是先得手,这女人总让他先尝,肴撰由他先挑,即使是剩下的权力,他也仍然占有优先权。哟!古波家所 有的精粹已被他占去!他即使当众搅他盘子里的奶酸也不会不自在。娜娜深得他的喜爱,因为他喜欢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他越来越不顾艾蒂安了。按他的说法,男孩 子应该知道怎么样自立。当有人来问古波在何处时,每次都是他从店后面走出来,身上只穿衬衣,拖着睡鞋,脸上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满脸一副被人搅扰的丈夫模 样;而且还说他和古波一样,叫来人有什么事尽管给他讲述就是了。
在这两位先生之间,热尔维丝可不是天天都有欢笑。感谢上帝!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健康;她也同样变得十分肥胖。然而她要满足两 个男人的愿望,时时处处都要照应好他们,实在让她耗尽了心力和体力。呀!天啊!一个丈夫已经熬得您精疲力尽,别说还是两个!最糟糕的莫过于这两个家伙非常 和睦。他们从来不吵嘴,每天晚饭后,把手肘倚在桌角上,相互斗嘴取乐;像两只猫相互追逐,玩耍着寻开心。然而,有一天,当他们发了怒回来,他们可就把气全 撒在她身上。去吧,去敲那女人的脑袋!她对此都忍让了。因为他们这样做反而使两人的交情更好。而且,她不能也不敢顶撞他们。起初的几次,当一个嚷嚷时,她 就连眼色哀求另一个,希望这另一个能说上一句和好的话。但是竟没起任何作用。现在她完全顺从他们,她缩着肥胖的双肩,听凭他们推推操搡,与她调情,因为她 的身子已经圆得像一只皮球。古波很粗俗,常用野蛮的字眼骂她。朗蒂埃却恰恰相反,他尽找一些没人说过的词句,但是说出来的话更能伤人。所幸的是大家对一切 都已习惯了;两个男人的辱骂声最终如同羽毛轻拍,钻进了她那白皙的皮肉之中。到后来她甚至宁愿他们发火。因为他们一旦献起殷勤,就会越发来纠缠她,害得她 连安静地烫一顶帽子的功夫都没有。于是,他们要求她做些好菜,她就得依着他们的口味,或者多放盐,要么少放盐,菜色要重些,或者轻一些。她顺从地娇惯他 们,最后让他们各自睡进最软的棉絮之中。一个星期下来,她的心神和体力已疲惫不堪。眼睛里透着呆滞的目光,简直要疯了一般,这样的生活简直要折磨死一个女 人。
是的,用一句恰当的话来形容,古波和朗蒂埃都在折磨这个弱女人;两个男人用两种方法在毁掉她。当然,古波没有受过什么教 育;但是朗蒂埃却读过不少书,至少可以说他受过的教育就像不爱整洁的男人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而衬衣上免不了有许多油垢。一天夜里,热尔维丝梦见自己站在 一口井旁,古波用拳头逼着她,朗蒂埃用手搔她的腰,都是要她快些跳下井去。是啊!这与她的现实生活何等相似!哎!她原本是个好女人,现在她玩世不恭了,这 毫不令人惊奇。区里的人们责备她的不端行为时,应该感到他们有欠公允,因为她的不幸并非是她自己造成的。有时,当她反躬自问时,不禁周身打了一个寒噤。随 后,她又想:如果事情不是那样,恐怕结果会更糟。她有两个男人,总比没了两条胳膊强。她觉得自己的境遇挺自然,世上这样的事比比皆是;她尽其可能从中寻找 一些慰藉就是了。她是一个多么可悲又可怜的老好人呀,因为,她既不恨古波也不恨朗蒂埃。在“快活剧院”里,她看过一出戏,说的是一个淫妇憎恶自己的丈夫, 于是毒死了他,为的是能与情夫在一起;她却为此愤愤不平,因为,她的内心深处并无那个淫妇的心理。难道三个人相安无事地过活不是更合乎情理吗?不,不,那 种傻事是做不得的;那会把原本就没有多少乐趣的生活搅得面目全非。总之,哪怕债务缠身,哪怕苦难和穷困时时袭扰他们,只要古波和朗蒂埃少打骂她一些,少折 磨她一点儿。她就会觉得生活太安详,心情太愉快了。
不幸的是秋季将要来临时,这个家的情形变得更糟了。朗蒂埃硬要说自己日渐消瘦,每天都吊着那张神情难看的脸。开始对什么都 求全责备,他嫌马铃薯做得不好,这种粗劣的烩菜是无法咽下去的,一定会闹出肠绞痛的毛病。现在小小的口角也会酿成轩然不休的吵闹。每个人都把店铺的破败作 为话题互相漫骂和诅咒;即便好不容易才重归于好,也是悻悻然各回自己的床铺倒头睡去。当没有糠料果腹之时,驴马也会打架,不是吗?朗蒂埃料到店铺倒闭是迟 早的事,让他感到忧虑的是店里的一切行将吃尽,等到最后一片面包不复存在的那天,他就该不得不拿起帽子,到别处去寻找巢穴和面包了。他已经在这所房子里养 成了习惯,种种小的嗜好都是这里所有的人娇惯他而养成的。这里真是一个令他陶醉的温柔之乡,到别处他再也不会讨得这般万种柔情了。当然啰!总不能已经酒足 饭饱,餐碟里还有大块的肥肉。于是他便牵怒于自己的肚子,其实,现在整个店铺都已经吃进了他的肚子。然而他并不这样思忖,而是怨恨这家人两年之内家境便破 败殆尽。确实,古波夫妇已经不堪重负。然而,古波却嚷嚷说热尔维丝不会理财。妈的!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如果不是他的那些哥儿们在关键时刻离他而去的话,他 几乎已经谈妥了一桩绝好的差事,在一家工厂里可以有六千法郎的薪金,那是可以供全家过上富足的生活。
12月来临了,一天晚上,大家只能望着桌子充饥。连一只小萝卜也没有了。朗蒂埃神情黯然,很早就出门去了,在街上溜达,想 去另找一个栖身之处,有家店铺厨房的饭香令他愁眉一展。他会时常停留在机器旁,低头沉思数小时,后来突然间,他对布瓦松夫妇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和友谊。他不 再开玩笑,也不把警察布瓦松叫做巴丹克了,甚至,转变以前的观点,说皇帝也许是个好人。他尤其赞许和尊重起维尔吉妮,说她是个高贵的女人,说她将来一定会 当家。太明显不过了,他在阿谀奉承他们。人们甚至以为他是想在他们家搭伙包饭。然后,他是一个有着双重脑筋,攻于心计的男人,他考虑问题远比包饭要复杂得 多。维尔吉妮给他说起过,她想开一家店铺,卖些什么货,于是他极力迎合她,说这个设想真太棒了。对呀!她身材高大,为人和气,活泼可爱,有做老板娘的派 头。嘿!她一定能赚到她想赚的钱!再说,本钱她已经准备好很长时间了,那是她从她姑妈那里继承来的遗产,她完全有理由放弃手头上为换季而粗制滥造的那几件 裁缝活计,到生意场上去闯荡一番。朗蒂埃还例举了一些正在经营此道、发财致富的人,譬如街口那个卖水果的女人和那个城边卖瓷器的女人正干得红红火火。因为 现在是最佳时期,柜台前后的尘垢都能卖得掉哩。然而,维尔吉妮尚在迟疑;她要寻找一家店租下,但又不愿意离开本区。于是朗蒂埃把她拉到没人的角落里,低声 与她聊了足有十分钟。看上去是在极力鼓励她去做些什么,她不再表示不肯了。那表情好像是得到他的首肯才去行事似的。那模样像是在谈论他们两人之间的某种秘 密,他们相互递着眼色,极怯地说着话,连机械般的握手都显得那样诡秘。从这个时候开始,朗蒂埃一面嚼着于面包的时候,一面窥探着古波夫妇的眼神,他又恢复 了以往侃侃而谈的样子,常常用喋喋不休的抱怨搅得他们不得安宁。一天到晚,热尔维丝身旁总也充斥着他和颜悦色地道出的种种困苦和痛楚。仁慈的上帝!他并不 为自己表白,他宁可陪着朋友饿死也心甘情愿。只不过,当事者确实应该正视严酷的现实。他们已经在面包店、煤店、杂货店和其他一些店铺里欠下了至少五百法郎 的债。另外,还有两个季度的房租也拖欠着,又是二百五十法郎;房东马烈斯科先生甚至下了逐客令,他说元旦前不付房钱的话,就要他们赶走。总之,家里的东西 已经完数进了当铺,连可以换些小钱的小玩艺儿也不复存在。空空如也的屋子看上去十分凄凉;光秃秃的墙上只剩下几只孤独的钉子。好在还有两张仅有三个铜币的 帐单,热尔维丝算了这账单更是窘迫而气恼,无力捧起它们,用拳头击打着桌子,像一个愚笨的好人哭泣起来。一天晚上,她嚷道:
“明天我要走了!……我宁肯把钥匙留在门上,到街道上去睡觉,也不愿意继续这样忧心忡忡地过活。”
“依我看还不如,”朗蒂埃狡猾地搭腔,“把店铺让出去,如果有人愿意接手……你们两人就可以下决心把店铺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