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她装腔作势地大声告诉她妹妹,“这年头不论是谁都想欺骗你。他们脑子里想的只有钱。上星期我找了个女的来看看我的脚,等她把账单给我,你还以为她给我割了阑尾哩。”
“那女人姓什么?”麦基太太问。
“埃伯哈特太太。她经常到人家中去替人看脚。”
“我喜欢你这件衣服,”麦基太太说,“我觉得它真漂亮。”
威尔逊太太不屑地把眉毛一扬,否定了这句恭维话。
“这只是一件破烂的旧货,”她说,“我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我就把它往身上一套。”
“可是穿在你身上就显得特别漂亮,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的话,”麦基太太紧跟着说,“只要切斯特能把你这个姿势拍下来,我想这一定会是幅杰作。”
我们大家都默默地看着威尔逊太太,她把一缕头发从眼前掠开,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大家。麦基光生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然后又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慢慢地来回移动。
“我得改换光线,”他过了一会儿说道,“我很想把面貌的立体感表现出来。我还要把后面的头发全部摄进来。”
“我认为根本不应该改换光线,”麦基太太大声说,“我认为……”
她丈夫“嘘”了一声,于是我们大家又都把目光转向摄影的题材,这时汤姆·布坎农出声地打了一个呵欠,站了起来。
“你们麦基家两口子喝点什么吧,”他说,“再搞点冰和矿泉水来,茉特尔,不然的话大家都睡着了。”
“我早就叫那小子送冰来了。”茉特尔把眉毛一扬,对下等人的懒惰无能表示绝望,“这些人!你非得老盯着他们不可。”
她看看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接着她蹦蹦跳跳跑到小狗跟前,欢天喜地地亲亲它,然后又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那神气就好似那里只有十几个大厨师在听候她的吩咐。
“我在长岛那边拍过几张好的。”麦基光生断言。
汤姆茫然地看看他。
“有两幅我们配了镜框挂在楼下。”
“两幅什么?”汤姆追问。
“两幅习作。其中一幅我称之为《蒙涛角——海鸥》,另一幅叫《蒙涛角——大海》。”
那位名叫凯瑟琳的妹妹在沙发上我的身边坐下。
“你也住在长岛那边吗?”她问我。
“我住在西卵。”
“是吗?我到那儿参加过一次聚会,大约一个月以前。在一个姓盖茨比的人的家里。你认识他吗?”
“我就住在他隔壁”
“噢,人家说他是德国威廉皇帝的侄儿,或者什么别的亲戚,他的钱都是那么来的。”
“真的吗?”
她点了点头。
“我害怕他。我可不愿意落到他手里。”
关于我邻居的这段引人人胜的报道,由于麦基太太突然伸手指着凯瑟琳而被打断了。
“切斯特,我觉得你满可以给她拍一张好的。”她大声嚷嚷,可是麦基先生光是懒洋洋地点了点头,把注意力又转向汤姆。
“我很想在长岛多搞点业务,要是有人介绍的话。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他们帮我开个头。”
“问茉特尔好了。”汤姆哈哈一笑说,正好威尔逊太太端了个托盘走了进来,“她可以给你写封介绍信,是不是,茉特尔?”
“干什么?”她吃惊地问道。
“你给麦基写一封介绍信去见你丈夫,他就可以给他拍几张特写。”他嘴唇不出声地动了一会儿,接着胡诌道,《乔治·B·威尔逊在油泵前》,或者诸如此类的玩意。”
凯瑟琳凑到我耳边,跟我小声说:
“他们俩谁都受个了自己的那口子。”
“是吗?”
“受不了。”她先看看茉特尔,又看看汤姆。“依我说,既然受不了,何必还在一起过下去呢?要是我,我就离婚,然后马上重新结婚。”
“她也不喜欢威尔逊吗?”
对这个问题的答复是出乎意外的。它来自茉特尔,因为她凑巧听见了问题,而她讲的话是义粗暴又不于净的。
“你瞧,”凯瑟琳得意洋洋地大声说,她又压低了嗓门,“使他们不能结婚的其实是他老婆。她是天主教徒,那些人是不赞成离婚的。”
黛西并不是天主教徒,因此这个煞费苦心的谎言使我有点震惊。
“哪天他们结了婚,”凯瑟琳接着说,“他们准备到西部去住一些时候,等风波过去再回来。”
“更稳妥的办法是到欧洲去。”
“哦,你喜欢欧洲吗?”她出其不意地叫了起来,“我刚从蒙的卡罗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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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世界著名的赌城。
“真的吗?”
“就在去年,我和另外一个姑娘一起去的。”
“待了很久吗?”
“没有,我们只去了蒙的卡罗就回来了。我们是取道马赛去的。我们动身的时候带了一千二百多美元,可是两天之内就在赌场小房间里让人骗光了。我们在回来路上吃的苦头可不少,我对你说吧。天哪,我恨死那城市了。”
窗外,天空在夕照中显得格外柔和,像蔚蓝的地中海一样。这时麦基太太尖锐的声音把我唤回到屋子里来。
“我差点也犯了错误,”她精神抖擞地大声说,“我差点嫁给了一个追了我好几年的犹太小子。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大家都对我说:‘露西尔,那个人比你差远了。’可是,如果我没碰上切斯特,他保险会把我搞到手的。”
“不错,可是你听我说,”茉特尔·威尔逊说,一面不停地摇头晃脑,“好在你井设嫁给他啊。”
“我知道我没嫁给他。”
“但是,我可嫁给了他,”茉特尔含糊其词地说,“这就是你的情况和我的情况不同的地方。”
“你为什么嫁给他呢,茉特尔?”凯瑟琳质问道,“也没有人强迫你。”
茉特尔考虑了一会儿。
“我嫁给了他,是因为我以为他是个上等人,”她最后说,“我以为他还有点教养,不料他连舔我的鞋都不配。”
“你有一阵子爱他爱得发疯。”凯瑟琳说。
“爱他爱得发疯!”茉特尔不相信地喊道,“谁说我爱他爱得发疯啦?我从来没爱过他,就像我没爱过那个人一样。”
她突然指着我,于是大家都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我竭力做出一副样子表示我并没指望什么人爱我。
“我于的唯一发疯的事是跟他结了婚。我马上就知道我犯了错误。他借了人家一套做客的衣服穿着结婚,还从来不告诉我,后来有 一天他不在家,那人来讨还衣服。‘哦,这套衣服是你的吗?’我说,‘这还是我头一回听说哩。’但是我把衣服给了他,然后我躺到床上,号陶大哭,整整哭了一 下午。”
“她实在应当离开他,”凯瑟琳又跟我说下去,“他们在那汽车行楼顶上住了十一年了。汤姆还是她第一个相好的哩。”
那瓶威上忌——第二瓶了——此刻大家都喝个不停,唯有凯瑟琳除外,她“什么都不喝也感到飘飘然”。汤姆按铃把看门的喊来, 叫他去买一种出名的三明治,吃了可以抵得上一顿晚餐。我想到外面去,在柔和的暮色中向东朝公园走过去,但每次我起身告辞,都被卷人一阵吵闹刺耳的争执中, 结果就仿佛有绳子把我拉回到椅子上。然而我们这排黄澄澄的窗户高踞在城市的上空,一定给暮色苍茫的街道上一位观望的过客增添了一点人生的秘密,同时我也可 以看到他,一面在仰望一面在寻思。我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对人生的千变万化既感到陶醉,同时又感到厌恶。
茉特尔把她自己的椅子拉到我的椅子旁边,忽然之间她吐出的热气朝我喷来,她絮絮叨叨讲起了她跟汤姆初次相逢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两个面对面的小座位上,就是火车上一向剩下的最后两个座位。我上纽约去看我妹妹,在她那儿过夜。他穿了一身礼 服,一双漆皮鞋,我就忍不住老是看他,可是每次他一看我,我只好假装在看他头顶上的广告。我们走进车站时,他紧挨在我身边,他那雪白的衬衫前胸蹭着我的胳 膊,于是我跟他说我可要叫警察了,但他明知我在说假话。我神魂颠倒,跟他上了一辆出租汽车,还以为是上了地铁哩。我心里翻来覆去想的只有一句话:“你又不 能永远活着。你又不能永远活着。”
她回过头来跟麦基太太讲话,屋子里充满了她那不自然的笑声。
“亲爱的,”她喊道,“我这件衣服穿过之后就送给你。明天我得去另买一件。我要把所有要办的事情开个单子。按摩、烫发、替 小狗买条项圈,买一个那种有弹簧的、小巧玲珑的烟灰缸,还要给妈妈的坟上买一个挂黑丝结的假花圈,可以摆一个夏天的那种。我一定得写个单子,免得我忘掉要 做哪些事。”
已经九点钟了——一转眼我再看表时发觉已经十点了。麦基先生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两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好像一张活动家的相片。我掏出手帕,把他脸上那一小片叫我一下午都看了难受的干肥皂沫擦掉。
小狗坐在桌子上,两眼在烟雾中盲目地张望,不时轻轻地哼着。屋子里的人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商量到什么地方 去,然后又找不着对方,找来找去,发现彼此就在几尺之内。快到半夜的时候,汤姆·布坎农和威尔逊太太面对面站着争吵,声音很激动,争的是威尔逊人人有没有 权利提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尔逊太太大喊大叫,“我什么时候想叫就叫!黛西!黛……”
汤姆·布坎农动作敏捷,伸出手一巴掌打破了威尔逊太太的鼻子。
接着,浴室满地都是血淋淋的毛巾,只听见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同时在一片混乱之中,还夹有断断续续痛楚的哀号。麦基先生打 盹醒了,懵懵懂懂地朝门口走。他走了一半路,又转过身来看着屋子里的景象发呆——他老婆和凯瑟琳一面骂一面哄,同时手里拿着急救用的东西跌跌撞撞地在拥挤 的家具中间来回跑,还有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凄楚的人形,一面血流不止,一面还想把一份《纽约闲话》报铺在织锦椅套上的凡尔赛风景上面。然后麦基光生又掉转身 子,继续走出门去。我从灯架上取下我的帽子,也跟着走了出去。
“改大过来一道吃午饭吧。”我们在电梯里哼哼卿卿地往下走的时候,他提议说。
“什么地方?”
“随便什么地方。”
“别碰电梯开关。”开电梯的工人不客气地说。
“对不起,”麦基先生神气十足地说,“我还不知道我碰了。”
“好吧,”我表示同意说,“我一定奉陪。”……我正站在麦基床边,而他坐在两层床单中间,身上只穿着内衣,手里捧着一本大相片簿。
“《美人与野兽》……《寂寞》……《小店老马》……《布鲁克林大桥》……”
后来我半睡半醒躺在宾夕法尼亚车站下层很冷的候车室里,一面盯着刚出的《论坛报》,一面等候清早四点钟的那班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