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十三)
对诺拉来说,这是一个忙碌的早晨,她先在东六十一街区逛了很久。现在,她正在联合广场附近的家具店为一位客户购物。然后,她还得到另一个家具店去看看,最后一站是家英国人开的古玩店。
她是为最早的客户之一的康斯坦斯·迈克格拉斯购物。康斯坦斯——“康妮”绝对不是昵称——从东边豪华的两居室搬到西边中心花园更豪华的两居室里。准确地说是搬到了达科他,电影《魔鬼怪婴》就在那里拍的,“甲壳虫”乐队的主力成员之一的约翰·列侬也是在那里被枪杀的。康斯坦斯虽然退出了舞台,但仍保持着绝佳的表演才能。她给诺拉解释为什么要搬到西边:“太阳从西边落下,我也要在西边最后一套公寓里度过余生。”
诺拉喜欢康斯坦斯,因为她充满活力、坦率豪爽,常说些装饰家最爱听的话。对她来说钱根本不是问题。她已经死了两任丈夫。
“我还活着,还能呼吸,可别对我视而不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诺拉转过头看见伊万·弗雷扎伸着胳膊,摆出拥抱的姿势。他代理的巴里斯特·葛罗屋古玩店,占了五楼大半部分。
“伊万!”诺拉说,“见到你真高兴。”
“见到你更高兴。”他回答。他亲吻了诺拉的双颊,“你今天又给哪位财神买东西呢?”
诺拉简直可以从他眼睛里读出“钱”字:“她的名字就用不着提了,但是你有生意可做,她扔掉了很多华丽的法国饰品,想换成传统的英格兰风格。”
“那你可来对了地方,”他咧着嘴笑了,露出满口牙齿,“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从来都能走对地方。”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伊万带诺拉看遍了全部英格兰风格的家具。他是个行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特别知道什么不该对诺拉·辛克莱尔说。
诺拉最讨厌听一个卖东西的夸什么东西漂亮,仿佛那会影响她的判断。她有自己的审美标准,有自己的品位,一部分是天生的,其余的是靠经验的积累和打磨得来的。她绝对相信自己。
“这是带一片叶饰的还是两片?”她看着一张紫衫木餐桌问伊万,桌子上镶着缎木做的边。
“只带一片,”他说,“但可以放得下两片,我们很容易就能把第二片做出来。”
“这样就行了。”她瞟了一眼价格,给康斯坦斯·迈克格拉斯买东西,真是多此一举。她后退一步,再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说了她独特的“我买了”的代替语。说一个字更有力的时候,为什么要费力说三个字呢?
“行!”她宣布。
伊万立刻从书写板上撕下一张“已出售”的标签贴在桌子上。那天早上他已贴了四张这样的标签了,可能也是最后一张。配上“行”了的断层式橱柜、高脚橱柜和靠背长椅,诺拉感到十分满意。
伊万开发票的时候,他们俩一起坐在一个大沙发上。不用说,装饰师要提百分之十的成,大家都心知肚明。
从伊万那里出来,诺拉在一家名叫梅尔卡多的餐厅吃了饭,现在她用不着跑那家英国人的家具店了,在前头的两家商店,她已经买足了所需的东西。她点了一份高步鸡肉沙拉和一份薄煎饼,然后拿出手机打电话。
她先给康斯坦斯汇报了上午买东西的情况,又分别给杰弗瑞和柯勒打了电话,完成了当天的“安抚男人”工作。
(十四)
现在,她来到东河旁边的东四十九街区的律师事务所——有些重要的事要处理。
“辛克莱尔女士,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史蒂文·克普勒先生问道。
诺拉莞儿一笑:“叫我奥里维雅就可以了。”
“好吧,奥里维雅。” 史蒂文·克普勒坐在大大的办公桌后面,对诺拉夸张地笑着,“我有艘船的名字就叫奥里维雅。”
“你开玩笑的吧!”诺拉装作很惊奇地说,“我要把这看作是我幸运的征兆。”
她看作更幸运的征兆是史蒂文·克普勒从她的胸部和大腿扫过的贪婪的目光。他正值中年,是城里税收律师,头顶上的头发已所剩无几了——事情应该就好办了。
其他男性律师的约见在诺拉的登记簿上都推到两三个星期以后。与史蒂文·克普勒的约见也差点难逃同样的命运,不过他的一个客户临时变卦,为他留出了点时间——幸运而难得的时间。诺拉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得到了约见,或者说“奥里维雅”得到了约见。诺拉的计划需要借用她母亲的名字。
她继续说道:“史蒂文,你能做的就是帮我建立自己的公司。”心里暗想:“顺便提醒你一句,公司可不是建在我奶罩里!”
“啊哈,这碰巧是我拿手的活儿。”他说完眨了眨眼睛,双唇一抿,发出两声很大的“叭嗒”声。诺拉让自己不被他吓退,“您的公司想建在哪里?”他问。
“开曼群岛。”
“哦。”他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顾虑的神情。他那迷人的穿短裙的新客户显然想钻法律的空子,不想纳税。
“这应该不成问题吧。”诺拉说。
克普勒惹人厌恶的贼眼更放肆了:“哦,不,我觉得不一定……嗯……非要,”他结结巴巴地说,“是这样的,要在那里做生意必须得有一个记名代理人。简单地说,就是要一个开曼群岛的居民,以他的名义开公司,让他成为你公司经商代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这些诺拉早就知道了,但她没有打断他,还是像个小学生一样点点头。
“您真走运,” 克普勒补充说道,“我正好雇了这么一个代理人。”
“真的好走运啊,”诺拉说。
“现在,我想您还需要在那里开个账户,对吧?”——成了!
“对,那样最好。你能帮我办吗?”
“不行,您得亲自去办。”他说。
诺拉在她的座位上又一次改变了个姿势:“哎呀,太不方便了。”她说。
“我知道,这真的很不方便,”他的身子向桌子倾过去,“也许我可以想点办法,免您跑这一趟。”
“太好了!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他从一个装文件的抽屉里拿出几张表格:“奥里维雅,我需要你更多的资料。”
(十五)
星期五黄昏将近时,一辆林肯高级轿车转过喧闹的第九大道,开上风景如画的斯卡伯勒路,经过同样美丽的中心大道,驶进柯勒的比利时滑车道。司机下车刚为诺拉把门打开,就被柯勒捷足先登,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诺拉了。
“快过来!”他向她招手,“我想你都快想疯了。”
诺拉轻快地下车,立刻跳到柯勒的怀里。司机是个意大利人,年纪不轻了,但还很健壮,他支起车尾行李箱把诺拉的箱子拿出来,这时诺拉和柯勒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接吻了。他尽力不去看他们,可又忍不住。在如此美丽的一天,太阳即将落山,在他见过的最豪华的房子前面,一对可爱的情侣,很明显他们正沉浸在爱河之中。他心里想,如果这都不是最美丽的景象,什么是呢?
“接着。”柯勒说。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钞票,给了司机二十美元的小费。
“谢谢,先生,”司机带着很浓的口音说,“您真是太好心了。”
“而且还太可爱了!”诺拉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补充道,她搂住柯勒的腰。
——他真的很可爱,不是吗?她心里也暗自思忖。
司机哧哧地笑了起来,身子都随之微微抖动,他上了车,回过头对他们喊到:“孩子们,祝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诺拉和柯勒笑了,他们看着车开离车道,消失在视野里。
诺拉从柯勒怀抱里挣脱出来:“工作怎么样?”她问道,“等等,我不想谈工作了。”
“我也不想,”柯勒说,“而且,老工作不休息……”
“……让人觉得真他妈的枯燥。”——这也是他们的一条暗语,也是他们最喜欢的一条。
“我们就在这儿做爱吧,”她向他使个眼色说,“就在这儿,在草坪前面!让邻居见鬼去吧。如果他们想看就让他们看,也许他们也会被撩拨起来呢。”
柯勒伸手去拉她:“我有一个更妙的主意。”
“哦?比和我做爱还妙的主意?是什么?”
“是个惊喜,”他说,“跟我来。”
(十六)
“你想在车库里做爱?”诺拉格格地笑着问。
柯勒笑得不能自已:“不是,”他说,“那不是惊喜,不过主意还不坏。”他把诺拉领到了房子旁边,在他可以停放五辆车的车库前十英尺的地方站住了。所有的门都关着。诺拉站在那里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准备好了吗?”他问。他把手伸到另一个裤兜里——没装那沓钞票的兜——取出开车库门的遥控器。上面有五个按钮,他按下中间那个——中间的那个门开始慢慢地往上升。
“哦,天啊!”诺拉惊叫。
门后,面朝外的是一辆崭新的鲜红色的梅塞德斯SL500敞篷车,车篷上扎着一个大大的、非常漂亮的蝴蝶结。
“如何?”柯勒问道——诺拉说不出话来——“要做我的太太,得有自己驾驶的四个轮子,对吧?”
——诺拉仍然不说话。
他高兴得不得了:“怎么样,是个惊喜吧?”
诺拉跳进他的怀抱。她终于说话了,她大声地说:“你真是个迷人的家伙!谢谢,谢谢,谢谢!”她挥舞着左手,“先是颗漂亮的指环,现在又——”
“一个钥匙环,”他说得就像是另一条暗语,“它在等着把车发动起来呢。”
柯勒把诺拉抱进车库,轻轻地放在驾驶座上。然后他绕到车的另一边,顺手把蝴蝶结取下来,“出发!”他像个学生一样叫道,接着他跳过车门,坐到旁边的座位上。
诺拉坐在车里欣赏着车的内部装饰,手指沿着方向盘上的皮革针脚画了下去:“怎么样?我们现在就发动吗?”她问。
“当然,买来就是给你开的嘛。”
诺拉看着柯勒,她的两个嘴角微微地向上翘起,双手突然移开了点火装置,在柯勒的两腿之间抚弄着。
“哦。”他快乐地哼哼着,他低沉的声音就像要破裂似的。
诺拉从自己的座位爬向柯勒。她坐在他身上,双膝弯曲着,她的手指在他浓密的金黄色头发中穿过,她温柔地吻着他的额头,他的脸颊,吻他的双唇。她脱掉他的运动衫。
“这些座位能往后伸多直?”她问。
“我得看看。”
他把手伸向座位旁边,座位带着低沉的声音慢慢向后伸直。他们开始互相脱衣服,衣服仿佛着了火。柯勒的运动衫和长裤,诺拉的衬衫和胸罩,紧身内衣和短裤。
“我爱你。”柯勒盯着她的眼睛——没有理由不相信他。
“我也爱你,”她回答。
就在那里,在车库里,诺拉在她的新车里进行了一次爱的旅行。
(十七)
“你发现了吗,这所房子里只有一个房间我们还没有在里面做爱了?”柯勒问。看起来他就像在脑子里做算术题。
“呵呵,夜还长着呢。”诺拉说。
柯勒把诺拉抱在怀里,搂得更紧了:“你的胃口可真大啊。”
“那你岂不是很幸运?”他们从车库出来,站在厨房里,紧紧地抱着衣服,就像是同时抱着对方的身体。
“说到胃口大……”他说。
她笑了一声,打断他:“我就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了。好吧,裸男。”她说,“来个煎蛋卷怎么样?”
“棒极了。不如我们到外面去吃吧,有家餐馆味道很不错,要不去铁马餐厅也行。”
诺拉摇摇头:“我想亲手给你做吃的,你想吃什么馅儿的煎蛋卷?”
“那你就给我个惊喜吧,”他说,“今晚的主题就是——惊喜。”
第一次, 诺拉觉得胃有点疼。感觉就是这样的。
柯勒把诺拉的箱子从车道上拿进屋,匆匆地冲了个澡。她在厨房把箱子打开,取出一条折得有棱有角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棉布上衣。然后,一个小小的、温柔的,好似久违老朋友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了。
“来吧,诺拉,我们开始吧。”
她穿上衣服,开始准备煎蛋卷。脸上的表情仿佛被冻结了,她找到半个新鲜洋葱,一个青椒,还有些四分之一英寸厚的维吉尼亚火腿,材料齐了,她要做一道西式煎蛋卷。
小声音又响起了:“你已经做了决定,只差勇气了。你很快就会忘掉这一切的——以前不是没有做过。”
厨房的防溅板上有些磁铁条,为了粘住较大的刀具。诺拉望着那些刀出神。它们排得整整齐齐,锋利无比。她拿起最大的那把,紧紧握在手里,手指在略有弧度的刀柄上调节了一下,然后紧压着刀柄。
小声音催促着:“忘掉车,忘掉戒指,特别是那要命的戒指。”
鸡蛋被敲开,调匀,青椒也被切成了丁。诺拉把火腿弄成了小块。她站在水槽旁的案板前,背朝着厨房门口。她能够听到柯勒走过来的声音。
“我饿死了,可以吞掉一个饭馆,”他的声音飘过来,一个字比一个字声音大。
“诺拉,赶快做!”他直接向着她走过去,“快,赶快做!”
她又切了一片火腿,呆呆地瞪着手里的刀,刀握得太紧,她的指节都变白了。灯光从天花板上洒下来,在刀刃上舞蹈着。
——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柯勒的脚步声现在就在她的身后,越来越近。她可以感觉到柯勒喷到她脖子后面温暖的呼吸。他就在那里,唾手可得。她迅速转过身,手高高地举在空中——
(十八)
“味道好吗?”她问。
柯勒张开嘴,诺拉用指尖喂给他一片火腿。他嚼了一会儿:“不错。”
“太好了,因为我不知道你放了多久了,”她说,“澡冲得舒服吗?”
“感觉不错。不过还是不如对你的感觉。”
诺拉把火腿切好,开始削洋葱。她还有时间改变主意。
柯勒只穿着长运动裤,湿头发梳向后面,他走到冰箱旁边拿了一瓶阿姆斯特淡啤酒:“你要一瓶吗?”他问。
“不,谢谢,我喝水。”她拿起依云水的瓶子给他看,“我得注意我的腰围了——为了你。”
他打开啤酒,大大地喝了一口,从旁边看着诺拉:“宝贝,你还好吧?”
她转向他,一串泪珠从脸颊滚落。
“哦,”她才发现自己流泪了。她把眼泪擦掉,挤出一个微笑,眼睛不敢直视他,“可能是洋葱终于让我流泪了。”
诺拉做好了西式煎蛋卷,端上餐桌,放在柯勒面前。他洒上盐和胡椒,用叉子吃了起来。
“美味!”他大声宣布,“代表了你厨艺的最高水平。”
“你喜欢就好。”她在他的旁边坐下,看着他又咬了几口。
“明天想干什么?”他问。
“不知道。我们可以开新车出去遛遛。”
“你是说开出车库遛?”他笑了,举起叉子准备再咬一口。但是蛋卷还没有送到嘴边,他僵住了——一瞬间,颜色从他的脸上褪去,面如白纸。他慢慢地抬起头。叉子从他的手里滑到盘子上,“啷”一声!
“柯勒,怎么了?”
“我不……”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他说,声音都变了形,“突然我就觉得很……”他立即捂住肚子,仿佛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或是被扎了一刀。他的眼睛向上翻,身子从椅子上滑下去,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柯勒!”诺拉从座位上跳下来,想帮他站起来,“别吓我,”她说,“站起来。”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的腿就像橡胶一样僵硬。她把他扶到厅里的卫生间里。柯勒又倒在了地上,差点昏死过去。诺拉抬起马桶的底座,他试着爬过去。
“我……我……难受死了,”他一边嘀咕,一边大口喘着气。他开始呼吸不接了。
“我去给你拿点药,”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慌乱,“我马上回来。”
她跑进厨房,柯勒使尽浑身的力气把头举到马桶边上。他的身体简直就是座地狱。汗从每个毛孔涌出来。
诺拉拿着个杯子回来了。杯子里盛着一种透明的液体,嘶嘶响着,看起来像“埃尔卡”苏打水:“来,喝!”她说。
柯勒拿过杯子,他的手激烈地抖动着,根本不能把杯子举到嘴边,诺拉帮他喝下。他呷了一口,又一口。
“再喝点,”她说,“喝光。”
柯勒又喝了一口,然后又用手捂住肚子,紧紧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下巴的肌肉绷得要破皮。
“诺拉,”他哀求道,“救我!”
几秒钟以后,他的祈祷仿佛实现了。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就像开始那么突然一样,消失得也很突然。
“宝贝,是药起作用了吧。”诺拉说。
柯勒的呼吸已经变得正常了。他睁开眼睛,先是一条缝,然后睁得大大的。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我刚才怎么了?”他问。
就在这时,痛苦又开始了。
比刚才痛苦十倍。剧烈的颤抖现在变成了一连串的痉挛。喘息变成了迅疾、可怕的窒息。柯勒的脸转成了绿色,双眼充满了血丝。杯子从他手里掉到地上打得粉碎。疼痛在他的身体内剧烈地翻腾,他猛烈地抽搐着。他把手伸向脖子,绝望地喘息着。
他想要叫出声来,做不到,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想要去够诺拉,她后退了一步。
她不忍看下去,却又不能走开。她只能等着这一切的结束,最终结束了。
——永远地结束了。
柯勒躺在他一千多平米、新古典殖民主义风格的豪宅内的一个卫生间地板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