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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多次想到过结婚的事儿,他怎么也不敢贸然跨出这一步。早在巴黎的时候,他就形成了这样一种看法:男婚女嫁乃是市井之徒的荒谬习俗。他也知道,同 她结下百年之好,定会断送掉他的前程。菲利普出于中产阶级的本能,认为娶一个女招待为妻,无异是冒天下之大不题。家里。放着个平庸的婆娘,体面人士岂肯上 门求医。再从他目前的经济状况来看,他巴巴结结地过日子,尚可以勉强维持到他最终取得医生资格。要是结了婚,即使商定不生小孩,他也无力养活妻子。想到克 朗肖如何把自己的命运同一个庸俗、邋遢的女人连结在一起,菲利普不由得心寒了。他完全可以预见到,爱慕虚荣、头脑平庸的米尔德丽德将来会成个何等样的角 色。说什么也不能同这样的女人结合。在理智上他可以下这样的论断,然而在感情上却认为,哪怕是天塌地陷,也得把她占为己有。假如他非得同她结婚才能将她弄 到手,那他就孤注一掷,干脆讨她做老婆,将来的事等到将来再说。哪怕到头来身败名裂,他也全不在乎。他脑子一经生出个念头,那就想赶也赶不跑。他像着了魔 似的,其他的一切全可置于不顾。他还有一套不寻常的本事,凡是自己执意要做的事,他总能摆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得自己心安而又理得。现在,他也把自己所 想到的那些反对这门婚事的正当理由,逐条逐条地推翻了。他只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加倾心于米尔德丽德;而那股得不到满足的情欲最后竟使他恼羞成怒。
“老天在上,要是哪天她当真做了我老婆,非得和她清算这笔帐,让她也来受受这份活罪,”他自言自语说。
最后,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痛苦的折磨。一天晚上,在索霍区那家小饭馆吃过晚饭之后(现在他们已是那儿的常客了),菲利普对她说:
“哎,那天你说,即使我向你求婚,你也不会嫁给我的,此话可当真?”
“嗯,怎不当真?”
“我没有你实在没法活。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我竭力摆脱,可就是摆脱不了。永远也办不到。我要你嫁给我。”
她曾读过许多小说,自然不会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
“我真的非常感激你,菲利普。承蒙您向我求婚,我真有点受宠若惊呢。”
“哦,别来这套废话。你愿意嫁给我的,是吗?”
“你觉得我们一起生活会幸福吗?”
“不会。但这又有何妨?”
这句话几乎是菲利普违背了自己的意愿,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听了不觉一惊。
“哟,你这人好怪。既然你那么想,干吗还要同我结婚?那天你不是说结不起婚的吗?”
“我想我还剩有一千四百镑的财产。两个人凑合着过日子,不见得比单身多花钱。咱们细水长流,那笔款子可以维持到我取得行医资格,然后再在医院里实习一段时间,我就能当上助理医师。”
“那就是说,这六年里你赚不到一个于儿。我们得靠四镑左右的钱过一个星期,是吗?”
“只有三镑多一点儿。我还得付学费呢。”
“你当上了助理医师,能有多少收入?”
“每周三镑。”
“你的意思是说,你长年累月地寒窗苦读,还把仅有的一点儿老本都给贴上了,到头来,却只能换到个每周三镑的收入?我看即使到那时候,我的日子也不见得会比现在好过些。”
菲利普一时语塞。
“这就是说你不愿嫁给我罗?”过了一会儿他嗓音嘶哑地问。“我对你的一片痴情,难道你觉得全无所谓?”
“在这些事情上,谁都免不了要为自己打算打算,不是吗?我不反对结婚,但如果结婚以后,境遇并不见得比眼前好,那我宁可不结婚。我看不出这样的婚事会有什么意思。”
“我看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否则你不会存这种想法。”
“大概是吧。”
菲利普哑口无言。他喝了一杯酒,想清清梗塞的喉管。
“瞧那个刚走出去的姑娘,”米尔德丽德说,“她穿的那身皮货,是在布里克斯顿的廉价商场里买的。上次我去那儿时在橱窗里看到过。”
菲利普冷冷一笑。
“你笑什么?”她问,“我说的一点不假。当时我还对我姨妈说过,我才不高兴买那种陈列在橱窗里的货色呢,你是花几个钱买下的,谁肚子里都雪亮。”
“真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先是伤透了我的心,接着又七拉八扯地净说些毫不相干的废话。”
“瞧你尽跟我耍脾气,”她说,似乎像是蒙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没法不去注意那件皮货,因为我对姨妈说过……”
“你对你姨妈说些什么关我屁事,”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我希望你对我说话的时候嘴里放干净些,菲利普,你知道我不爱听粗话。”
菲利普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眼窝里却闪烁着怒火。他沉默了片刻,悻悻地瞅着她。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他既恼恨又鄙视,可就是爱她。
“我要是还有一丝半点理智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想见你,”他终于忍不住这么说了。“但愿你能知道,就因为爱上你这样的女人,我可是打心底里瞧不起自己!”
“你这话冲着我说,恐怕不很得体吧,”她虎着脸说。
“是不得体,”他哈哈笑了。“让我们到派维莲凉亭去吧。”
“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怪。偏偏在别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冷不防笑起来。既然我让你那么伤心,你干吗还要带我去派维莲凉亭?”
“无非是因为同你分开要比同你待在一起更使我伤心。”
“我倒真想知道你究竟对我有怎么个看法。”
他纵声大笑。
“我亲爱的,你要是知道了我对你的看法,就再不愿意搭理我啦。”
63
菲 利普没能通过三月底举行的解剖学考试。考试前,他曾同邓斯福德在一块儿复习功课。两人面对菲利普备置的那具骨架,你问我答,我问你答,直到把人体骨骼上的 所有附着物以及各个骨节、骨沟的功用都背得滚瓜烂熟。谁知进了考场以后,菲利普却突然惊慌起来,生怕答错了题,结果心里越是怕错,笔底下就越是错误百出。 菲利普自知这次考糟了,所以第二天甚至懒得跑到考试大楼去看自己的学号是否登在榜上。由于这第二次的考试失利,他无疑已归在年级中既无能又不用功的学生之 列。
菲利普倒也不怎么在乎。他还有别的事情要操心。他对自己说,米尔德丽德也是血肉凡胎,想必总有七情六欲,问题在于如何唤醒她的这些潜在 意识。对于女人,他自有一套理论,认为她们个个色厉内荏,只要死死地盯住不放,她们总有俯首就范的时候。关键在于耐住性子,窥伺时机:不时向她们献点殷 勤,以消浊她们的意志;趁她们身体累乏之时,对她们备加温存,从而叩开她们的心扉,每当她们在工作中遇到什么不称心的事儿,能及时为她们解怨排闷。菲利普 给米尔德丽德讲了巴黎旧友的一些情况,谈到他们如何同自己的心上人亲切交往。那儿的生活经他一描绘,顿时逸闻横生,不但显得轻松愉快,且无半点粗俗之气。 他把米密和鲁多尔夫以及缪塞①和其他人的风流艳史交织在自己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让米尔德丽德听起来觉得那儿的生活虽说贫困,却充满诗情画意,洋溢着歌声和 欢笑,甚至男女之间的那些苟且之事,由于焕发着青春与美而带上罗曼蒂克的色彩。他从来不直截了当地抨击她的偏见,而是旁敲侧击地加以暗示:她的那些看法纯 系孤陋寡闻所致。现在,哪怕她再漫不经心,态度再冷淡,他也决不为此空自烦恼或是悻然不悦。他觉得自己已惹她生厌了。他尽量显得温和恭顺,使自己的谈吐富 有情趣;他不再使性子,耍脾气,从不提出任何要求,也决不埋怨、责怪。即使有时她失信爽约,第二:天他照样笑脸相迎;而当她向他表示歉意时,他只是说一声 “没关系”。他从来不让她察觉到自己为她受尽了痛苦折磨。他知道他过去向她倾诉相思之苦,结果反使她不胜厌烦,所以现在他处处留神,不轻易流露一丝半点的 情感,免得招她嫌恶。他的用心可谓良苦矣。
①均为法国作家米尔热的小说《波希米亚人的生涯》中的人物(参见本书第三十三章)。
尽 管米尔德丽德从不提及他态度上的微妙变化——-因为她不屑费神去留心这种事儿——然而,这毕竟对她还是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她开始同菲利普讲心里话了。 每回受到了点什么委屈,她总要到菲利普这儿来发泄一通;她还常在菲利普面前抱怨诉苦,说店里的女经理、同事中的某个女招待,或是她姨妈怎么怎么亏待她了。 她现在絮絮叨叨的,话还真多,虽然讲的不外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可菲利普听了从不感到厌烦。
“只要你不死缠着向我求爱,我还真有点喜欢你呢,”有一次她对他这么说。
“承蒙你抬举我了。”菲利普呵呵一笑。
殊不知她的这句话像当头一盆冷水,浇得菲利普透心凉了。别看菲利普回话的口气挺轻松,那可是咬紧了牙硬挤出来的呀。
“嗯,你不时要吻我一下,我也不在乎。反正又伤不着我什么。只要你觉着高兴就好了。”
有时候,她甚至主动要菲利普带她去外面用餐,她肯这么赏脸,菲利普自然喜出望外。
“对别人我才不肯说这个话呢,”她还为自己辩解一句。“你嘛,我知道不会见怪的。”
“你肯赏脸,实在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菲利普笑吟吟地说。
临四月底的一个晚上,米尔德丽德要菲利普请她去吃点什么。
“行,吃点好饭,你想去哪儿?”
“哟,哪儿也别去,就陪我坐着聊聊。你不会有意见吧,呃?”
“那还用说。”
菲利普心想,她淮是对他自己有了几分情意。假使在三个月以前,要她一晚上哪儿也别去,净坐着聊天,她不觉得厌烦死了才怪呢。那天天气晴朗,春意盎然,这更增添了菲利普的兴致。他现在极容易满足。
“我说,等夏天来了那才带劲呢,”菲利普说,此刻他们正坐在去索霍区的公共汽车的顶层上(米尔德丽德主动提议说,不该那么铺张,出门老是坐马车)。“每逢星期天,我们就可以在泰晤十河上玩它一整天。我们可以自备午餐,随身带个食品篮。”
她莞尔一笑,菲利普见了顿添一股勇气,一把握住她的手。她也无意抽回。
“我真要说,你开始有点喜欢我了。”他满面春风。
“你真傻。明知道我喜欢你,要不我干吗跟你上这儿来呢?”
他俩现在已是索霍区那家小餐馆的老主顾了,patronne①一见他们进来,就冲着他们含笑致意。那个跑堂的更是一脸巴结之色。
①法语,老板。
“今晚让我来点菜,”米尔德丽德说。
菲利普把菜单递给了她,觉得她今晚分外妩媚动人。她点了几个她最爱吃的菜肴。菜单上不多几样菜,这家馆子所有的菜肴他们都已品尝过多次。菲利普喜形于色,一会儿窥视她的双眼,一会儿望着她那张尽善尽美的苍白脸庞出神。吃完晚餐,米尔德丽德破例抽了支烟,她是难得抽烟的。
“我觉得女人抽烟叫人看着怪不顺眼的,”她说。
她迟疑了片刻,又接着说:
“我要你今晚带我出来,又要你请我吃饭,你是否感到有点意外?”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有话要对你说,菲利普。”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心头猛地咯瞪一沉。不过他现在已老练多了。
“往下说呀,”他脸上仍挂着微笑。
“你不会傻呵呵地想不开吧?告诉你,我快要结婚了。”
“真的?”菲利普说。
他 一时想不出别的话来说。他以前也常考虑到这种可能性,还想象自己到时候会作何反应。他一想到自己早晚难逃此绝境,便觉得心如刀绞,甚至还转过自杀的念头, 估计自己到时候会陷入疯狂的怒火而无力自拔。然而,也许正因为他对这一局面早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事到临头,他反倒只有一种精疲力竭之感,好似一个病入 膏盲的病人,业已气息奄奄,万念俱灰,只求他人别来打扰。
“你知道我年纪一天天大了,”她说,“今年已经二十四岁,该有个归宿了。”
菲利普没有应声。他望望坐在柜台后面的饭馆老板,随后目光又落在一位女客身上,望着她帽子上的一根红羽毛。米尔德丽德有些恼火。
“你该向我道喜才是。”
“该向你道喜,可不?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经常在梦里梦到这事。你要我带你出来吃饭,我喜欢得合不拢嘴,原来竟是这么回事,想想还真发噱。你要同谁结婚?”
“米勒,”她回答说,现出几分赧颜。
“米勒!”菲利普惊讶得失声叫了起来,“这几个月你一直没见到过他。”
“上星期他上店里来吃中饭,把这事儿提了出来。他是个赚大钱的人。眼下每星期挣七镑,日后光景还要好。”
菲利普又不做声了。他想到米尔德丽德过去就一向喜欢米勒。米勒能使她笑逐颜开,他的异国血统中有着一股奇异的魅力,米尔德丽德不知不觉地被他迷住了。
“说来这也是难免的,”他最后这么说道。“谁出的价高,就该归谁所有。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就在下星期六。我已经通知亲友了。”
菲利普心里猛地一揪。
“这么快?”
“我们不准备搞什么结婚仪式,去登记处办个手续就行了。埃米尔喜欢这样。”
菲利普心力交瘁,想快点脱身,立即上床去睡觉。他招呼跑堂结帐。
“我去叫辆马车送你去维多利亚车站。我想你不用久等就能上火车的。”
“你不陪我去了?”
“假如你不介意,我想就不奉陪了。”
“随你便吧,”她口气傲慢地说,“我想明天用茶点的时候还会再见面的吧?”
“不,我想咱俩最好就此一刀两断。我何苦要继续折磨自己呢。车资我已经付了。”
他强作笑颜,朝她一点头,随即跳上公共汽车回寓所去了。上床前,他抽了一斗烟,但似乎连眼皮子也撑不开。他不觉得有一丝半点的痛苦,头一搁到枕头上,便立即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