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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 利普的家具不多,还是他几次搬迁时逐步集拢来的。一张安乐椅是他在巴黎买的;一张桌子,三两幅画,还有一条小小的波斯地 毯,这些东西都是克朗肖送给他的。他大伯给了他一张折叠床。因为现在他大伯不再在八月份出租房子了,所以用不着折叠床了。此外,他花了十先令买了几样必不 可少的家具用品。他还花了十先令买了一种金黄色的糊墙纸,把那个他打算辟为起居室的房间裱糊起来。墙上挂着劳森送给他的一幅描绘大奥古斯丁街的素描画,以 及安格尔的《女奴》和马奈的名画《奥兰毕亚》。他当年在巴黎时,每当刮胡子,他都对着这两张画沉思。为使自己不忘记一度涉足艺坛的经历,菲利普还挂起了他 给那位年轻的西班牙人米格尔·阿胡里亚画的木炭肖像画——这是他的最佳画作,画面上挺立着一位赤身裸体的青年男子,双拳紧握,十个脚趾以一种奇特的力量紧 紧抠着地板,脸上透出一股刚毅的神气,使人看后经久难忘。虽说隔了这么长时间,菲利普对这幅杰作的不足之处还是一目了然的,但是由这幅画勾起的种种联想使 得自己原谅了这些暇疵。他心中纳闷,不知米格尔怎么样了。本无艺术天赋的人却偏要去敲艺术之宫的大门,世上没有比这种事儿更可怕的了。说不定,他因为不堪 忍受餐风宿露、饥饿和疾病的折磨,最后病死在医院里;或者绝望之余,最后葬身于污浊的塞纳河;也许因为南方人所特有的不坚定性,他自动急流勇退,而现在兴 许作为马德里一办公室的职员,正把他的雄才大略倾注于角逐政治或者斗牛场中。
菲利普邀请劳森和海沃德前来参观他乔迁的新居。他们俩践约 而 来,一个人手里拎了瓶威士忌酒,另一个人拿了包pate de foie gras①。听到他们俩对自己的眼力啧啧称赞时,菲利普心里美极了。他本想把那位当证券经纪人的苏格兰佬一并请来热闹一番,无奈他只有三张椅子,只能招待 两位客人,多请一位就没椅子啦。劳森知道菲利普正是通过他才同诺拉·内斯比特结识的。此时,他同菲利普说起了几天前他邂遇诺拉的事儿。
①法语,一种过油猪肝糜的菜肴。
“她还问你好呢。”
一提起诺拉的名字,菲利普顿时双颊绊红(他就是改不了一发窘就脸红的令人难堪的习惯),劳森在一旁用疑惑的目光瞅着菲利普。现在,劳森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呆在伦敦。他还真是人乡随俗哩,头发也理得短短的,一身笔挺的哗叽制服,头上还戴了顶圆顶硬礼帽。
“我想,你跟诺拉之间的事儿完结了吧,”劳森说。
“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
“她看上去还挺精神的哩。那天她戴了顶非常漂亮的帽子,上面还装饰着很多雪白雪白的鸵鸟羽毛。她日子一定过得很不错。”
菲利普转换了话题,可心里头却放不下诺拉。过了一会儿,他们三人正在谈论别的事情,菲利普却突然脱口问劳森说:
“你碰见她那会儿,有没有她还在生我的气的印象啊?”
“一点儿也没有。她还说了你一百二十个好哩!”
“我想去看看她。”
“她又不会把你吃掉的。”
前 一个时期,菲利普常常思念诺拉。米尔德丽德抛弃他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起了诺拉,并满怀苦涩的心情对自己说,诺拉决不 会像米尔德丽德那样对待他的。他一时情不自禁地想回到诺拉的身边去,而诺拉一定同情他的遭遇的。然而他又自惭形秽,因为诺拉一向待他很好,而他却待她非常 刻薄。
劳森和海沃德告辞后,他吸着就寝前的最后一斗烟。这当儿,他自言自语地说:“假使我一直守着她该多好啊!”
菲利普 浮 想联翩,回想起他和诺拉在文森特广场边那个舒适的小房间里度过的良辰美景,想起了他们俩上美术馆参观和上戏院看戏 的情景,回忆起那一个个他们俩在一起促膝谈心的迷人的夜晚。他追忆起诺拉时刻把他的健康挂在心间,凡是有关他的事儿,她都深表关切。她怀着一种诚挚的、忠 贞不渝的情意深深地爱着菲利普,这种爱远不止是性爱,而几乎是一种母爱。他知道这种爱是十分可贵的,正是为了这一点,他该诚心诚意地感谢上天诸神的恩泽。 他拿定主意去求诺拉开恩。她内心一定非常痛苦,但他觉得她心地高洁、豁达大度,定会宽宥他的,因为她一向与人友善。是否给她写封信呢?不。他要突然闯进她 的屋去,一下拜倒在她的脚下——他心里明白,到时候他怯心怯胆的,做不出这个富有戏剧性的动作来的。不过这确是他喜欢考虑的方式——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如 果她愿意收留他,那么她尽可以永远信赖他。他已经从他所经历的那令人憎恶的灾难中恢复过来了,他了解她的人品之可贵,向现在她完全可以相信他。他遐思翩 跹,思绪一下子转入对未来的憧憬。他想象自己星期天同诺拉一道在河面上泛舟荡漾;他还要带她去格林威治游览。他永远忘不了那次同海沃德一道出去游览观光的 欢乐,那伦敦港的美景永远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里。炎夏的下午,他和诺拉将坐在公园里闲聊。他想起诺拉的欢声笑语,宛如一弯溪水旧泪流过卵石时发出的声响, 趣味隽永,絮絮叨叨,却又富有个性。想到这里,菲利普不禁哧哧地笑了起来。到那时,他所蒙受的痛苦将像一场恶梦似的从他脑海里隐去。
次日下午用茶点时分,菲利普想这个时候诺拉肯定在家。但是他举手叩门时,一股勇气顿时跑得无影无踪。诺拉会宽恕他吗?他这样死乞白赖地缠着她太可鄙了。一位女用人应声出来开门。他以前每天来访时都没见过这位女用人。菲利普向她打听内斯比特太太是否在家。
“请你去问她能否见见凯里先生?”菲利普说,“我在这里等回话。”
那位女用人噔噔奔上楼去,不一会儿,又噔噔奔了下来。
“先生,请您上楼。二楼前面那个房间。”
“我知道,”菲利普说着,脸上绽出一丝微笑。
菲利普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走进屋去。他笃笃敲着房门。
“请进,”那个熟悉的、欢快的声音说道。
这个声音好比是在招呼他走到充满恬静、幸福的新大地里去。他的脚一跨入房间,诺拉便迎上前来。
她同菲利普握了握手,仿佛他们俩前一天才分手似的。这当儿,一个男人倏地站了起来。
“这位是凯里先生——这位是金斯福德先生。”
见 到诺拉并非独自一人在家,菲利普感到很失望。他在就座的当儿,暗暗地仔细打量着面前的陌生男人。他从未听到诺拉提起过这 个男人的名字,不过在他看来,那个陌生男人坐在椅子里无拘无束,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这个男人四十岁光景,胡子剃得溜光,一头长长的金发,搽着发油,梳 理得平整熨贴。他的肤色红红的,长着一对美男子过了青春期才有的充满倦意的、浑浊的眼睛。他嘴大鼻大,颧骨高高隆起,突儿分明。他身材魁梧,腰圆背粗,个 儿中等偏高。
“我一直在想,不知你究意怎么了,”诺拉说话时脸上还是原先那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前些日子我碰见劳森先生——他告诉你了吗?——我对他说你也该来看看我。”
菲利普从她的面部表情情捉到一丝局促的神色。菲利普自己对眼下这次见面颇感别扭尴尬,看到诺拉却安之若素,钦慕之心油然而生。诺拉为他沏了杯茶,正要往茶里加糖时,菲利普连忙出来制上。
“瞧我的记性!”她嚷了起来,“我都忘了。”
菲利普才不信她会忘呢,他喝茶从不加糖这一习惯,她一定记得牢着呢。他把这件事当作她方寸已乱、沉不住气的一种外露。
因 菲利普突然来访而中断的谈话又开始了。菲利普渐渐觉得自己夹在他们中问有点儿不尴不尬,似乎是个多余的人。金斯福德旁若 无人,只当没他在场,一味自顾自的高谈阔沦。他的谈吐倒也不无幽默,只是口气嫌武断了点。他看上去是个报界人士,对每一个涉及到的论题他都有些饶有兴味的 内容。菲利普发觉自己渐渐被挤出了谈话圈子,感到不胜惊愕。他打定生意要奉陪到底,一直坐到这位不速之客起身告退为止。他心中暗自纳闷,不知这位金斯福德 先生是否也看上了诺拉。以往,他同诺拉经常在一起议论有些油头光棍想同诺拉吊膀子的事儿,还在一起嘲笑过那些不知趣的家伙呢。菲利普想方设法把谈话引入只 有他同诺拉熟悉的话题中去,但是他每次这样做的时候,那位报界人士总是插进来,而且还总是成功地把谈话引入一个不容菲利普置喙、只得保持沉默的话题。对 此,菲利普心中不觉对诺拉有些忿忿然,因为她应该看得出他正在被人愚弄的呀。不过说不定她这是借此对他惩罚,于是,这么一想,菲利普又恢复了原先的那股高 兴劲儿。最后钟敲六点的时候,金斯福德蓦地站起身来。
“我得告辞了,”他说。
诺拉同他握了握手后,陪他走到楼梯平台处。她随手把房门带上,在外面呆了两三分钟。菲利普不知他们俩嘀咕了些什么。
“金斯福德先生是什么人?”诺拉回到房间时,菲利普兴高采烈地问道。
“噢,他是哈姆斯沃思市一家杂志的编辑,近来他录用了不少我的稿子。
“我还以为他想赖在这儿不走了呢。”
“你能留下来,我很高兴。我想同你聊聊。”她坐在一张大安乐椅里,把她那瘦小的身子尽可能蜷成一团,双腿盘在屁股底下。菲利普看到她这个逗人发笑的习惯姿势,不觉莞尔。
“你看上去活脱像只猫咪。”
诺拉那双妩媚的眼睛忽地一亮,朝菲利普瞟了一眼。
“我是该把这个习惯改掉了。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动作还像个孩子似的,是有点儿荒唐,可是把双腿盘在屁股底下坐着,我就觉得舒服。”
“又坐在这个房间里了,我太高兴了,”菲利普愉快地说,“你不知道我是多想念这个房间啊!”
“那你前一时期到底为什么不来?”诺拉快活地问了一句。
“我怕来这儿,”菲利普说罢,脸又红了。
诺拉用充满慈爱的目光瞅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了妩媚的笑意。
“你大可不必嘛。”
菲利普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的心怦怦直跳。
“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情形你还记得吗?我待你太不像话了,对此,我深感惭愧。”
她两眼直直地凝视着菲利普,但没有说话。菲利普昏头昏脑的,仿佛上这儿来是为了完成一件他这时才意识到是荒谬绝伦的差事似的。诺拉只是闷声不响,于是菲利普又得生硬地脱口而说:
“你能宽恕我吗?”
接 着,菲利普把感到痛心疾首几乎自杀的事儿告诉了诺拉,并把他和米尔德丽德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那个孩子的出世、格里菲思结 识米尔德丽德的过程,以及自己的一片痴情、信任以及受人欺骗的事儿,一一抖搂了出来。他还对诺拉倾诉他常常想起她对自己的好意和爱情,并为自己抛弃了她对 自己的好意和爱情而无限懊悔。只有当他同诺拉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感到幸福,而且他现在真正认识到诺拉的人品之高贵。由于情绪激动,菲利普的声音也变得嘶哑 了。有时,他深感羞愧,简直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因此说话时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地板。他那张脸因痛苦而扭曲着,然而能一诉满腔的情愫,使他获得了一种莫可名 状的轻松感。他终于说完了。他颓然倒人椅子,筋疲力尽,默默地等待着诺拉开腔说话。他把心里话都和盘托出了,甚至在诉说的过程中,还把自己说成是个卑劣宵 小之徒。可诺拉始终不吭一声,他感到十分惊讶。他抬起眼皮瞅着她,发觉她并未看着自己。诺拉的脸色异常苍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诺拉不由得一惊,双颊蓦地绯红。
“你恐怕过了好长一段很不顺心的日子,”她说,“我太对不起你了。”
她看样子想继续往下讲,但又戛然打住话头。菲利普只得耐住性子等着。最后她像是强迫自己说话似的。
“我已经同金斯福德先生订婚了。”
“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菲利普不禁嚷了起来,“你完全不必让我在你而前出自己的洋相嘛!”
“对 不起,我是不忍打断你的话啊……你告诉我说你的朋友又回到了你的身边后不久,我就遇上了他——”她似乎在竭力搜寻不使 菲利普伤心的词儿——“我难过了好一阵于,可他又待我非常好。他知道有人伤了我的心,当然他不了解此人就是你。要没有他,日子还真不知怎么过呢。突然间, 我觉得我总不能老是这样子没完没了的干啊,干啊,干啊;我疲劳极了,觉得身体很不好。我把我丈夫的事儿告诉了他。要是我答应尽快同他结婚,他愿意给我笔钱 去同我丈夫办理离婚手续。他有个好差使,因此我不必事事都去张罗,除非我想这么干。他非常喜欢我,而且还急于来照料我,这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眼下我也非 常喜欢他。”
“那么离婚手续办妥了没有?”
“离婚判决书已经拿到了,不过要等到七月才能生效。一到七月我们就立即结婚。”
有好一会儿,菲利普默然不语。
“但愿我没出自己的丑,”他最后喃喃地说。
此时,他在回味着自己那番长长的、出乖露丑的自白。诺拉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从来就没有正正经经受过我,”诺拉说。
“堕入情网不是件令人很愉快的事儿。”
不过,菲利普一向能很快使自己镇静下来。他站了起来,向诺拉伸出手去。这当儿,他嘴里说道:
“我希望你生活幸福。无论如何,这对你来说是件最好不过的事情。”
诺拉拉起菲利普的手握着,不无依恋地凝视着菲利普。
“你会再来看我的,不是吗?”诺拉问了一声。
“不会再来了,”菲利普边说边摇头,“看到你很幸福,我会吃醋的。”
菲 利普踏着缓慢的步子离开了诺拉的寓所。不管怎么说,诺拉说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这话是说对了。他感到失望,甚至还有些儿 忿然,不过与其说他伤心,还不如说是他的虚荣心受到了损伤。对此,他自己肚子里有数。这时,他渐渐意识到上帝跟自己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不由得噙着悲泪 嘲笑起自己来了。借嘲笑自己的荒唐行为而自娱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啊!
80
在以后的三个月里,菲利普埋头研读三门新课程。 不 出两年工夫,原先蜂拥进入医学院学习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有些人离开医院, 是因为发觉考试并不像他们原先想象的那么容易;有些则是被他们的家长领回去了,因为这些家长事先没料到在伦敦生活的开销竟会这么大;还有一些人也由于这样 或那样的情况而纷纷溜了。菲利普认得一个年轻人,他别出心裁地想出了一个生财之道,把买来的廉价商品转手送进了当铺,没多久,又发现当赊购来的商品更能赚 钱。然而有人在违警罪法庭的诉讼过程中供出了他的名字,消息传来,医院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按着,被告人受到还押,以待证实,随后由他那位受惊的父亲 交割了财产转让证才了结此事。最后这个年轻人出走海外,履行“白人的使命”①去了。另有一个小伙子,在上医学院学习之前,从未见过城市是啥样的,一下子迷 上了游艺场和酒吧间,成天价混迹于赛马迷、透露赛马情报者和驯兽师中间,现在已成了一名登录赌注者的助手。有一次,菲利普曾在皮卡迪利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吧 间里碰上了他,只见他身上着一件紧身束腰的外套,头上戴着一顶帽檐又宽又厚的褐色帽子。还有一名学生,他颇有点歌唱和摹拟表演的天才,曾在医学院的吸烟音 乐会上因模仿名噪一时的喜剧演员而大获成功。这个人弃医加入了一出配乐喜剧的合唱队。还有一位学生,菲利普对他颇感兴趣,因为此人举止笨拙,说起话来大叫 大嚷的,使人倒不觉得他是个感情深切的人儿。可是,他却感到生活在伦敦鳞次栉比的房舍中间大有窒息之感。他因成天价关在屋里变得形容枯槁,那个连他自己也 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灵魂宛如被捏在手掌心的麻雀,苦苦挣扎着,悸怕得直喘气,心儿狂跳不止。他渴望着广袤的天空旷无人烟的田野,他孩提时代就是在这种环境里 度过的。于是,一天,他趁两课之间的间隙时间不告而别了。以后,他的朋友们听说他抛弃了学医而在一个农场里干活了。
①“白人的使命”,意指白种人负有把文明带给落后民族的责任。此系英国作家吉卜林(1856-1936)等人为帝国主义侵略辩护的用语。
菲 利普眼下在学有关内科和外科的课程。一周中有几个上午,他去为门诊病人包扎伤口,乐得借此机会赚几个外快,他还在医生的 教授下学习使用听诊器给病人听诊的方法。他学会了配约方。他即将参加七月举行的药物学考试,他觉得在同各种各样药物打交道、调制药水、卷包药丸以及配制药 膏中间自有一番乐趣。无论什么事,只要从中能领略得一丝人生的情趣,菲利普无不劲头十足地去做。
一次,菲利普远远地瞥见格里菲思,但没 同 他打照面,因为他不愿忍受见面时装着不认识他而带来的痛苦。菲利普意识到格里菲思 的朋友们知道了他们俩之间的纷争,并推测他们是了解纷争的原委的,因此菲利普在格里菲思的朋友们面前感到有些儿不自然。其中有些人甚至现在也成了他的朋 友。他们中间有位名叫拉姆斯登的青年人,此人身材修长,长着个小脑袋,整天没精打采的,是格里菲思最虔诚的崇拜者之一。格里菲思系什么样的领带他也系,格 里菲思穿什么样的靴子他也穿,还模仿格里非思的谈吐和手势。他告诉菲利普说,格里菲思因菲利普没有回信而伤心透了。格里菲思想同菲利普重修旧好。
“是他请你来当说客的吗?”菲利普问道。
“喔,不是的,我这么说完全是自己的主意,”拉姆斯登回答说。“他为自己所干的事情感到心里很过意不去。他说你以往待他一直很好。我知道他非常想同你和好。他不上医院来是怕碰见你,他认为你会不理睬他的。
“我应该如此。”
“要知道,这件事弄得他心里难过极了。”
“我能忍受格里菲思得以极大的毅力才能忍受的这点小小的不便。”
“他将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来求得和解。”
“那也太孩子气、太歇斯底里了!他干吗要这样呢?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有我他日子照样可以过得非常好嘛!我对他丝毫不感兴趣。”
拉姆斯登心想菲利普这个人也太冷酷了,他顿了一两分钟,迷惑不解地用目光打量着四周。
“哈利向上帝祈祷,但愿他同那个女人没什么瓜葛就好了!”
“是吗?”菲利普问了一声。
他说话时语气冷淡。对此,他还挺感满意的哩。可谁又能想到此时他那颗心在胸膛里剧烈地跳荡着呢。他不耐烦地等待着拉姆斯登的下文。
“我想你差不多把这件苦恼的事儿给忘了,是不?”
“我?”菲利普答道。“是差不多全忘了。”
菲 利普一点一滴地摸清了米尔德丽德同格里菲思之间的纠葛的来龙去脉。他嘴边挂着微笑,默默地谛听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 子,骗过了在跟他说话的那个蠢汉。米尔德丽德同格里菲思在牛津度过了周末,非但没有浇灭反而燃起了她那勃勃情火。因此,当格里菲思动身回乡之际,她突然心 血来潮,决定独自留在牛津再呆上两三天,因为在那儿的几天日子过得太舒心了。她觉得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把她再拉回到菲利普的身边去,一见到他,就要倒胃 口。格里菲思对由自己勾起来的情火不觉大吃一惊,因为他早对同米尔德丽德一道在乡下度过的两天感到冗长乏味了,再说他也无意把一段饶有情趣的插曲变成一桩 纠缠不清的私通事件。她迫使他给她写信,于是,作为一个诚实、正经,生来礼貌周全,彬彬有礼,还企望取悦于每一个人的小伙子,他一回到家,便给她写了一封 洋洋洒洒、拨人心弦的信。米尔德丽德迅即写了封激情四溢的回信。信中措词不当,这是她缺乏表达能力的缘故。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语气猥亵,使得格里菲思 心生腻烦,紧接着第二天又来了一封,过了一天,第三封信又接踵而至。此时,格里菲思开始意识到她的爱不再讨人喜欢,却令人深感惊恐。他连信也没有回。不料 她给他发来连珠炮似的电报,询问他是否有病,有没有收到她的信,说她因不见他回信而忧心冲忡。这样一来,他只得又提起笔来写信,不过这次他把回信写得尽可 能随便些,只要不惹她生气就行。他在信中求她以后别再打电报了,因为他很难就电报一事对他母亲解释清楚。他母亲是个老脑筋,总认为电报是个吓人的玩意儿。 她随即写信来说她要见他,并说她打算把身边的东西送进当铺(她身边有只化妆手提包,还是菲利普送给她的结婚礼品,可值八镑),然后打票去找他,并要住在离 格里菲思的父亲行医的村庄四英里远的市镇上。这下可把格里菲思吓坏了。这次他倒打了个电报给米尔德丽德,求她千万不要干出这种事情来,并答应一回到伦敦就 同她联系。可是,格里菲思一回到伦敦就发觉米尔德丽德已经上格里菲思要去赴任的那家医院找过他了。他可不喜欢这种做法。因此,见到她时,便关照她不论用什 么托词都不能上医院去找他。到了这个时候(两人隔了三个星期没有见面),他发觉米尔德丽德实在叫人讨厌,自己也闹不清当初为什么会同她纠缠在一起的。于 是,他决心尽快地把米尔德丽德甩掉。他这个人可又不愿与人争吵,也不忍叫人伤心,不过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干呀,最后还是横下一条心,决不让米尔德丽德再来缠 扰自己。在同米尔德丽德见面时,他还是跟从前一样的举止文雅、笑容可掬、诙谐风趣、温情脉脉,而对自前一次见面以后一直没去看她一事,他总能找出些令人信 服的借口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千方百计地躲着米尔德丽德。当米尔德丽德敦促他践约时,他总是在最后一刻打个电报给她,找个托辞溜之大吉。房东太太(格里菲 思任职头三个月是在寓所度过的)奉命见到米尔德丽德来访就说他有事外出了。米尔德丽德便采取在街上堵截的办法。格里菲思得知她已在附近候了三两个钟头后, 就住她耳朵里灌上几句甜言蜜语,随即推说有事务上的约会,便撒腿就走。后来他渐渐变得形迹诡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医院大门。有一次,他半夜里回寓所 时,看到寓所前空地栏杆旁立着一位妇人。因不知她是何许人,格里菲思转身就走,一路奔到拉姆斯登的住所,在他那儿借宿一夜。第二天,房东太太告诉他说,前 一天夜里米尔德丽德坐在他门口一连哭了几个钟头,最后房东太太只好无可奈何地对米尔德丽德说,如果她再不走,她可要派人去叫警察了。
“我说呀,老兄,”拉姆斯登说,“你倒脱得干系好自在。哈利说,要是他当初稍微考虑一下,想到她竟会这样惹人讨厌,就是去见鬼也不会跟她有什么瓜葛。”
菲利普脑海里浮现出米尔德丽德于深夜接连几个小时坐在门口哭泣的情景,仿佛看到她在房东太太驱赶时木然仰望的神情。
“不知她眼下怎么样了。”
“哦,她在某处找到了工作。真是谢天谢地。这样,她整日都有事忙了。”
关于米尔德丽德的最新消息,他是在夏季学期快结束时才听说的。他听说格里菲思被米尔德丽德的死乞白赖的纠缠激怒了,最后也顾不得文雅不文雅了,直截了当地对米尔德丽德说,他讨厌受人烦扰,叫她最好滚远点,别再打扰他。
“他只好这么着了,”拉姆斯登说,“事情也做得太过分了。”
“事情就这么了结了?”菲利普问道。
“噢,他已有十天没见着她了。要知道,哈利甩个把人的手段可高明啦。这是他遇到的最棘手的一件事,可他把它处理得妥妥帖帖。”
从此以后,菲利普再也没有听到有关米尔德丽德的消息。她湮没在伦敦茫茫的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