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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男人毫不发窘地关上门,把皮包往沙发上一扔,现出一副笑容可掬、精神十足的模样。他自己坐下来,同时向阿尔贝托打个手势,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阿尔贝托望望母亲:她依然待在原地不动。
“卡尔梅拉,”父亲高兴地说,“过来,亲爱的,咱们谈一谈。可以当着阿尔贝托的面谈,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阿尔贝托感到高兴。父亲与母亲不同,他显得年轻、健康、精神饱满。在他的举止和言谈之中,有着某种难以抑制、急于表白的东西。难道他很幸福?
“没什么可谈的。”母亲说,“用不着废话。”
“你冷静一点。”父亲接口说,“咱们都是有教养的人。任何事情都可以心平气和地解决。”
“你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是个坏蛋!”母亲突然变了脸色,尖声喊起来;她挥舞着拳头,脸上顺从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她满脸通红,两眼冒出愤怒的火花:“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是用我的钱付的房租。”
父亲堵住双耳,露出滑稽的样子。阿尔贝托看看手表。母亲开始哭起来,身体随着抽泣在颤动。她让泪水流下,并不擦拭,泪水流过的面颊显露出一道金黄色的茸毛。
“卡尔梅拉,”父亲说,“你冷静点。我不愿意跟你吵架,来点和平吧。你再也别这样下去了,这是荒唐的。你应该离开这座破房子,应该有佣人,应该生活下去。你不能自暴自弃。看在儿子的面上,你照我的话办吧。”
“你滚出去!”母亲吼起来,“这是一所干净的住宅,你没有权利来玷污它。滚到你那些骚货家里去吧。我们不想听你的那些事。收起你的臭钱!我的钱足够让儿子受教育。”
“你现在生活得像个叫化子。”父亲说,“你难道连面子都不要了吗?什么鬼东西迷住了你的心窍?为什么你不愿意我给你找一处公寓?”
“阿尔贝托,”母亲激怒地喊起来,“你不能让他骂我呀!他当着所有利马人的面侮辱了我还嫌不够,又想害死我。孩子,你总得想点办法呀!”
“爸爸,请您别吵架了。”阿尔贝托丝毫不起劲地劝道。
“住口!”父亲说,一面摆出一副长辈的严厉神情,“你还很年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生活不是那么简单。”
阿尔贝托听了,很想笑出声来。有一次他在利马市中心看见父亲和一个金发美人在一起。父亲也看见他了,但是却急忙扭转头,佯装不见。那天晚上他来到阿尔贝托的房间,带着一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表情,对他说了同样的那些话。
“我来向你提个建议。”父亲说,“你听我讲一秒钟。”
这个女人再次变成一尊悲剧的塑像。可是阿尔贝托却发现她透过睫毛,用审慎的目光窥视着父亲。
“你操心的是采取什么形式。”父亲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应该尊重社会上的规矩。”
“恬不知耻!”母亲喊道,随即又弯下腰去。
“亲爱的,你别打断我的话。假如你愿意,咱们可以重新生活在一起。咱们在这儿,在米拉芙洛尔区,找一套漂亮住宅,要么就在迭戈·费雷街弄一所房子,或者在 圣安东尼奥也行,一句话,你愿意在哪里,就在哪里。不错,我要求绝对自由:我希望自己支配自己的生活。”他毫不矫揉造作地说着,样子非常平静,但是眼睛里 却闪烁着曾经使阿尔贝托吃惊的那种欢快的火花。“咱们别来那些戏剧性的场面,因为咱们的出身门第都不错。”
母亲这时号啕大哭起来。在抽噎声中,她痛骂丈夫,说他是“通奸犯”、“道德败坏分子”、“不可救药的垃圾”。
阿尔贝托说:“爸爸,请原谅,我得出去办件事,我可以走吗?”
父亲有些慌乱,但是马上亲切地一笑,并且点点头说:
“可以,孩子。我尽量说服你母亲,这是最好的解决办
法。你不用担心,好好念书吧,以后一定会有远大的前途。你知道,假如考得好,明年我送你去美国留学。”
“我儿子的前途由我负责。”母亲嚷道。
阿尔贝托吻吻父母,走出门口后连忙把门关上了。
特莱莎洗罢杯碟,姑妈已到旁边的房间里去休息。这时姑娘拿起毛巾和肥皂,踮着脚尖来到街上。紧邻着这条街,有一所狭小的黄色房舍。她上前敲敲门,一个面带笑容、模样消瘦的小姑娘给她开了门。
“你好,特莱莎。”
“你好,罗莎。我可以洗个澡吗?”
“进来吧。”
她们穿过一段黑暗的走廊,走廊两边的墙壁上贴着从杂志和
报纸上剪下来的画片:电影明星和足球运动员。
“你见过这张相片吗?”罗莎问,“今天上午人家送给我的。他叫格林·福特。你看过他演的电影吗?”
“没有。不过,我想看。”
走廊的尽头是餐室。罗莎的爹妈正在静悄悄地吃饭。有把椅子已经没了靠背,那上面坐着女主人。那男人从铺在盘子旁边的报纸上抬起头来,看看特莱莎说:“亲爱的特莱莎。”说着站起身来。
“您好。”
这个男人——已跨进晚年,大腹便便,两腿微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满面笑容,怀着善意向姑娘的脸蛋伸出手去。特莱莎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在空中晃了几下,落下来。
“太太,我想洗个澡。”特莱莎说,“可以吗?”
“行。”那女人冷冷地说道,“一个索尔,有吗?”
特莱莎递过去一个发暗的硬币:一个失去光泽的索尔,由于长时间的触摸,花纹已经模糊不清。
“时间不要太长。”那女人说,“水不多了。”
洗澡间是个一米见方的小黑屋,地面上放着一块带洞眼的长满了青苔的木板。一个离地面不高、嵌进墙壁的水龙头,代替了淋浴喷头。特莱莎关好门,把毛巾搭在龙 头柄上,又查看一下锁孔是否堵严,便脱光了衣服。她身材苗条,曲线优美,肤色微红。她拧开龙头,水是凉的。往身上擦肥皂的时候,她听到那老女人吼道:“从 这儿滚开,骚老头子!”那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她听见他们在争论着什么,便擦干净身体,穿上衣服,走了出来。那老头子正坐在桌旁,一见这位姑娘出来, 就朝她丢了个眼风。那女人皱皱眉头,咕哝说:
“你把地板弄湿了。”
“我马上就走。”特莱莎说,“太太,多谢您。”
“再见,特莱西达。”那男人说,“你要高兴就随时来吧。”
罗莎一直送她到门口。特莱莎在走廊里低声对她说:
“罗莎,劳驾帮个忙。把你那条蓝色的缎带借我用一下,就是星期六你戴的那个。今天晚上我就还给你。”
那小姑娘点点头,神秘地把手指举到嘴唇上,随后就消失在走廊尽头,不久又悄悄地走了回来。
“拿着吧。”她说,一面以进行什么密谋的神情看着特莱莎。“你干吗要用这个?上哪儿去?”
“有个约会。”特莱莎说,“有个小伙子请我去看电影。”
她两眼闪闪发光,好像十分高兴。
一场毛毛细雨落在阿尔甘弗莱斯街两侧的树叶上。阿尔贝托走进街头的商店,买了一包香烟,向拉尔科大街走去。街上行驶着许多汽车,有一些是最新款的,色彩鲜 艳的车篷与铅灰色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照。熙熙攘攘的行人来往不绝。他盯着一个穿黑裤子的身材高挑的丰满姑娘瞅了一会儿,直到她消失不见,才继续前进。直达 快车姗姗来迟。阿尔贝托一眼看见有两个小伙子在微笑,迟疑了片刻才认出他们。他脸红了,低声咕噜了一句:“你们好。”两个小伙子张开双臂向他扑过来。
“这么长时间,你一直钻在什么地方?”其中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小伙子问道,他头上的波浪式发型令人想起公鸡的鸡冠。“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我们原来以为你已经不住在米拉芙洛尔区了。”另一个身材矮小粗壮的小伙子说。他脚上穿着印第安式的鹿皮鞋和花格袜子。“你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到区里来了。”
“如今我住在阿尔甘弗莱斯街。”阿尔贝托说,“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住宿。只有星期六才能出来。”
“在军事学校念书?”鸡冠发型的那个问道,“你干了什么事情,让人家送进那里面去了?一定很可怕吧?”
“没有那么厉害。慢慢就习惯了,日子过得并不坏。”
快车终于来了,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只好抓着上面的拉手站在车里。阿尔贝托想起每个星期六在拉白尔拉区的公共汽车上,或者是利马到卡亚俄港的电车上所遇到的人:花里胡哨的领带,车中充满了汗味和臭气。在快车上,人们都穿得干干净净,彬彬有礼,满面笑容。
“你的轿车呢?”阿尔贝托问道。
“我的车?”穿鹿皮鞋的答道,“那是我父亲的,他已经不借给我用了。我把它撞坏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另一个小伙子非常激动地问道,“你没听说防波堤上赛车的事吗?”
“没有,我一点也不知道。”
“好家伙,你住在什么地方啦?蒂戈是头猛兽。”另一个高兴地笑起来,“他和那个疯子胡利奥打赌,就是那个住在法国大道上的家伙,你还记得吗?他们顺着防波 堤一直赛到峡谷。那天刚下过雨,那真是两个野家伙!我给他当副手。巡逻车把疯子抓住了,可我们逃开了。那天我们是过完节回家,你想想看。”
“那撞车的事情呢?”阿尔贝托问。
“那是后来的事,蒂戈忽然异想天开,要沿着阿多共戈街开倒车转一圈,结果一家伙就撞到电线杆子上去了。你看看这块伤疤。他呢,反而屁事没有,真不公平!该他走运!”
蒂戈自鸣得意地在一旁笑着。
“你真是头猛兽。”阿尔贝托说,“区里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蒂戈说,“现在我们每周都聚会一次。姑娘们正在考试,只有星期六和星期日她们才出来。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家里面已经让她们出来和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去参加舞会了。老太婆们也变得开明起来,姑娘们也可以有情人了。你知道吗?普鲁托跟埃莱娜好上了。”
“你跟埃莱娜好上啦?”阿尔贝托问道。
“到明天我们就一个月了。”波浪发式的青年面孔绯红地说。
“她家里允许她跟你出来玩吗?”
“当然啦,伙计。有时她母亲还请我吃饭呐。喂,是你以前喜欢过她吗?”
“我吗?从来没有过。”阿尔贝托说。
“当然喜欢过啦!”普鲁托说,“一定喜欢过!你还为她发过狂哩。你还记得那一回在埃米略家里我们教你跳舞的事吗?当时我们还告诉你怎么样向她求爱。”
“时间过得真快呀!”蒂戈说。
“瞎编,”阿尔贝托说,“完全是瞎编。”
“嗨,你们看见我盯上的那个没有?花蝴蝶。”普鲁托说道,他已经被车厢后面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他带头向车后的座位挤过去。蒂戈和阿尔贝托跟在后面。那姑娘意识到危险临近,扭头去看车窗外面的树木。她长得美丽而又大方,两扇鼻翅仿佛小兔嘴唇那样翕动着。她几乎整个贴在车窗上,把光线都挡住了。
“你好啊,小心肝儿。”普鲁托拉开嗓门唱道。
“别打搅我的未婚妻,”蒂戈说,“要不然我就捅进你的心窝。”
“没关系。”普鲁托说,“我可以为她而死。”他像朗诵诗歌那样张开双臂又说,“我爱她。”
蒂戈和普鲁托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依然望着车窗外的树木。
“亲爱的,别理睬他。”蒂戈说,“他是个野人。普鲁托,给小姐道歉。”
“你说得对。”普鲁托说,“我是个野人。十分抱歉,请你多原谅。告诉我,原谅我吗,要不然我就大闹一场。”
“难道你没长着心吗?”蒂戈问道。
阿尔贝托也向车窗外面望去:树木都是湿漉漉的,马路上照出万物的倒影;一辆辆汽车迎面驶来;快车已经把奥兰地亚区留在后面,五颜六色的高大建筑逐渐代替了深灰色的矮小房屋。
“这简直不像话。”一位太太说道,“你们让这个姑娘耳跟清静点吧。”
蒂戈和普鲁托仍然在笑。那姑娘把目光从街上收回片刻,一双灵动活泼的眼睛向周围扫视。一丝笑容在她那秀丽的脸庞闪过,随后就消失了。
“好吧,太太。”蒂戈说罢转身看着那个姑娘,“小姐,我们请您原谅。”
“我要在这儿下车了。”阿尔贝托向他俩伸出手去,“再见。”
“跟我们一块去吧。”蒂戈说,“我们去看电影。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姑娘,相当不错的。”
“不行,我要去找一个人。”阿尔贝托说。
“在林塞大街吗?”普鲁托调皮地说,“好哇,你已经有打算啦,可爱的印第安混血儿。祝你顺利。别不露面,到咱们那条街上来玩吧。大家还都想着你呐。”
阿尔贝托踏上她家第一级台阶,一见到她的面,就想:“我早就知道她长得难看。”他立刻开口说:
“您好,特莱莎在家吗?”
“我就是。”
“我是受阿拉纳委托来的,里卡多·阿拉纳。”
“请进。”姑娘拘束地说,“请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