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米·巴尔邦是个统治者,汤米是个英雄——迪克在慕尼黑的马林普拉茨街的 一家咖啡馆同他意外相逢。咖啡馆里,那些小赌徒在‘花毯”般的垫子上掷骰子, 空气中满是玩弄权术的氛围,到处响着出牌的劈啪声。
汤米坐在桌旁,朗声大笑着:“呜啊——哈哈!呜啊——哈哈!”一般说来, 他喝得不多,但他喜欢卖弄勇敢,他的同伴总有些怕他。最近,他的头骨有八分之 一被一位华沙的外科医生截去了,头皮上缝了针,咖啡馆里最软弱的人也能用一条 打结餐巾杀了他。
“——这是基利切弗王子——”这是一位饱经沧桑、头发花白的五十岁的人,“——这是麦吉本先生——这是汉南先生——”后者是一位黑头发、黑眼睛, 性情活泼的家伙,是一个马戏团小丑。他马上就招呼起迪克来:
“我俩握手前先问一下——你干吗要愚弄我的姑妈?”
“我吗?”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吧。你到慕尼黑来究竟要干什么?”
“呜啊——哈哈!”汤米大笑。
“难道你自己没有姑妈吗?为什么你不去愚弄她们?”
迪克也笑起来,这时,这男子转移了攻击目标:
“现在我们别谈什么姑妈了,我怎样才能知道你根本没有编造这件事?你在这 儿完全是个陌生人,跟人相识还不到半个小时,你却来跟我扯你的姑妈什么的荒唐 无稽的故事。我怎么知道你隐瞒了什么事?”
汤米又大笑起来,接着他语气和蔼但明确地说,“够了,卡利。坐下,迪克你 好吗?尼科尔怎么样、’
他并不真正爱什么人,与人相处也不会太投入——他悠闲自在只是为了准备战 斗,就像一个在某项运动中处于二线防御的优秀运动员,大部分时间他一直在休息, 而一个资质稍差的运动员往往貌似休息,而实则持续处于一种自我毁灭的神经紧张 之中。
汉南,全然不是那种心情压抑的人,他走向近旁的一架钢琴。他每次瞧见迪克, 脸上就会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他一边弹奏着曲调,一边喃喃自语,“你的姑妈。” 然后,他拖长了声调,“我可不说什么姑妈之类的话。我说的是裤子 。”
“嘿,你好吗?”汤米又打招呼,“你看起来不如以前那么——”他费劲地想 找一个词,“——那么舒心,那么标致,你明白我的意思。”
这话听上去无疑是嫌怪别人死气沉沉,迪克感到恼火。他很想对汤米和基利切 弗古怪的服饰反唇相讥,这些衣服的做工和款式都可笑至极,可以在星期日穿上到 贝勒街去招摇过市了——这时,他们先开起口来。
“我知道你在计较我们的穿着,”王子说,“我们刚离开。”
“这些衣服是波兰皇家裁缝做的,”汤米说,“这可是真的——毕苏斯基
的私人裁缝。”
“你们在旅行?”迪克问道。
他们笑起来。王子随意地不停地拍着汤米的后背。
“是的,我们在旅行。不错,旅行。我们周游了整个,真来劲。”
迪克期待他们做出说明。麦吉本用两个词做了回答。
“他们逃跑。”
“你们在成囚犯了吗?”
“这说的是我。”基利切弗王子解释说。他死鱼般混浊的眼睛盯着迪克。“不 是囚犯,而是躲了起来。”
“逃出来遇到很多麻烦吧?”
“有些麻烦。我们越过边境时打死了三个红军士兵。汤米杀了两个——”,他 像法国人似的竖起两根指头,“我干掉一个。”
“这我就不懂了,”麦吉本先生说,“他们为什么要阻止你们离境呢?”
汉南从钢琴旁转过身来,朝他们瞪了瞪眼说,“麦吉本认为一个马克思的信徒 也是一个圣马可 的门徒呢。”
这可是富有传奇色彩的逃亡故事了——一位贵族在他先前的仆人帮助下,隐姓 埋名九年,并在政府的一家面包房做事。他在巴黎的十八岁的女儿结识了汤米·巴 尔邦……在叙述过程中,迪克心想,这个旧时代的出土文物般的干瘪老头不值那三 个年轻人的性命。有人问汤米和基利切弗是否感到过害怕。
“我一冷就感到害怕,”汤米说,“我总是一冷就惊恐不安。战时我也是一感 到寒冷就害怕起来。”
麦吉本站起来。
“我得走了。明天一早我要携妻子儿女坐车去因斯布洛克 ——还有家庭教 师——”
“我可走不了——”
“当然,她其实不是家庭教师。”麦吉本最后说。他巴结似的看着迪克,“实 际上,我妻子认识你的大姨子,巴比·沃伦。”
但迪克不想与这种纠缠不清的关系有牵扯。
“我已答应跟这两位先生一起走。”
“噢,”麦吉本沉下脸来,“好吧,我要说再见了。”他从旁边一张餐桌桌腿 解开两只纯种硬毛狗准备走了。迪克想象得到那辆拥挤的帕克汽车开往因斯布洛克 的情景,车里有麦吉本夫妇,他们的孩子、行李及汪汪叫的狗——还有家庭女教师。
“据报纸披露,他们知道谁杀了他,”汤米说,“但是他的表亲不让见报,因 为事情发生在一家非法经营的酒店。你以为如何?”
“这就是所谓的家族荣誉。”
汉南在钢琴上弹奏出一首高亢的曲子,想要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我不相信他先前说的话经得起推敲,”他说,“即使不说欧洲人,那美国人 也足以做出诺思所做出的事情。”
迪克这才明白他们在谈论文贝·诺思。
“唯一的区别是艾贝先动手。”汤米说。
“我不同意,”汉南坚持他的看法,“他有优秀音乐家这样一个好名声,是因 为他嗜酒如命,他的朋友不得不这样为他开脱——”
“艾贝·诺思怎么了?他怎么回事?他又有什么倒霉事了吗?”
“你没读今天上午的《先驱报》吗?”
“没有。”
“他死了。他在纽约的一家非法经营的酒店被人活活打死。他设法爬回家,但 爬到墙球俱乐部就完蛋了——”
“艾贝·诺思?”
“是的,当然是他。他们——”
“艾贝·诺思?”迪克站起来,“你肯定他死了吗?”
汉南转向麦吉本:“他并没有爬到墙球俱乐部去——而是哈佛俱乐部。我肯定 他不属于墙球俱乐部。”
“报纸上说的。”麦吉本固执己见。
“这肯定是弄错了。我很清楚。”
“在一家非法经营的酒店里被活活打死。”
“不过,我恰巧认识培球俱乐部的很多成员,”汉南说,“肯定是哈佛俱乐部。”
迪克站起来,汤米也站起来。基利切弗王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一直在胡思乱 想,也许是想着他逃离的种种机会。他沉湎在这种思绪之中,因而,他会不会 马上就丢掉幻想,跟他们一起走还是个疑问。
“艾贝·诺思被人打死了。”
在去旅馆的路上,迪克神思恍榴,汤米说:
“裁缝在给我们做衣服,等他做好我们就上巴黎。我打算从事证券经纪业务, 要是我穿这样的衣服,他们就不会用我。在你们国家,每个人都在挣大钱做百万富 翁。你明天真的要走吗?我们甚至还没有跟你一起吃顿饭呢。王子在慕尼黑好像有 过一个情人,他给她打电话,但她已去世五年了。我们打算同她的两个女儿一起吃 饭。”
王子点点头。
“也许我可以给戴弗医生安排一下。”
“不用,不用。”迪克急忙说。
他沉沉睡去,醒来时听到有人吹着低回的哀乐从窗前经过。这是由身穿军服、 头戴一九一四年常见的那种钢盔的人,守礼服大衣、戴绸帽的胖汉,以及市民、贵 族、普通人组成的长长的行列。这是老兵协会去阵亡者墓地敬献花圈。人们抬着头, 迈着大步,缓慢地向前行进,表现出一种昔日的荣耀、以往的努力和忘却的哀伤。 他们的悲伤分明地挂在脸上,而迪克为艾贝之死,也为自己十年的青春年华而痛惜 不已,连五脏六肺仿佛都要炸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