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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想起来了,这个面熟的姑娘是户籍处的打字员,过去是全局的优秀共青团员,反腐蚀标兵,还来他们五处做过事迹报告,讲她怎样在一些细小问题上进 行无产阶级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的交锋的,公家发了毛巾,她每次都要逐个捏一捏,拣最薄的拿;发了肥皂,也要逐个比一比,拣最小的用,她的私字一闪念全都是 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上被狠斗的。他还能依稀记起她做报告时那副严肃而神圣的样子来。侧脸再去看她,才注意到她现在几乎变了一个人了。穿了件深紫色有点 儿反光的上衣,衣服的开领处露着米黄色的厚毛衫,有点发红的头发烫成无数圆圆的小卷,高高地蓬在头上,一双乳白色的高跟皮鞋在水泥路面上敲出怡然自得的响 声。要不是以前有过一面之缘,他大概绝不会想象出她过去的那个两条长辫、一身布服的极土极土的形象来了。
“唉,人啊,”他在心里叹了一声,“变来变去。”
出了胡同口,他忽然看见马三耀坐在一辆摩托车的挎斗里,沿广济路由北朝南驰来。
“停停!”马三耀冲驾驶员挥挥手,没等车停稳便从挎斗里站起来,一身警察制服紧巴巴地绷在魁梧的身躯上。
“找到住的地方了吗?”他用手绢擦擦满是灰尘的脸,匆匆忙忙地问道。
摩托车没有熄火,显然是不能多谈的意思,他笑笑,反问道:“怎么星期天也忙成这样,局里组织的电影没来看吗?”
“哪儿还有闲情看电影,今天早上太平街刚发了一个大案,把市政协副主席的家给偷了,市委限期破案。我这不刚从局里回来,从早上忙到现在水米没沾牙呢。”
“市政协副主席,谁呀?”
“江一明,941厂总工程师,对了,上午现场勘查的时候他对我说他认识你,直问你的问题解决了没有。”
“啊——,是江一明呀,怎么把他家给偷了?偷得惨不惨?”
“现在只发现少了四十多块钱,关键不在钱多少,老头儿是政协副主席,著名科学家,偷到他家里去,社会影响太大了,所以市里很重视。”
“行了,你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算是烧起来了。”
“哈哈,”马三耀在他肩上亲昵地拍了两下,“闲话少说,我得走了。等案子破了,我请你一顿,咱们还没好好聊过呢。”
“那我从今天起就留肚子了啊。”他只和马三耀才有这么多俏皮。
摩托车带着马三耀哈哈的笑声开走了。
他 在广济路漫无目的地蹓了一会儿。没有个可回的家,星期天也不那么可爱了。郑大妈一家的日子倒是越过越有味道,抱上了孙子,眼看又快抱外孙了,淑萍不知道办 事了没有,该抽空儿去看看他们。对了,得给人家买件结婚的礼物呀。他在身上搜了搜,还有十几块钱,便就近在旁边的玻璃器皿店里买了一套考究的凉杯。刚刚走 出商店,站在路边,眼睛突然被人从身后蒙住了。
“谁?”他挣脱开来,回头一看,惊讶得差点儿没把新买的凉杯给扔了,“杜卫东!哎呀!”
“我在马路对过儿就看着有点儿像你,果然是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出来快三个月了。嗬嗬,你可真是变了样啦,要是迎面走过去我还未准敢认呢。”
杜卫东上身穿了件棕色条绒夹克装,下身穿着黑蓝色毛料裤子,三接头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再加上刚刚理过发,人显得很精神。
“人五人六的哪。”杜卫东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电话本儿,“你现在住哪儿,有电话吗?”
“我现在住单位,今天没事,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现在不行,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个人在街对过等我呢,你先把电话和地址留给我,来日方长,找时间咱们好好聚聚。”
“嗬,现在也学得满嘴蹦词儿啦。唉呀,可真没想到能见到你,”他接过小本儿,写上自己的电话,随口又问:“对过儿谁在等你,女朋友?”
“还女朋友哪,早过时了,我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你不知道?”
“都结婚啦?”他惊讶地又叫起来。
“瞧你急的,喜酒一定给你补上还不成。你不知道我出来以后多想你。”杜卫东把电话本塞进兜里,抓起他的手使劲握了握,“等着我给你打电话。”然后朝街对过儿跑过去。
他一直呆呆地看着杜卫东的背影被马路对面的人流淹没,才想起竟未问一句他现在是否找到了工作,住在什么地方。他慢慢地转身往机关里走,路过汽车站也没有停下来等车,路不太远,正可以用来把刚刚兴奋起来的心情慢慢梳理和回味一番。
生活真是在往前走啊,想想杜卫东当初叫田保善他们捆得那副求爷爷告奶奶的惨相,谁知道现在还能混出这么个幸幸福福的模样呢?真是想不到的。
他回到西院的小工具房,这儿,简直像个阴冷的地窖。
南 州的初冬,历来多晴少雨雪,唯独今年反常,进了十一月仍然阴雨连绵,昨天傍晚又是一场阵雨,小屋里尚未冻僵的潮虫趁势泛滥起来。他过去是最怕、最腻味这些 小虫子的,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被同学把一只瘸腿蛐蛐塞进脖领子,竟吓得脸白手冷,尖声喊叫,那副吓破胆的可怜相让全班男生足足学了一个多月。他呢,从那 儿以后一见到这类小动物便越发如芒在背了。刚到自新河的时候,有一次中午在窑上休息,他看见郑三炮大叉着手脚在树阴下睡觉,眼角和嘴岔上各综了一大堆黑糊 糊的苍蝇在吮食上面的眼屎和口沫,他立时起了一满身的鸡皮疙瘩,那种悚然之感至今记忆犹新。“自新河,三件宝,苍蝇、蚊子、泥粘脚”,比起蚊子来,苍蝇简 直就不算什么了,自新河的蚊子又肥又大,个个血红,多得一巴掌恨不得能扇死四五个,晚上在外头看电影,要是不想法子找点儿废纸裹在袜子里,多厚的袜子也得 给它叮透。现在,两年过来了,倒也好,一身的娇气毛病全被“生存法则”淘汰而去,他已经很习惯和各种肮脏的小生命为伍做伴了。他走到床前,掸去床单上爬着 的几个小虫子,便安然躺了下去,顺手从枕边拿起一本《犯罪心理学》,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
夕阳西下,屋子里的光线暗弱下来,书页上的字越来越模糊一片,其实他的心思并没有专注在书上,读书,已经不能够排遣常常无端浮游于心头的寂寞了。
忘 记是听谁说的了,有人曾经探索过产生寂寞的根源,认为寂寞是心中某种不能如愿以偿的追求和渴望躁动的结果。那么他的追求和渴望是什么呢?是父亲宽爱温暖的 抚摸,还是肖萌顾盼多情的眼睛?他一想到在那个把干土都晒出油来的酷夏,她一个弱女独自跑到人生地疏的自新河来看他,心尖就禁不住发抖,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时时牵动着用无数眼泪和欢笑缀成的回忆……不,他说过,不去想这些了,可是,在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又没法儿不想,没法儿不想。
他 扔掉书,有意把思绪转移开,——前天,办公楼里已经烧起了暖气,这间寒窑也该生个炉子了,要不就干脆盘个砖灶?反正分配集体宿舍是八字没一撇的事,看来这 一冬天非得在这儿过不可了,要不然……要不然,就给她写封信?用一般朋友问候的口吻,淡淡的,告诉她自己出来了……打砖,盘个砖灶,然后……然后呢?
“笃笃笃”,很轻的叩门声割断了乱纷纷的思绪,星期天,谁会来呢?
“进来,使劲儿推。”他从床上坐起来,盯住那扇关得很紧的屋门。
门开了,又关上了。一个人影背靠着门站着,他没用半点儿迟疑便认出她来了。
“……小萌!”
惊讶、高兴和一种复杂的难过心情使他的声音都变了,他试图让自己做得冷漠和矜持些,可是刹那间涨满胸间的春潮不可阻挡地把一切理性的克制都冲决而去,他冲她张开双臂。
“萌萌!”
施 肖萌一声不响扑在他怀里,一声不响,两手紧抓住他背上的衣服,脸贴在他的肩窝上,泪水不停地往下淌。他这是第一次拥抱她,也是第一次紧靠一个女性的身体。 隔着厚厚的毛衣,他仿佛能感觉到她那柔软的身躯在微微抽动,和自己狂烈的心跳谐振在同一节奏里。在黑暗中,一个冰凉的,软软的嘴唇轻轻贴在他的脸上,唇边 的泪水沾湿了他的面颊。他把她搂得更紧,把嘴唇迎了上去。“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找我?”她在他的耳边哽咽地问。
“你,不是在上学吗,我不想让你分心思。”他久久地把她抱在胸前,用力地、毫无保留地抱紧她,很久很久,才慢慢松开胳膊,拉着她坐在床上,“等一等,我们开开灯。”
“要不是今天江伯伯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呢。你收到我的信了吗,为什么一封不回?”
“总不能拖着你……”
“你太不了解我了,你知道我多难受。”
他把灯拉开,“过去的事了,原谅我吧。让我看看你。”
小萌的样子比三年前他们初识时显得成熟多了,身子也比过去稍稍丰满了一些,结实了一些。她低头擦去了眼角的泪,然后对他莞尔一笑,带着点儿心酸地说:“我没变吧?”
他笑笑,“好像长大了一点儿,长高了一点儿。”
“我穿高跟鞋了。你呢,身体没垮吧?”
“你看呢?”
他们对视着,小萌搂着他的胳膊,挂着眼泪笑了,“你呀,你真是,出来也不告诉我……”
“我去过神农街,你们不在了。”
“我们搬到太平街去了,我爸爸恢复工作了。你现在就住这儿吗?”她皱眉环视着这间小房。
“啊,家里房子借给邻居结婚了,我临时住这儿。”
她站起来,把床上的褥子往被子上一蒙,不容分说拉起他的胳膊,“走吧!”
“上哪儿?”
“到我家去住。”
“不不,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家里现在房子很富余。”
“不不,你们不方便,……至少,等以后吧。”
“这屋子怎么能过冬呢,走吧走吧,你就听我的吧。”
他心里头涌上一团热流,酥酥地向全身扩散,眼前,好像有一片宽阔美好的天地铺展开来……
屋子里烟气绰绰的,“凤凰”、“三五”、“红塔山”,都是“甲级”烟气,青虚虚地贴着天花板,云一样浮着,空气浓稠得几乎可以搅拌,难受得透不过气来。可那些人呢,却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笑,仿佛嗅觉早已麻木了似的。
“快快快,季虹,我放音乐啦。”
“援朝,放下你的单词吧,还没见过你们两口子跳一个呢,快点儿。”
“算了吧,他不会。小乔,我跟你跳。”
“哎哎,你们大家都来跳啊,一块儿跳,建国、老四,快来呀,音乐还长着呢,萌萌,来!住你们家的那小伙子哪?叫他也来跳啊。”
“哎,跳一个吧。”萌萌的声音凑过来。
“不会,你跳吧。”
“非叫我拉你?”
“你干吗硬叫兔子驾辕呀?”他勉强挤出些笑来。
“萌萌,我能请你跳吗?”小乔的哥哥过来了,一脸文质彬彬的样子。
“对,你们俩跳吧。”他好容易解脱了。
“篷篷篷、喳喳喳,”人影幢幢。他百无聊赖地坐着,看着,今天本来是想图热闹的,可现在却觉得有点儿厌烦,不痛快,总像和这儿有什么隔膜似的,可是又不便走开。
音乐终于停下来。“哎,建国,你女朋友从巴黎来信都说了什么?跟咱们吹吹。”说笑声旋即灌满了客厅。
“你怎么不高兴了?”小萌又回到他身边。
“没有哇。”
“话也不说,舞也不跳,那么不合群。”
“我就这样儿……有点累。你们玩儿你们的。”
“一人向隅,满座不欢,你不会应酬应酬,跟着一块儿说说话?省得人家说你这人别扭。”
是 有点儿别扭。在这住了一个星期了,星期天来的,今天,又是星期天了。仔细回味一下,整整一个星期的全部感觉似乎就是一种复杂的、立体的、多因素的别扭。 “我回去。”他几次都想这么说,在来的第一天他就说过这句了。施家的一切没有变化吗?不,有的,有看得见的,也有只能凭着神经末梢才可以感觉到的。宋阿姨 虽然在见面的时候对他特别客气,特别笑容可掬,但却分明没有了原来那种亲近的、真诚的关怀。
“你也不先跟家里商量一下就领来,真不懂事……”
他当时隐约听见宋阿姨在自己的卧室里跟小萌说了这样一句,身上呼地一下燥热起来。
后来不知道母女俩是怎么“谈判”的,他只听到最后小萌在走出卧室的时候说的一句话:
“妈,我叫吴阿姨帮我把那间小屋腾出来就行了。”
他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别别扭扭地说:
“别折腾了,我回去。”
“干什么?”
“我住这儿你们不方便,真的,你们不方便。”
“你是不是又有朋友了?”没想到萌萌倒先提出“外遇”的问题来了。
“没有,只有你一个。”
“那就住这儿。”她毫不犹豫地说,甚至还有点儿恼火。
萌萌不像原先那样温柔了,变得快爽直率,他现在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很需要这种性格呢。
但 他还是觉得别扭,虽然人家并没有冷待他,连每天忙得只有在饭桌上才能和家里人见一面的施伯伯,在开饭之前也每每要站在走廊里喊一声,“志明,吃饭喽!”这 一声就够了,他觉得一股无可形容的温暖一直滋入到心底,就像父亲那滚热的手掌熨贴在胸口一样。那究竟还别扭什么呢?说不清。他有点儿害怕宋阿姨,也有点看 不惯虹虹,为什么?也说不太清。他不得不常常告诫自己,对别人不能眼光太苛,能够宽容别人的弱点也是一种美德,再说人家既然容纳你在这儿住着,总不该再去 挑人家的是非吧。
“巴黎之美是没法形容的。我女朋友讲话一向反对夸张,现在连她都这么说,我想此言大概不虚。”那个叫建国的人把调子很高的声音刺入他的意识里。
“没法儿形容,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她去的时候正赶上去年的圣诞节,街道都装点起来了,圣诞之夜,老留学生领她出去转了转,她说整个城市豪华得就像人间天堂一样,中国人如果不身临其境,是怎么也不可能想象出来的。”
“哟!是吗?”
“啧,没治。”
“巴黎,花园城市,有名的。”
“哎,援朝,你七五年不是给你们厂技术学习组当翻译去过法国吗?是不是那么美?”
“我们没去巴黎,去的是里昂,里昂,我没觉得怎么样,就那么回事吧。”
“你呀,大概那些天都让单词给埋住了吧,哈哈哈。”
周志明望着那一张张笑眼迷离的、神往的脸,好像离自己是那么远,那么生,那么隔膜。
“季虹,上次那本《加拿大风光》还在吗?就是那本画册。”
“那是借别人的,早还了。”
“过 去,咱们知道的太少了,你们别看我现在就知道跳舞,我小时候可还是个好学生呢,不信问我哥,我还是红领巾大队长呢。我原来以为只有中国有拖拉机,只有中国 才有我们广济路上的那种霓虹灯,只有中国人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我真的相信这一套,现在才知道,人家比你富多 了!”
“哈——”
“嘿,告诉你们,有一回一个外国人对我说,噢,就是借我加拿大风光的那个人, 他说他第一次到北京的时候,从飞机上往下看,北京就像一大片灰色的土坷垃平摊在地上。我一想,可不是吗,灰房顶,灰马路,连人身上穿的衣服大部分也是灰蓝 色的,连一点儿亮色都没有。我跟他说了,北京还算好的呢,你瞧咱们南州,活像个大工地,这几年老是修修这儿,拆拆那儿,满街都是土,没完没了的折腾,可也 没见着好一点儿,还是那么破破烂烂的。”
“季虹,哪个外国人?是不是那个姓冯的?哎,我问你哪季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