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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的,”她敲敲身后的大木柜说:“我都编好放到柜子里了。”
“不对吧?”小陆又阴阳怪气地插嘴,“11·17案的磁带,外面还有呢,瞒不了我。”
这家伙实在讨厌,她扭过脸,故意不去理他。
“外面没有了,我知道。”大陈对小陆说,“昨天下午是我和严君一块儿清点编号的,都锁在柜子里了。”
小陆站起来,把手指向埋头在录音机前的周志明,说道:“他在听什么?听的就是11·17案的带子!”
“他听了怎么啦?”严君恨不得要大吵大闹了。
“怎么啦?处里已经决定小周回避了,为什么还要接触案子的材料?又是你叫他帮忙整理录音,对不对?”
段兴玉望了望小陆有些激动的脸,转脸面对周志明,淡淡地问:“是11·17的带吗?”
“不是,”周志明摊开两手,“我是在整理过去311案的带子,这有两盘当时没整出来的。”
“是吗?”陆振羽冷笑,“你们不是老说我的耳朵灵吗?311的带子里,我怎么听出冯汉章的声音来了,啊?”
周志明气得挑挑眉毛,“啪”的一声按下了放音键,“你听吧!”他调大了音量。
大家都屏息听了几句,大陈说:“是311,这是徐邦呈嘛。”
“等一等,”段兴玉突然一摆手,又专注地听了一会儿,眼睛闪出一种奇异的光,“小严,拿冯汉章的录音来听,还有他的照片,也拿出来,小周,你把徐邦呈的照片拿出来!”
屋子里的空气骤然绷紧了,小陆还没回过神来:“怎么——”
“嘿!”大陈一拍脑门,“明白了!又要出奇迹啦!”
照片、录音带、案卷都摆在了桌子上。周志明嗫嚅地问了句:“我该离开一下吧?”
“不用吧?”大陈面向段兴玉,不知是答还是问:“这不算是11·17案,算是311案,你可以不回避嘛。”
段兴玉瞥了大陈一眼,对周志明做了个难以察觉的微笑。
“对,算311案。”
冯 汉章一走进审讯室,便感觉到气氛有点儿异样,他在被捕后接触到的几个反间谍人员差不多都到齐了,在审讯室长大的桌子后面间隔错落地坐成一排。但是气氛与往 日之有所不同,似乎还不在于今天审讯阵容的庞大,也不在于他们每个人眼神中流露出来的那种踌躇满志的沉着,究竟在什么?他并没有时间去分析,也许仅仅是在 于他敏感的下意识吧。
他的目光在屋里游移了一下,便和那位显然职务最高的人的锐利注视碰在一起了。他并没有回避开,竭力使自 己坦然自若。他们已经打过好几次交道了,过去和现在。而他至今只知道他单姓一个段字,至于他在这几个人当中的最高身份,不过是一种判断而已。如果能知道他 的确切职衔就好了,那就可以从对手的具体级别上,分析出自己在公安机关眼里的价值。
“你的手术做得不坏。”姓段的突然用这样一句话敲响了开场锣鼓。
“什么手术?”他的一颗心差点儿没从嘴里跳出来,声音也控制不住地慌乱起来。
“整容手术啊。”对方轻描淡写的语气活像是在拉家常,“不仔细看的话,你简直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单眼皮成了双眼皮,鼻梁骨也挺起来了,嘴巴上的黑痦子也不见了,再加上一个绅士的发型,一副学者的金丝眼镜,比起三年前,可体面多了。”
他呆呆的,恍然觉得自己置身在另一个地方。房间也是这样明亮,靠墙是一圈大玻璃门的书柜。从书柜顶上垂挂下来的一簇暗紫色的吊竹兰是那么耀目,这种越南彩竹兰在这里是很稀罕的摆设。……好像那间屋子的空气不太好,浓烈的烟草气息中又混杂了一种像是变了质的香水味儿。
“不仔细看,你真的变成另一个人了。”马尔逊当时也是这么一句话。“我得恭喜你,你比以前漂亮多了,至少是年轻多了。”这是马尔逊第一次用“你”来称呼他,当然是一种亲昵的表示。
“风度也改了。”霍夫曼在一边随声附和,“我们向沃尔夫医生提出的要求,是商人气质中带一点儿学者味道,看来,手术和化妆都是成功的。”
这是三年前一个晴朗的上午所发生的情景,他那时还膨胀在对未来的无尽幻想中,没想到使他在三年后重温起这段记忆的,却是从审讯台后面传出来的这句何其相似的话……
“你 不懂我的意思?”那锐利的目光还在灼灼地烧着他。他眨巴两下眼睛,没有回答。只要拖上半分钟,脸上的火,身上的汗就都能冷下来,“镇静点儿,自然点儿,” 他心里直喊!见鬼,你的训练、经验、素养,都到哪儿去了!好,来了!他的脸上慢慢堆起似懂非懂、莫名其妙的表情,用手摩蹭着腮帮子,随和地笑了一笑。
“啊,啊,这些天我是瘦多了,虽说你们这儿监狱生活还不错,可毕竟……”
对方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虽然还是那么淡淡的,却有着一针见血的直率。“我想,你也算老手了,你是应该明白现在的局面的。我们不是初交,三年前,你的名字叫徐邦呈,那次让你骗得了手,还想故伎重演吗?”
这 几句话把他最后一线幻想彻底打碎了。毫无疑问,姓段的是一位审讯的行家,像这样绕开常规的由浅及深的盘问而突然直接地提出结论,使对手在急转直下的情势前 猝然无措,就显示了审讯者的经验与气魄。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勉强挤出些笑,想保持住脸上的轻松感,冲审讯者点了点头,似乎是想感谢他这么干脆地截断了自 己那本来已经毫无意义的侥幸心理。冷静了片刻,他沉沉地问:“你们想知道点儿什么吗?或者,就这么枪决我?”他注意到姓段的没动声色,而坐在桌边的那两个 三年前陪他上仙童山的人却相顾对视了一眼,也许是对他这么快就放弃招架感到意外吧,他这样想。
“你是危害了祖国安全的叛国分子,罪行是重大的,”姓段的这几句话中,带着明朗而不夸大的威胁口吻。“你说得不错,现在你确实是处在了生与死的路口上,要看你自己如何抉择了。”
他 把头低低地垂在胸前,但内心里却并没有像某些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产生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完全明白一个落网间谍除了屈服别无它路。他现在之所以垂下头不作 声,是要故意用一段时间来做出痛苦思索的样子,以便使审讯者感觉到他有一个从犹豫到决断的过程,否则,他们可能会怀疑他的投降又是一囊仙童山之类的计谋, 会把他的真话也当成假话。他知道,一个间谍,只要不被枪毙,就不能算是山穷水尽、生机断绝。例如:克格勃的著名间谍伊丹诺夫,还有化名为朗斯达尔的帕霍莫 夫,甚至连那个“千面人”阿贝尔,还不都是被克格勃从外国的监狱里营救出去的吗?怎么能肯定这些尽人皆知的先例不会在他身上重演呢?这些年,他的忠勇可嘉 的干劲儿已经博得了马尔逊的器重和爱惜,这一点他还是自信的。也许用不了多久,D3情报总局就会随便在哪一个国家里抓个中国人来换他回去。在间谍世界里, 只要人活着,什么奇迹都是可能的。俗话说得非常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现在的任务就是要“留得青山在”!
向审讯者请求宽恕是简单的,只要态度显得真诚就行,做到这一点对他不是个难事,难就难在后面要交待的实际问题上,的确是要费一番斟酌的。
审 讯台上放了一架日产的录音机,静静地转动着。他先泛泛地谈了一遍在国外如何被特务机关招募,如何接受训练等情况,谈得极为笼统。看起来姓段的暂时也不打算 在这些问题上花太多的时间。接着他开始谈到霍夫曼,也许中国公安机关多少掌握霍夫曼的一点材料,不管掌握不掌握,作为他的顶头上司,他的训练者和派遣者, 他总得说出他来。马尔逊他也谈了,像这样高级的情报头子,对任何国家的反情报机关都不会是个秘密。
姓段的手里不停地翻着一沓材料,有点儿像他在三年以前在这儿写下的笔供材料,果然,预料中的那个问题提出来了——
“你三年以前那次潜入的任务是什么?”
这 也是必须照实答的问题,关键是“留得青山在”!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说:“那次潜入是对我的实习性派遣,任务是‘专勤交通’,是要在南州市的一个秘密无人交接 点里放几样东西,就是在我被捕时你们缴获的那几样东西,还有经费。噢,那个信号机和那张地图不算在内,这两样东西是为了防备我被捕而专门为假口供预备的物 证。”
“那个无人交接点在什么地方?”
“市北区,红卫路,前些天我路过那儿,好像现在又改回到 它的老名字去了,叫……健康路,大概叫健康路。在路口拐角那儿有一堵凹进去的墙,上面有个不大惹眼的墙洞,这不知道是他们什么时候选好的交接点,选得并不 高明,我去了几次都因为附近人太多没有放成,后来我准备冒险夜里去放,结果下午就让你们抓住了。另外,马尔逊还给了我一项任务,就是要我在南州另外物色一 处无人交接点,当然,也没物色成。”
姓段的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接着问下去:“你现在的代号还是1127吗?”
“不, 我的代号是2711。因为我的生日是十一月二十七日,能记得清,所以马尔逊就用这个数字做我的代号。按照外文的书写习惯,日期要放在月份的前面,所以就是 2711。如果反过来用,就成了我的危险信号。在那次被捕以后,我写给使馆的那封关于‘三月行动’的联络信中,就是用的1127这个号码,所以实际上这封 信就成了一封报警信了。”
他边说边仔细地向上观察着,审讯者的脸上似乎很漠然,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来,“真是碰上硬手了!”他心里直叫苦。
“你从仙童山跑回去以后又怎么样了?”
“我? 我当然是不想干了,可他们强迫我干,他们是不肯放过我的,因为要找到像我这样的文化程度而且符合他们条件的中国人,毕竟是不容易的。这些年D3情报局对 941厂兴趣很大。我呢,第一是个南州通,第二懂英文,我是南大西语系出来的嘛,第三在新城地区干过几年外贸工作,懂得一点生意经,所以马尔逊就设计了一 套迂回派遣的计划,想让我再返南州。叫他的整容专家沃尔夫给我做了手术,然后给我搞了一套假身份和假履历,派进了香港,不久又从香港移民欧洲,并且帮助我 在和南州市有贸易关系的里克公司谋到一个不错的职业,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全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使我公开合法地进入中国,是战略派遣的战术掩护。因为连转两个 地方,你们就不容易查到我的老底了。马尔逊很大胆,他认为你们决不会想到我会重回南州的。结果没用两年,里克公司要在南州设员常驻,我是中国人,又有间谍 机关暗中替我活动,当然很容易就谋到了这个职务。”
“你这次来南州的具体任务是什么?”
“这次因为是战略性派遣,并不是为了哪个具体任务才来的,所以首先是站稳脚跟,暂时利用我的公开身份以合法手段搜集情报,同时要我注意物色并且发展一个能够接近941厂的人做情报员。”
“你选中了施季虹,对吗?”
“对的。这件事D3情报总局很重视,在我通过香港的联络员把同施季虹的接触情况向他们做了汇报以后,不到一个星期,马尔逊和霍夫曼就专程潜入到了香港。”
“噢?你接着说。”
“呃,能给我一支烟吗?”
“可以。”
烟 雾在眼前散开,飘远了,又一团喷出来,凝浮着。这种质量很低劣的烟卷是姓段的向当年陪自己上仙童山的那个“大块头”要来的。他有一天没抽烟了,虽然烟次得 直窜嗓子,可还是能感到一种叫人满足的刺激。烟障浮在眼前,把他和审讯台隔开,从烟雾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香港九龙那家小小的饭店,看见了马尔逊那张沉思的面 孔,也看见了霍夫曼那双在地毯上踱来踱去的白色皮鞋。
他那时候就坐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也是这样发狠地抽烟。透过雪茄亚麻色的烟雾,他的心绪随着那双不停走动的白皮鞋飘忽不安。
“不会是反间谍机关插进来的眼线吧?”霍夫曼一开口,就是这种毫无根据的乱猜,这使他十分反感。
“怎么,您是否认为我有什么失检之处,被反间谍机关注意上了吗?”
“不,我只是提醒你,中国的反谍报水平是很高的。”
他轻轻吹了一下雪茄的烟灰,不理霍夫曼,转脸向马尔逊说:“我考验过她一次。我故意求她帮我搞一份南州市外贸年度计划表,当然我是以商人的需要和朋友的信任恳求她的。我看出她很为难,但最后还是答应试试看,结果……”
“结果她没有搞到,对吗?”马尔逊说。
“是的,如果她背后有一个希望她博得我信任的后台的话,这种并不算特别机密的文件是不难满足我的,至于她是怎样搞到这份文件的,他们随便就能教她编出一千个解释来。”
霍夫曼打断他,“这么说,你很信任她了?”
“至少看不出什么疑点。”他简直有点儿顶牛了。
霍夫曼诡谲地一笑,“你和她……”
他 从来还没有在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看到过这样轻贱的、失身份的笑态。他也冷笑一下,说:“在我的观念上,女人的美,一半是取决于年龄的,可她已经三十多岁 了,可惜你没有见过她,用句中国人的老话,叫作‘徐娘半老’,完全没有什么意思了。我是为了工作,完全为了工作,才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和她相处的。”
“不,” 马尔逊却出乎意料地摆了一下手,“依我看,在你们的关系中,倒是应该有一点造爱的成分,不要太露骨,但一定要让她觉出一点儿意思来,这样反而自然。让她内 心里对你给她的那些好处有个顺乎情理的解释不是更好吗?不然,日子长了她总会起疑的。作为一个优秀的情报员,应该具备和他最讨厌的女人相爱的本领。”
他默然无语,嘴里直反胃水。
马 尔逊接着说:“我看可以,你们的关系可以保持下去,注意巩固,不要急于发展。你暂时不要显露出对她的职业抱任何兴趣,重要的是要弄清她的偏爱和弱点。现在 也不要给她钱,给她其他好处也要做得自然,不要使她感到屈辱甚至怀疑。我看像你刚才讲的那些方式就很好,比如:去南州饭店吃吃西餐;去国际俱乐部跳跳舞, 逛逛游艺厅;用你租的汽车为她办点儿事,等等。这些好处尽管不大,却经常可以享受到,要让她慢慢习惯于这种享受,以至一旦中断就会感到某种欠缺。至于她想 出国自费留学的想法,你的话不妨活一点儿……”
在他叙述这次香港接头的情况时,审讯台后面的人始终没有打断他,只有在需要更换录音带的时候才挥手叫他停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