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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陈嘴角嗫嚅了半天,才挑选着词句说:“要说周志明的表现……还是不错的,这个同志的最大特点是责任心强,呃——,的确还没有发现过在办案中感情用事现象。 至于,至于,纪处长讲的那件事,呃——,我个人的看法,作为周志明本人来说,这个这个,当时的动机还是反‘四人帮’的嘛,人家贴了反‘四人帮’的诗词,他 才保护了人家,又不是跟他沾亲带故,其实他也并不认识人家……”
“不对!”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振羽突然阴沉沉地打断了陈全有的话,“不是那么回事,这件事的底细我都清楚。”
严君抬起头,茫然地向小陆望去,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
“我也是才明白的,他在广场事件中保护的那个人不但和他认识,而且还有特殊的关系,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施季虹。我是在前几天审讯的时候认出她来的。”
场面猛地静了下来,谁都想不起该说些什么。
严君觉得脸上涌满了滚烫的热血,陆振羽的面孔刹那间变得那么丑恶,丑恶淹没了正义和美好!她真有点儿受不了了,“你拿出些公正和良心来吧!”她竭力用牙咬住嘴唇,压制住冲向喉间的怒喊!
纪真摊开两手,对段兴玉说:“我早就想到了,这里总有一点儿原因嘛。”
乔仰山打开茶杯盖,并不去喝,只是无动于衷地嘘着水面上的茶叶,静了一会儿,才用总结性的口吻说:“这件事嘛,反‘四人帮’这个大的、基本的方面还是应该充分肯定他的,至于其他,我看,不去提了吧。”
没人再说话,大家又缄封了嘴巴,沉默到各自的思绪中去了。乔仰山吹了一会儿茶叶,把茶杯盖又盖上,然后专门把脸冲向段兴玉,说道:“怎么样,你们再研究研究,看看叫他回避究竟合适不合适呀。”
段兴玉想了一下,说:“我的意见是不回避,既然在侦查、收集证据阶段都没有回避,为什么到了结案阶段反倒要回避了呢?不过,这只是个人意见,按法律规定,决定侦查人员是否回避的权力在侦查单位的负责人,这件事儿,处长定吧。”
“还是让他回避吧。”纪真不加犹豫便说。
“那我通知他。”段兴玉冷漠地点了一下头。
纪真想了想,又嘱咐说:“不要采取简单通知的办法,要专门找他谈一谈,做做解释工作,不要让他有什么思想负担,这不是不信任他的问题,而是……”
段兴玉摆了一下手:“放心吧,他不会想那么多的。”
话音还没落,周志明出现在屋子里,严君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显然已经听到了刚才的决定,默默地走到长桌跟前,收拾自己放在那儿的笔记本,用平静的声调对纪真说了句:“我执行回避。”便向外走了出去。
气氛变得更加沉重,冷冷的,像灌满了冰冻的铅。片刻,乔仰山把目光从面前的茶杯上抬起来,环视了一圈,用洪亮的、若无其事的声音说道:
“继续开会吧。”
散了会,大家都下楼吃午饭去了。严君看见周志明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不动窝,迟疑了一下,留住了脚步,等楼梯上杂沓的脚步声渐渐平静以后,才轻轻对他说:“别想了,吃饭去吧。”
周 志明仍然没有动,胳膊支在桌沿上,一只手插进厚厚的头发里,两条长长的眉毛打成一个团。严君又说:“其实,回避倒也松快,反正这个案子的精彩部分你都参加 上了,现在进入了结案阶段,剩下些扫尾工作、清理工作,不干也没什么,你……”她觉得枯肠索尽,实在找不出什么宽解的话了。
周志明仰起脸,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半天才说:“我是觉得这样做对他反而不好,反而不好……”
“谁?”她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
“对季虹的家里,对她爸爸,对市委,对党的威信,都不好。决定教养而不判刑,就意味着她的行为不算犯罪,出卖国家情报都不算犯罪,这是明明白白的姑息养奸,群众会怎么想?”
“咳,” 她拦住他的话,“你把心都操到哪儿去了。”耽了少顷,又放重语气,说:“志明,有句话我一直不想跟你说,可现在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你……应该在事业上有个 稳定的环境了,生活上,也该有个幸福的家庭了,这些,其实都已经摆在了你的面前,你,你不要破坏它。这个案子,你不再插手,对你只有好处,况且,况且一个 政法书记的女儿,判教养三年也就算可以了,总比一点儿不判好吧?”
“政法书记的女儿就可以重罪轻罚吗?”周志明没有被说服, 反而情绪激动地站起来,好像要冲她发一顿火儿似的,但却没有马上接着说下去,隔了一会儿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也是个干部子弟,从感 情上,我特别希望我们的领导干部真正有威信,真正受尊敬,受爱戴,因为在人们的眼睛里,他们是代表了党的。所以我一看到有些领导干部办些不自觉的事情,心 里就沉甸甸的放不下。你说我操心太多了,对了,我是太爱操心了,没办法呀。现在常常能听到对党发牢骚和抱怨咱们国家的话,说实在的,不管这些话有没有道 理,我在感情上都是不痛快的,就好像别人骂了我自己的爹妈一样,总忍不住想跳出来说几句解释的话、维护的话。可是有时候,我自己也忍不住要发牢骚,因为看 到的那些事,更叫人不痛快。”
严君沉默了。
“小严,你不觉得乔部长今天专程到这儿来讲的这番 话,在冠冕堂皇里面掺杂着私情吗?我是觉出来了。我并不是为了我的回避而生气,就说是正常工作中量刑偏轻,那也没什么。可乔部长以政法部的名义跑到办案单 位来直接定调子,而且又轻得失去了原则,纪处长不认真考虑就随声附和,这难道是正常的吗?我知道我提意见没有我的好处,可我偏要提,把话说出口,我心里就 无愧了。”
“唉!”严君不能再劝什么了。
中午,她从食堂回到办公室。屋里只有小陆一人独坐桌前闷闷地抽烟,她连看也没有看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拉开抽屉,取出一本书看起来,就像屋里没有他,就像上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她现在对小陆反而很平静了。
“你恨我吧?”小陆阴沉沉地把一口呛人的烟气吐过来。
隔壁,有人在打扑克,一阵喧哗笑骂声穿墙送过,把这间屋子里半凝固的酸苦的空气稍稍冲淡了一点儿。窗外,大概很远的地方,噼啪地响起了零星几声鞭炮,像是急性的孩子在催促着春节的到来。鞭炮声很脆爽,听来仿佛是从自己压抑的心里迸出的几粒小气泡。
“我可怜你。”她竭力平静地说,连头也没抬,但却能感觉到他射来的疑惑的目光。
“我上午只不过是披露了一下事实,难道也有什么不对吗?”小陆朝天长长地喷了口烟气。
“行了,”她抬起头来,“又没有人谴责你,既然你问心无愧,何必要急着表白解释呢?”
“我看得出你生气了,你恨死我了。可我声明,我揭发他绝不是为了你,绝不是!”
“你揭发他?你有这个资格吗?对他你只欠着情分,只有感激的义务,报答的义务,而没有落井下石的权利!要是我,绝不为了你那点儿本来就活该的委屈去坐牢!”她压不住一腔的愤慨。
“他为我坐牢?难道当初是我请他曝毁我的胶卷的吗?哼,现在一说起来好像都觉得我欠了他多少恩典似的,我就不服这个气!”
“你的胶卷?那是你的耻辱,耻辱!”
“得 了,别跟我来这一套了,你没镇压过群众?周志明没镇压过群众?没镇压,你们七六年上广场干什么去了?说穿了,他当时要不是为了未婚妻的身家前途,也未必要 毁那个胶卷,不然,粉碎‘四人帮’以后他为什么一直守口如瓶呢?不就是想让人说他是出于公心吗?这点把戏我还不明白吗?哼,我看咱们全一样,谁脑袋顶上也 没有一层圣洁的光圈。”
严君气得直打哆嗦,“你,你当然不会懂得他的,他为什么要毁掉胶卷;为什么挺身出来承担牺牲;为什么不把救命之恩告诉给当了政法书记的施万云同志和他的一家。不!你根本不懂,他的为人,你是绝不会懂的!”
陆振羽的嘴巴鼓了鼓,她完全想象得出他内心里已经把她和周志明想到什么阴暗的地方去了。她镇定地等待着难以入耳的讽骂,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只是把烟狠狠地拧灭。她也不再理他,把头埋进书里。
然 而又怎么能看得下去呢?她的心里乱纷纷的。的确,以那样一个理由决定周志明对11·17案的回避,是不公正的,但这不公正却并不全然是陆振羽泄私愤所能造 成的,他不过是用这个胶卷的事情印证了乔部长和纪处长的偏见,可他们,这么有水平的领导,干吗要死抱着那个没道理的偏见呢?
天下总还有这么多叫人憋气,叫人想不通的事儿!
自从和小陆发生这场争执以后,她心里一直堵着口闷气。一到夜里躺在床上,思绪便像脱线的风筝,漫无方向地飘来飘去,她一连失眠了好几个晚上。这天早上醒来,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她脑袋昏沉沉的,睡不着也不想再睡,心烦意乱地拧开灯,穿起了衣服。
隔壁房间里的灯也亮了,隔了一会儿,传来姑妈睡意蒙碦的声音:
“小君,怎么起得这么早?还不到六点啊。”
“我到菜市场转转。”她一边系着扣子,一边敷衍地答着。
“哦,你看鸡好就买一只来。”姑妈咕噜了一句,关上了灯,一阵吱吱嘎嘎床板响动,又没声儿了。
她 好久没有光顾菜市场了,没想到菜市场还真是这么早就开了张。波浪形的瓦顶上吊着的日光灯熠熠亮着,水泥地面上薄薄地喷了层水,踏上去很舒服。架子上,蔬菜 的品种虽不多,却按照对称颜色摆得井井有条。在宽大的肉案上,新搭上来的几大片猪肉红白鲜明,很是诱人。她买了只肥鸡,又四处转了转,水产部已经排上了一 列不算短的队伍,只有油盐酱醋的柜台前冷冷清清,但从那儿飘溢出来的混合着酱油、熏醋和五香粉味道的空气,却弥散在整个菜市场里。她小时候是最爱闻这种富 于刺激性的气味的。
淡淡的,儿时的回忆倏地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憧憬,对未来生活的渴望突如其来地撞上了她的心头。这是她从未领略过的一种渴望。真是活见鬼!像她这么个事业心极强,一向视家庭生活为琐屑的人,此刻竟突然向往起贤妻良母的人生来了。啊——,真该有个自己的、暖暖的家呀!
这温馨的向往反而使她打了个寒战,心里酥酥地有股凉气窜上来。她不由加快了脚步,跑起来,逃命般地跑出了充满着馋人气味的菜市场。想这些干什么呢?也许注定她就该是个悲剧人物吧!
她回家放下鸡,骑车来到处里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没上班呢,楼里挺静的。来到办公室的门口,发现门是虚掩的,里边有人在窃窃地讲话,她推门的手不由自主缩回来。
“这事,你还和别人说过吗?”是段科长的声音。
“没有。”这是周志明。
他们来得这么早,在谈什么呢?听两个人的口气,好像是谈一件关系重大而又不愿意示人的事情。
“我不想叫别人为难。”周志明又补了一句。
“可你毕竟……你想过后果吗?”
“想过,不会有多严重的。三中全会都开过了,我怕什么。我是觉得,既然干了侦查员这一行,索性就彻底干好它。科长,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有不妥当的地方?”
“不,你要先和我讲了,我还说不定跟你合个伙儿呢。既然你已经做了,那就先等着看看结果再说吧。另外,昨天我和大陈在局里碰上马局长了,大陈把决定你回避这件事向马局长提了意见。你看大陈这个人,一向不爱多惹事的,这回居然主动提了意见,连我都很意外。”
楼下响起杂沓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大声的问候,上班的人陆续来了,她只好推门打断他们的谈话了。
“嗬,来得真早啊。”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同他们打招呼。
“你早啊。”段科长随口答了一句,出去了。
她扫了周志明一眼,看见他的桌子上摆了科里的录音机,旁边摊开着记录稿纸,便笑着问道:“这么早就干上了?”
“没有,我也是刚来,”他答道,“311案有好几段审讯录音当时没有整理成文字,我现在居闲了,干脆整理出来算了。”
“噢。”她站在他的桌前,很想问问他们刚才谈的事情,话没出口又憋住了。她并不是那种以窥探别人的秘密为乐事的女人,但是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却深深地使她不安。她多么想知道个清楚,多么想替他分担一点儿忧虑和风险啊!
小 陆进来了,把他的灰色马桶包往桌上一扔,用冷冷的、看破一切的眼光斜了他们一眼,那神情,活像是又发现了别人的什么丑事。周志明打开录音机,手上的笔随着 转动的磁带刷刷地写起来。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从抽屉里拉出一张报告纸——这是大陈昨天推给她的任务——在眉头写下一行洒脱清秀的钢笔字:
关于对施季虹实行劳动教养处分的请示
房门打开,她抬起头,看见段兴玉从外面走进屋子,身后跟着愁眉苦脸的大陈。大陈的眉端和嘴角都朝下挂着,一路嘟囔着走进来。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周志明不能干了,你又抽出去干别的,案子还没完就这么釜底抽薪,你叫我怎么干呀?”
“你们三个人还搞不了一个扫尾的案子?再说,我又不是抽走不管了,只不过是临时去一两天嘛。”
“科长要去哪儿?”她问大陈。
“市里要开个法治座谈会,非叫他去不可。”大陈发牢骚似的回答。
段兴玉一边准备着要带的材料,一边说:“市委政法部请公检法系统的一些干部开个座谈会,分三期,每期座谈一个专题,局里要咱们处去个人,纪处长非要我参加一下不行。今天是第一期,讨论人治与法治问题。下一期是权力与法律问题,第三期……”
“这有什么讨论的,”大陈插嘴说,“谁还不知道现在应该提倡法治反对人治呀。”
“光简单提倡不行,总得从理论上搞清楚嘛。”
“算了吧。”小陆突然开口了,还是那个阴沉沉的腔调,“什么法治不法治,我早看透了,到时候还是领导说了算。就说咱们公安局吧,局长下令拘留什么人,处理什么人,谁敢抗命不从?”
“你 看,”段兴玉对大陈笑道:“这屋里不就有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吗,小陆说的确实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中国这么穷,文化这么不发达,老百姓受了委屈要告状, 说实在的,大概连状子怎么写,法院的门朝哪儿开都不清楚呢。再加上吃法律饭的又少得可怜,所以要想解决问题,还得去找官儿,能不能得到公正,关键还得看那 位地方长官的好坏。不要说那些个天高皇帝远的山沟沟了,就是咱们这样的大城市、大机关里,长官意志实际上还是不能少的,这算不算人治呢?所以究竟该怎么看 待人治,人治的提法是否科学,人治法治的相互关系怎么样,这些问题我看很需要研究一番呢。”段兴玉看了一下表,“行了,我得走了。你们先抓紧时间把全部案 卷材料都整理出来,审讯记录按时间顺序先装订上。小严,录音磁带都要编好号,可不要一忙就搞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