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法官没有去丹佛。他到36号公路后,就直接穿街而过,沿着7号公路开了。上午阳光明媚,这条路上交通也不拥挤。布莱顿镇的情况差一些,他一度不得不离开公路穿过当地高中的足球场,才躲开严重的塞车。他继续向东开,直到25号州际公路。从这里向右转就可以去丹佛,但他向左转,开上了向北的岔路。半路上,他把收音机拨到中波,又向左转,向西,在那里玫瑰静静地在蓝天下开放,脚下躺着博尔德。
他告诉拉里他太老了,不能再冒险,愿上帝拯救他,那是个谎言。他的心脏不再快节奏地跳动,空气不再这样甜蜜,色彩不再这样绚丽,已经有20年了。他将沿着25号州际公路到夏延,然后向西,去迎接山那边等待着他的事。他的皮肤虽然由于上了年纪而干瘪了,想到这些还是不禁容光焕发。沿80号州际公路向西,进入盐湖城,然后穿过内华达去里诺,然后,他再向北,但那并不重要。因为在盐湖城和里诺之间,甚至更早的时候,他就会被拦住,被盘问,很可能被送到别的地方再次被盘问。而不知在什么地方,就可能会受到邀请。
就是他遇到那个黑衣人本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开始行动吧,老头。”他轻轻地说。
他挂上档,向岔路口开去。那里有三条向北的路,都不太拥挤。正如他所猜测的,丹佛的交通阻塞和交通事故有效地阻拦了交通。另一边的路上交通相当拥挤,因为很多傻瓜在向南方走,盲目地希望向南的路会好走一些。但这条路还好,至少目前还行。
查理斯法官继续向前开,很高兴开始了他的旅程。他前一天晚上几乎没有睡,今晚,他会把身体严严实实地裹在两层睡袋里,在星光下睡得很好。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博尔德,他想回来的可能性很校然而他极其兴奋。
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之一。
那天下午,尼克、拉尔夫和斯图骑自行车去博尔德北部,到汤姆·科伦自己住的一所小房子去。汤姆的房子已成为博尔德的“老”住户的路标。斯坦·诺戈特尼说,它就像是天主教徒、佛教徒、基督复临安息日教徒、民主党人和统一教团教徒们走到了一起,建立了一个宗教政治混合式的迪斯尼乐园。
房子前面的草坪是由许多雕像组成的怪诞的景象。有12个童贞女玛丽的雕像,其中一些显然是在给粉红色的塑料火烈鸟群喂食。火烈鸟中最大的比汤姆自己还要高,一条腿用一个四英尺长的大钉固定在地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洗礼井,一个巨大的塑料耶稣像黝黑发亮,站在装饰性的水桶里,伸出双臂……显然是要祝福火烈鸟们。洗礼井旁边是一个大塑料牛,显然正在从一个鸟澡盆里喝水。
前门帘刷地被掀开了,汤姆光着膀子出来接他们。尼克想,从远处看他那明亮的蓝眼睛和有些发红的金色胡须,倒像是个极其富有男子气概的作家或画家。走近些,就不像了,不像个有学问的人……也许是个反文化的手艺人,把矫揉造作当成了独创性。等走得很近了,聊几句,你就会发现汤姆·科伦其实并不是文质彬彬的人。
尼克知道自己之所以对汤姆怀有强烈的同情心,是因为人们认为他自己弱智。开始是因为他的残疾使他无法学会读书写字,后来是因为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又聋又哑的人一定是弱智。他不断地听到各种说法。他记得有一天晚上,他路过扎克店去喝几杯啤酒,那是硕尤郊区的一家酒馆。就是那天晚上雷·布思和他的伙计们袭击了他。酒吧侍者站在吧台另一头,靠着吧台跟一个顾客亲密地说话。他的手半掩着嘴巴,尼克只能猜出他说的话的只言片语。但他并不需要猜出更多的。又聋又哑……八成弱智……那些家伙差不多都弱智……
但在形容弱智的那些难听的说法里,有一个确实适合汤姆·科伦。尼克常常怀着同情的心情在自己的脑子里悄悄地用这个说法形容自己。这个说法是:这个人家伙不齐全。这就是汤姆的问题。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而汤姆的可怜之处在于,他缺的并不多,而且也都是似乎并不要紧的——就像是扑克牌里缺方块二草花三之类的。但没有这几张牌,你就不可能打好牌。没有这几张牌,就连单人纸牌都玩不赢。
“尼克1汤姆喊道,“看见你,我真高兴!汤姆·科伦真高兴1他搂着尼克的脖子拥抱了他。尼克在这种大晴天仍然戴黑眼罩,这时他感到他的那只瞎眼里似乎有泪要流出来。“还有拉尔夫!还有这个人。你是……我想想……”
“我是……”斯图张嘴说,但尼克用左手做了一个急促的砍的动作,他便不做声了。他在和汤姆练习记忆规则,似乎有了成效。如果你把一样你知道的东西和你想记住的名字联系起来,一般就能牢牢记祝许多年前,鲁迪也提醒了他这个。
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便笺纸,急急写了几个字。他递给拉尔夫,让他大声念出来。
拉尔夫皱着眉头,照着做了:“你喜欢放在碗里就着肉、蔬菜、调料一起吃的是什么东西?”
汤姆怔住了。他的脸上失去了活力,愣愣地张着嘴巴,像傻了一样。
斯图不自在地拧了拧身子,说:“尼克,你不认为我们应该……”
尼克把一个手指放在唇边,止住了他的话,就在这时,汤姆又恢复了活力。
“炖肉1他哈哈大笑着跳了起来。“你是炖肉1他看着尼克,看他是否肯定,尼克给他做了一个“V”的手势表示胜利。
“M-O-O-N,拼起来就是炖肉,汤姆·科伦知道,人人都知道1
尼克指指汤姆的房子的门。
“想进来吗?当然!我们都要进来。汤姆正在装饰房子。”
帕尔弗和斯图跟着尼克和汤姆走上台阶时,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觉得很好笑。汤姆总是在“装饰”,他不“装修”,因为他搬进来时这房子当然已经装修过了。走进这所房子就像走进了乱糟糟的母鹅的世界。
前门口挂着一个巨大的镀金鸟笼,里面有一只绿鹦鹉标本被仔细地捆在木棍上,尼克不得不弯着腰从鸟笼下钻进去。他想,问题是,汤姆的装饰并不仅仅是混乱的花边。如果是那样,这所房子就不会比一个乱糟糟的牲口棚更引人注目。但这里还有别的,似乎有着常人所无法领悟的某种模式。起居室的壁炉上的一块大方积木上有一些信用卡标志,全都放在中间,仔细地支起来。欢迎在这里使用您的维萨信用卡,万事达信用卡。用餐者的俱乐部。这时他忽然有了一个疑问:汤姆怎么会知道这些标志都属于同一种类型?他不识字,然而他却鬼使神差般摸出了其中的门道。
在咖啡桌上放着一个大灭火器。警灯放在窗台上,那里可以见到阳光,能把冷冷的蓝光投到对面墙上。
汤姆领着他们参观了整所房子。楼下的游戏室里堆满了汤姆从一个动物标本店找到的鸟和动物标本。他把鸟都用几乎看不见的钢琴丝挂起来,那些猫头鹰、鹰,甚至还有一只羽毛被虫蛀了的少一只黄色玻璃眼珠的秃鹰,似乎都在飞翔。一个墙角里有一只用后腿站着的美洲旱獭,另一个墙角是一只囊地鼠,还有一个墙角是一只臭鼬,第四个墙角里是一只黄鼠狼。屋子中间是一只郊狼,它似乎是所有这些小动物的焦点。
上楼梯的栏杆用红白相间的纸条缠了起来,看上去像理发店的标志。走廊上半部用更多的钢琴丝挂满了各种型号的战斗机。浴室地板被漆成明亮的铁青色,上面是汤姆收集的各种玩具船,这些船在瓷漆的海面上绕着四个白瓷的小岛和一块白瓷的大陆航行:小岛是水管腿,大陆是马桶底座。
汤姆最后领他们回到楼下,他们坐在信用卡拼画下面,面对着一幅背景是镶着金边的云朵的约翰和罗伯特·肯尼迪的三维画。画下面的说明写着:兄弟同上天堂。
“你们喜欢汤姆的装饰吗?你们觉得怎么样?好不好?”
“很好1斯图说,“告诉我,楼下那些鸟……你不害怕吗?”
“不怕,”汤姆吃惊地说,“它们填满了锯末1
尼克递给拉尔夫一张字条。
“汤姆,尼克想知道你想不想再被催眠一次。就像那次斯坦做的一样。这次很重要,不仅仅是个游戏。尼克说他以后会解释为什么。”
“行,”汤姆说,“你……正在……犯困……对吗?”
“对,就是这样。”拉尔夫说。
“你想让我再看看表吗?我不介意。当你把表来回摇晃时,你知道吗?很……困……”汤姆疑惑地看着他们,“但我并不觉得很困。一点不困。我昨天晚上早早就睡觉了。汤姆·科伦总是早早睡觉,因为没有电视看。”
斯图轻轻说:“汤姆,你想看大象吗?”
汤姆的眼睛立刻闭上了。他的头轻轻向前垂了下来,呼吸缓慢然而深沉。斯图惊奇地看着这一切。尼克告诉了他关键词,但他不知该不该相信这能有用,更没有想到效果会这样立竿见影。
“就象把鸡的头塞到翅膀底下一样。”拉尔夫惊叹道。
尼克递给斯图他为这次见面准备的“脚本”。斯图深深地看了尼克一眼。尼克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示意斯图继续进行下去。
“汤姆,你能听见我吗?”斯图问道。
“我能听见。”汤姆说。他说话的声音使斯图惊得一下抬起头来。
这不是汤姆平时说话的声音,但哪里不同斯图一时也搞不清。这使他想起他18岁高中毕业时发生的事情。毕业典礼前,那些一直和他一起上学的朋友们都在更衣间里,他们中至少有四个人从一年级的第一天开始就和他在一起,还有很多也差不多。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他们的脸在这些年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当时他站在更衣室的瓷砖地板上,手里拿着黑袍。当时他眼中的这种变化使他毛骨悚然,现在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他看到的那些脸已不再是孩子的脸了……但也还不是成年人的脸。它们是在地狱的边缘的脸,在两个明确界定的状态之间的脸。这种来自汤姆的潜意识深处的声音,就像那些脸一样,只是更加无穷地忧伤。斯图想,这是一个被永远地拒绝的人的声音。
但他们在等着他继续进行,他必须继续下去。
“我是斯图·雷德曼,汤姆。”
“是,斯图·雷德曼。”
“尼克在这里。”
“尼克在这里。”
“拉尔夫·布伦特纳也在这里。”
“是,还有拉尔夫。”
“我们是你的朋友。”
“我知道。”
“我们想让你做一件事,汤姆。是为了那个区。这事有危险。”
“危险……”
汤姆的脸上掠过疑惑的神情,就像云影掠过仲夏的麦田。
“我必须害怕吗?我必须……”他的声音越来越细小,长叹着不再作声了。
斯图困惑地看着尼克。
尼克做出“对”的口型。
“是他。”汤姆恐惧地叹着气说道。这就像隆冬的狂风卷过光秃秃的橡树林的声音。斯图再次感到内心的战栗。拉尔夫脸色刷地白了。
“是谁,汤姆?”斯图轻声问道。
“弗拉格。他名叫兰德尔·弗拉格。那个黑衣人。你想让我……”他又一次痛苦地长叹了一声。
“你怎么认识他的,汤姆?”这个问题不是脚本上的。
“在梦里……我在梦里见过他的脸。”
“你见过他?”
“是的……”
“他长得什么样,汤姆?”
汤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斯图还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正准备继续按“脚本”提问时,汤姆说:“他看上去就像街上的随便什么人一样,但当他狞笑时,鸟儿们都从电话线上掉下来死去。当他用某一种方式看着你时,你会屁滚尿流。他吐口痰,草都会变黄。他总是在外面。他超脱了时间。他不认识他自己。他有1000个魔鬼的名字。耶稣曾把他打成一群猪。他不计其数。他惧怕我们。我们在里面。他懂得魔法。他能呼唤狼群,他和乌鸦住在一起。他是蛮荒之地的国王。但他惧怕我们。他惧怕……里面。”
汤姆不再做声。
这三个人面面相觑,脸色像墓碑一样惨白。帕尔弗把帽子从头上抓了下来,痉挛般用双手捏做一团。尼克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斯图的喉咙似乎变成了干燥的玻璃。
他不计其数。他是蛮荒之地的国王。
“你还知道关于他的其他情况吗?”斯图用低沉的声音问。
“我只知道我也惧怕他,但我会做你们希望我做的事情。但是汤姆……真的很害怕。”他又发出了那种恐惧的叹息。
“汤姆,”拉尔夫突然说,“你知不知道阿巴盖尔妈妈……是否还活着?”拉尔夫的表情极其紧张,就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她还活着。”
拉尔夫靠在椅子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但她和上帝还不对劲。”汤姆又说。
“和上帝不对劲?为什么,汤姆?”
“她在蛮荒之中,上帝把她从蛮荒中扶起来,无论是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午夜梦回之时,她都不惧怕任何恐怖……毒蛇不会咬她,蜜蜂也不会蛰她……但她和上帝还不对劲。从岩石中带来水的并不是摩西的手。把黄鼠狼空着肚子送回去的并不是阿巴盖尔妈妈。她很可怜。她会看到的,但她看到时为时已晚。会有人死去。他会死。她会死在她不应该去的河岸边。她……”
“别让他说下去了,”拉尔夫呻吟道,“你能不能让他别说了?”
“汤姆,”斯图说。
“哎。”
“你还是尼克在俄克拉荷马遇到的那个汤姆吗?你还是你醒着时我们认识的那个汤姆吗?”
“是,但我不止是汤姆。”
“我不明白。”
他挪了一下身子,酣睡中的面容安详平静。
“我是上帝的汤姆。”
斯图完全无法再保持镇定,几乎把尼克的字条掉在地下。
“你说你会做我们希望的事。”
“是的。”
“但是你是否明白……你认为你会回来吗?”
“那就不是我所能看到的了。我该去哪里?”
“西边。”
汤姆呻吟起来。这种声音使斯图毛骨悚然。我们在派他去做什么?也许他知道。也许他自己也去过那里,就在佛蒙特,在走廊组成的迷宫里,当时的回声听起来似乎像是有脚步声在跟着他。而且越来越近。
“西边,”汤姆说,“西边,好吧。”
“汤姆,我们派你去看看。然后你再回来。”
“回来把看到的告诉你们。”
“你能做到吗?”
“能。要是他们没有抓住我杀掉的话。”
斯图浑身发抖——他们都浑身发抖。
“汤姆,你自己去。一直向西走。你能找到西边吗?”
“就是太阳落山的方向。”
“对。如果有人问你为什么在那里,你要这样说:他们把你赶出了自由之邦……”
“把我赶出来。把汤姆赶出来,让他流落街头。”
“……因为你弱智。”
“他们把汤姆赶出来是因为汤姆弱智。”
“……还因为你可能有一个女人,而女人可能生下白痴孩子。”
“像汤姆一样的白痴。”
斯图的胃里无法控制地翻江倒海,头就像是会出汗的铁块。他仿佛正在一场痛苦的宿醉中挣扎。
“现在重复:别人问起你为什么在西边时你该怎么回答。”
“他们把汤姆赶了出来,因为他弱智。可不是嘛。他们担心我会有个女人,就像你们和你们的马子在床上一样,让她怀上白痴孩子。”
“对,汤姆。那样……”
“把我赶出去,”他轻轻地用悲哀的声音说,“把汤姆赶出了他漂亮的房子,让他流落街头。”
斯图用一只颤抖的手抹了一下眼睛。他看着尼克。在他眼里,尼克似乎变成了两个,又变成了三个。“尼克,我觉得我没法坚持到底了。”
尼克看着拉尔夫。拉尔夫脸色惨白,只能摇摇头。
“坚持到底吧,”汤姆出人意料地说,“别把我扔在黑暗里。”
斯图强迫自己继续下去。
“汤姆,你知道满月什么样吗?”
“知道……又大又圆。”
“不是半个月亮,也不是大半个月亮。”
“不是。”汤姆说。
“当你看到那个大圆月亮,你就回头向东走。回来找我们。回到你的家,汤姆。”
“是,我看到它就回来,”汤姆同意道,“我会回家来。”
“你回来时,要在晚上走路,白天睡觉。”
“晚上走路,白天睡觉。”
“对。而且你要尽可能不让任何人看到你。”
“不让人看见。”
“但是,汤姆,可能会有人看到你。”
“是,可能会有人看见。”
“如果看到你的是一个人,汤姆,就杀死他。”
“杀死他。”汤姆迟疑地说。
“如果不止一个人,就逃跑。”
“逃跑。”汤姆的口气肯定多了。
“但最好干脆别让人看见。你能把所有这些话再重复一次吗?”
“能。当月亮圆时就回来。不是半个月亮,也不是新月。晚上走路,白天睡觉。不让任何人看见我。如果一个人看见我,就杀死他。如果不止一个人看见我,就逃跑。但最好不让任何人看见我。”
“很好。我希望你在几秒钟之内醒过来了。行吗?”
“行。”
斯图颤抖地长叹着坐回了椅子上。“感谢上帝,总算完了。”
尼克用眼睛表示同意。
“尼克,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吗?”
尼克摇摇头。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呢?”斯图嘟哝了一句。
尼克做手势要他的便笺纸。斯图递给他,心里很高兴不用再用它了。他的手指已经汗湿了尼克写脚本的那一页,看上去几乎透明了。尼克写了几个字,递给拉尔夫。拉尔夫嘴唇慢慢蠕动着读完之后,又递给了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