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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妻子小心地摘下帽子,把它放在了她椅子旁的一张小桌子上。那顶帽子是由薄薄的黑色金丝绒和编织网制作的,是她在蒙特利尔买的。她平静地说:“请和气点,别对我喊叫,杰米。你可以有你的缘由,但我没有,而且我以前对你说过,我不是你的心情的复制品。”
“问题根本不在这……”
“问题就在这!”玛格丽特的脸也微微涨红了。她的火气总是来得较慢,这也是他们之间争吵相对较少的原因。“而且从你刚才对记者们的态度来看,有虚荣心的不止是哈维·沃伦德一个人。”
他紧接着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生那个汤姆金斯先生的气,因为他没有傻到被你那些关于公正和人道主义辞藻华丽的胡说所欺骗。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也没被你骗过去。”
他开始劝她。“不过,至少在这里,我应该享受到一点忠诚感。”
“哎呀,别那么可笑了,”玛格丽特怒气冲冲地说道。“而且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把我也当成你的政治集会的听众。我是你妻子,你忘了?我看见过你光身子。所发生的事情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哈维·沃伦德使你处境尴尬……”
他打断了她的话。“不是尴尬,而是根本没法恰当应付。”
“好吧,就算是没法应付。但由于某种原因,你觉得你又必须支持他。可你又很不情愿这么做,于是你就向一切人耍脾气,包括我。”说到这里,玛格丽特的声音哽咽了。她很少这样。
两人都沉默了。外面,发动机的速度提高到了起飞的频率;跑道在窗前闪过,随即他们升到空中。他拉住玛格丽特的手。“你说得对。我的确在耍脾气。”
他们之间的大多数争吵都是这样结束的,包括那些严肃的争吵,而在他们婚后的生活中的确有过几次严肃的争吵。两个人中总会有一个理解了对方的理由,于是作出让步。杰姆斯·豪登想知道是否有生活在一起而不吵架的夫妇。如果有的话,他们一定是些枯燥无味、没精打采的人。
玛格丽特扭过头去不看他,但她的手也稍稍用力握着他的手。
隔了一会儿他说:“沃伦德的事没什么了不起——我是说它不关我们俩的事。只不过有些碍事罢了。但会有解决办法的。”
“我 想我也有点发傻。也许是因为我近来不常看见你的缘故。”玛格丽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方麻纱手绢,轻轻沾了沾双眼的眼角。她慢慢地接着说道:“有的时候我对政 治产生一种极度的忌妒感,同时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我想我真希望是另一个藏在什么地方的女人勾住了你,而不是政治,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我至少还知道怎么 样去和她竞争。”
“你用不着去竞争,”他说,“你从来用不着。”一时间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内疚,他又想起了米莉·弗里德曼。
玛格丽特突然说道:“如果哈维·沃伦德这么难对付,为什么让他负责移民部?难道你不能把他放在一个无害的地方吗?——比如把他放到渔业部?”
杰姆斯·豪登叹了口气。“遗憾的是哈维·沃伦德想当移民部长,而他仍然有足够的势力使自己的愿望受到重视。”他不知道玛格丽特是不是相信了他的第二句话,但她没有再问。
“前 卫”号飞机正在转弯向南飞进航线,并在继续爬高,但已不象刚才那样陡了。上午明亮的阳光从左舷的窗子里照射了进来,透过右舷窗,3000英尺下面的渥太华 市象个微型城市模型历历在目。渥太华河象是白雪覆盖的两岸中间的一道银线。西面,在香蒂瀑布的狭窄处,白色的喷泉象手指一样竖立起来,指向现在从上面看去 很小的最高法院和议会大厦。
首都在下面向后移去,前面是开阔的乡村。10分钟后,他们将飞越圣劳伦斯河,来到美国的纽约州上空。豪登想,若是导弹的话,只需要几秒钟而不是几分钟的时间就可以飞完这段距离。
玛格丽特从窗前扭过头来问道:“你说外界的人们知道政府内部的这一切事情吗?例如政治交易,互相庇护和支持,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事情?”
杰姆斯·豪登几乎被吓了一跳。他再一次感到,玛格丽特已经猜到他的心理活动了。他想了想说:“当然,当然,有些人是会知道的,尤其是那些接近圈内的人。不过我想大多数人并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政府的内幕。而且还有人,即使你拿出书面证明,并且发誓它是真的,他们仍不相信。”
玛格丽特沉思着说道:“我们总是那么喜欢批评美国的政治制度。”
“我知道,”他同意道。“那样批评人家当然是不合逻辑的。因为如果按比例来看,我们这里的官官相护和贪污受贿一点也不比美国人那里少,甚至可能更多些。只不过我们通常要谨慎得多,并且不时公开惩处一两个过于贪婪的人。”
他 们上方的提示系紧安全带的指示灯灭了。杰姆斯·豪登打开了自己的安全带,然后伸过手去帮玛格丽特打开她的。“当然了,我亲爱的,”他又说道,“你要知道, 我们最伟大的民族遗产之一就是我们的自我公开感。这是我们从英国人那里继承来的。你记得萧伯纳吗?他说:‘没有什么事好到或坏到英国人不做的程度;但你永 远也找不到一个认错的英国人。’这种信念对提高民族意识十分有好处。”
玛格丽特说道:“有的时候,你对那些错事也十分肯定和满意。”
她丈夫考虑了一会儿。“我并不想那样。我只不过是想在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摘下伪装。”他淡淡地笑了笑。“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我不是处在众目睽睽之下啦。”
“对不起。”玛格丽特的话语中透着关切。“我刚才不应该那么说。”
“不! 我不希望我们两人中有谁感到有什么事情不便说,不管是什么事。”哈维·沃伦德的身影和他与自己的那笔交易在豪登的眼前闪过。他为什么一直没把这一切都告诉 玛格丽特呢?也许有一天他会告诉的。他继续说道:“我对政治的大多数经历与见闻使我伤心。从来都是这样。然而我又想到人类的弱点和我们能力的有限,想到纯 洁从来是无力的,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如果你想纯而又纯,你只好孤立自己。如果你想做些有积极意义的事,成就一点事业,并使世界变得比原来好一点,那你就 必须选择权力而抛弃纯洁,别无他择,”他沉思地继续说道,“就象我们都站在一条水流湍急的河里一样,虽然你想立即改变水流的方向,但你做不到这一点。你只 能顺流而行,然后试着慢慢地把它的流向引向一边或另一边。”
总理座位旁边的一台白色内部电话轻轻地发出了音乐般的响声,他拿起了听筒。里面传来了飞机机长的声音:“我是加尔布雷斯,先生。”
“噢,是中校吗?”加尔布雷斯是一位老飞行员,素以稳健可靠著称,政府要员飞往渥太华以外的别的地方常常都是他作机长。他也曾多次为豪登夫妇驾驶过飞机。
“我们现在已经升到了巡航的高度,高度两万英尺,估计在1小时10分钟后到达华盛顿。那里的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气温在华氏65度。”
“这可是好消息,”’豪登说道。“我们可以再尝尝夏天的滋味了。”他把华盛顿的天气情况告诉了玛格丽特,然后对着听筒说道:“我听说明天在使馆有个午宴,中校先生。我们期待着在那见到你。”
“谢谢你,先生。”
杰姆斯·豪登放回了听筒。在他刚才说话时,乘务员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端来了咖啡和三明治。他还端着一杯葡萄汁。玛格丽特指着那只杯子说:“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它,我就在家里多储存些。”
他等到乘务员走后才低声说:“我开始讨厌这东西了。我有一次说过我喜欢它,看来这话被传开了。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当年英国首相迪斯累里(1804-1881)讨厌报春花了。”
“可我一直认为他是喜欢报春花的,”玛格丽特说道。“那花不是他最喜欢的吗?”
她 的丈夫用力摇了摇头。“迪斯累里只说过一次他喜欢报春花,是出于礼貌对维多利亚女王说的。因为她曾送了一些那种花给他。但从那以后,人们送给他的报春花象 雪片一样,甚至后来他一看到报春花就几乎要发疯。所以你看。政治迷信多么顽固。”他笑着拿起那杯葡萄汁,打开舱里一扇后门,把葡萄汁倒进了便池。
玛格丽特思虑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有时觉得你很象迪斯累里,不过更为尖锐一些。”玛格丽特笑了笑。“至少你的鼻子能证明这一点。”
“不错,”他赞同道,“而且我这张脸一直是我的商标。”他摸着自己的鹰钩鼻子,然后回忆似地说道:“以前,当人们说我面貌很凶时,我总觉得意外。但后来,当我学会了一会儿收起这副脸,一会儿又露出这张脸时,它成了一个非常有力的工具。”
“现在真好,”玛格丽特说道,“我们俩能独自在一起待上一会儿。还有多长时间到华盛顿?”
他做了个鬼脸。“恐怕没多少时间了。我得在降落之前与内斯比森谈谈。”
“你非得谈吗,杰米?”与其说这是句问话,还不如说是恳求。”
他遗憾地说道:“对不起,亲爱的。”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我刚才就觉得这阵时光太好了,好得让人怀疑它能否持久。好吧,我去躺一会,你们好单独谈谈。”她站起身来,拿起她的手提包和帽子。走到小卧室的门口时,她转过身来。“你准备威胁他吗?”
“也许不——除非我不得已。”
“我希望你别那样,”玛格丽特认真地说道。“他是多么可怜的老头。我总觉得他应当坐在一把轮椅上,膝上盖着毯子,由另一名老兵推着。”
总理大笑起来。“所有的退休将军都应当那样。遗憾的是,他们有的想写书,有的想从政。”
当玛格丽特走后,他按了一下铃,唤来乘务员,要他客气地去把内斯比森将军请来。
“你看上去健康极了,艾德里安,”杰姆斯·豪登说道。
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坐在玛格丽特刚刚空下的那张深深的软椅中,他那红润肥胖的手端着一杯加了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他得意地点了点头。“我最近几天的感觉好极了,总理。看来我终于摆脱了那可恨的粘膜炎。”
“我 真高兴。我想你前些日子一定是过分劳累了。实际上我们都操劳过度了。结果我们大家都变得脾气很烦躁。”豪登仔细地看着他的国防部长。面前的这位老人看上去 的确结实多了,甚至有几分高贵,只是秃顶越发厉害了,使他有点象个矮胖子先生。他那精心修饰过的浓密的花胡子也使他增加了几分尊严,他那方方的下巴仍然保 留着一种军人的威严。豪登想,也许自己考虑的那个办法还行得通。但他想起了布赖恩·理查森的告诫:“讨价还价要委婉;那个老伙计的正直是出了名的。”
“不管烦躁不烦躁,我还是不能同意你关于联合宪章的意见。我相信我们不用让这么大的步,就可以从美国人那里得到我们想得到的东西。”内斯比森说道。
杰 姆斯·豪登努力使自己镇静,竭力压下自己的愤怒和不满。他知道,发脾气和任性地大喊大叫不解决问题。他真想大叫:“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睁开眼睛看一看吧!看 一看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吧:形势不等人,已经没有时间试用那些古老乏力的药方了。”然而他却这样息事宁人地说道:“我希望你为我做一件事,艾德里安,你愿 意吗?”
老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什么事?”
“把一切都在脑子里重新过一遍:形势将会变成什么样,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那天我们都说了些什么;还有,我们有哪些选择,以及你自己的良知。”
“我已经这样考虑过了,”老人的回答十分坚决。
“那么再做一遍怎么样?”豪登拿出了自己的全部说服本领。“就算是为我个人做一件事?”
老人已喝光了杯中的威士忌。威士忌使他的身体暖和了起来,他放下玻璃杯。“好吧,”他让步道。“这我倒不在乎。不过我告诉你,我的回答将仍旧是同样的:我们必须保持民族独立——完全独立。”
“谢谢你,”杰姆斯·豪登说道。他又按响了铃,当乘务员进来时,他说道:“请给内斯比森将军再来一杯加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
当第二杯威士忌送来后,内斯比森呷了一口,然后靠到椅背上,打量着这间专用机舱。他用仍带有军人威严的嗓音赞许地说道:“要我说,总理,这房间还真他妈不赖。”
杰姆斯·豪登似乎看到自己期待着的突破口。
“是不错,”他承认道,他用手摆弄着乘务员在给国防部长端威士忌时一起送来的第二杯葡萄汁。“不过我不常用这间。与其说这是我的飞机,还不如说是总督的专机。”
“这是真的吗?”内斯比森看上去有些吃惊。“你是说谢尔登·格里菲思是乘坐这架专机包舱到处访问吗?”
“噢,是的,他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用,”豪登的声音是那样煞费苦心地随便。“总督先生毕竟是女王陛下的代表。他有权享受极为特殊的待遇,你说呢?”
“是的。”老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好象是他们的谈话提醒了他一样,豪登再一次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想你已经听说了谢尔登·格里菲思今年夏季要退休了。他已经在政府供职了7年,他想辞职了。’”
“我听到了点消息,”内斯比森说道。
总理叹了口气。“总督的引退总给我们带来麻烦,找个完全能接替他的工作的人真不容易:这个人必须有一定的经历,而且还要愿意为政府服务。要知道这是国家所能给予的最高的职务。”
豪登注视着这位老人喝下了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酒。他认真地说道:“是的,是这样的。”
豪登说道:“当然,这一职务本身无利可图。大量烦琐的仪式,整天被仪仗队、欢呼的人群、礼炮所包围。”他又轻松地补充了一句。“你知道,给总督的礼遇是21响礼炮,跟女皇一般多。”
内斯比森轻声说道:“是的,我知道。”
豪登象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自然,为了处理好那类事情,需要有一些特殊的经历。有在军队里任职背景的人最擅长这种工作。”
这位老战士的嘴微微张开着。他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嘴唇。“是的,”他说道。“我想是这么回事。”
“说实话,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你来做总督。”豪登说道。
老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
“啊,”豪登说道,好象是驱走了一个想法。“我知道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你不会希望离开内阁,而我们也不愿意让你走。”
内斯比森做了一个动作,仿佛想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但随后又放弃了。他拿杯子的手在发抖。他咽了一口唾沫,以便使自己的声音平稳,但只收到了部分效果。“说句真话,我一段时间来一直在考虑退出政界。到了这个年龄有点吃不消了。”
“真 的吗?艾德里安?”总理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诧异。“我还一直以为你将和我们长期干下去呢。”他又停了下来思考着。“当然了,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个职 位,那将为我们解决许多问题。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就我看来,在我们通过了联合宪章之后,我们国家将要面临一个困难的时刻。我们将需要一种团结一致感,一 种传统的民族情感。我个人认为,如果总督的职位交给一个合适的人担任,将对那时的形势大有帮助。”
他忽然怀疑他自己是不是做 得过分了。随着他的话,老人的眼睛抬了起来,直盯盯地望着他。很难看出这双眼睛里包含的是什么。是蔑视?是怀疑?还是两者兼有并夹杂野心?有一点可以肯 定。虽然从某些方面来看,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很蠢,但他总不至于迟钝到不理解豪登现在所提出的交易:豪登开出了世界上最高的价格来买他政治上的支持。
豪登所指望的是这位老人对他所提出的这个职位的估价。他知道,有的人无论在什么条件下也不愿意担任总督这一职务的;在他们看来,当总督不但不是什么奖赏,而且是一种惩罚。但对一个军人来说,对于一个爱好仪式与盛典的人来说,那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最高理想。
豪 登从来不相信玩世不恭的人的名言,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格。豪登一生的经历中曾经见过那些无法收买的人,无论是用金钱财富还是用荣誉都无法买动他们,甚至 象为人类造福这种曾打动了千百万人的光荣称号也不能使这种人动心。但是大多数从政的人都有某种价格;为了生存必须有价格。有的人喜欢用“权宜之计,”或 “妥协”之类的委婉词句来说明这一现象。但归根到底还是一回事。现在的问题是,他是否正确地估量了艾德里安·内斯比森的支持的价格。
老人内心的斗争清楚地刻划在了他的脸上:怀疑、尊严、耻辱和渴求的表情在不停地变幻,象小孩子的万花筒一样在自动变化着……
他能听得见记忆中的炮声……是德国人的88毫米口径的大炮,还有回敬的炮声……是一个阳光斜射的早晨;后面是安特卫普港。前面是谢尔特……盟军的加拿大师正在攀爬、向前;一会他们慢了下来,动摇了,准备掉头逃跑……
这 是战斗中的关键时刻。他跳上一辆吉普车,唤过一名司号员,然后命令司机朝前面开去。在他身后,司号员吹出了尖利的号音。他面衬着德国人的大炮,指挥着,鼓 动着。动摇了的部队又重新集结了起来。他命令那些散乱的部队继续前进,并且用恶狠狠的语言咒骂着他们,他们则回骂着他,但还是跟着他向前冲去。
喧闹声,满天的尘土,发动机的轰鸣声,火药味和油味,伤兵的惨叫声……向前运动的部队,先是很慢,随后加快了速度……士兵们眼中充满了对他的惊讶——他高傲地挺立在车上,任何敌人的炮手都不会错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