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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湘云在京城人花子行,白日四处乞讨,晚上就找个堆子过夜。湘云果然拾到女衣,就改女妆,在堆子里与宝玉拜了天地。
同行的知道,就讨来些大饭庄的剩鱼剩肉剩酒,晚上在堆子里燃起火,围坐庆贺,嬉笑怒骂,唱莲花落,十分畅快。
那日,他们走过宁荣街,街名依旧,两府于他们却已成禁地。只见那原宁国府大门洞开,门外停着一大排马车、骡车、排子车,众多力佚在大小管家指挥下正往里搬运家什。原来那袁野喋血而亡后,圣上并未再让他家袭爵,他的夫人等就另安排住处,此府第又赏给了圣文将军吴天佑,那时吴贵妃之得宠,亦如当年贾元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吴将军家那天正往里搬迁,喜气盈门,热闹非常,先燃放过上万鞭炮,宝湘过时,满地碎屑,烟雾缭绕,火气袭鼻。
到那原荣国府门口,亦是火炮碎屑满地,门上更张灯结彩,簇簇轿子、排排骡车挤满半条街,府里角门两侧墙上的拴马环不够用,街上树干皆用来拴马;门内更传出阵阵鼓乐,热闹到不堪的地步,而乘轿骑马来的客人仍络绎不绝,大门内外,管家仆妇接名刺、见礼、引客忙碌不迭,原来那享用昔日荣府的镇海伯邬维,他那女儿因曾坠马酿成腿残,就招赘了一个女婿进府,那女婿家颇为寒素,父母贪图邬家富贵,故将一个整齐儿子入赘邬家,此日正办喜事。邬府又派出小厮在门前驱散闲杂人等,见一对花子夫妇鹑衣百结、蓬头垢面走来,似在那里探头探脑、窃窃私议,便恶声恶语轰他们快滚,其中一个领头的,正是那年宝玉出门前在府里夹道遇见的,那群拿扫帚簸箕的小厮里领头的那个,当年宝玉华服骏马,正要往作大官的舅舅王子腾家去拜寿,那群小厮见了皆垂手肃立,领头的上前给他打千儿致礼,宝玉还曾对他微微一笑,此时却双方都认不出对面何人,宝玉仍微微笑着,那小厮竟当胸推他一把,令他一个趔趄,湘云忙将他扶住,二人心内亦不忍久留,便互相搀扶着,穿过整条宁荣街,从西边出去了。
西边街口外,有些远远围观的闲众。宝湘混在人群里,只听议论纷纷。一个道:“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戏文可真热闹!”
一个说:“忠顺府塌台了,那顺乐园也让官家收回了。听说邬将军正求圣上,要讨来给他女儿女婿住哩!”
又一个道:“好大胃口!也不怕暴食暴饮撑破肚皮!”
再—个道:“这戏才刚开锣哩,好戏怕还在后头!听说那吴贵妃家也想要那顺乐园,好作贵妃的省亲别墅,那园子原来叫大观园,本是那贾元春省亲用过的嘛!”
更有一个道:“你们知道些什么!如今那周贵人又把圣上迷得不行,周家也打着这园子主意呢!”
忽一人故意装作军牢快手的声音,喝道:“何人在此胡言乱语?拿下!”
众人知是起哄架秧子,因已议论累了,便一笑而散。宝湘二人各自摇头叹息,携手而去。
又一日,他二人路过一富人家,见门外停着一辆运盆栽红梅的大车,一个花厂老板正指挥往里面搬运那些红梅,二人见红梅忆往事,想起那年拢翠庵红梅盛开,宝玉被罚去乞红梅,妙玉竟送每人一枝红梅,又有宝琴、小螺站雪坡上,老太太赞比他屋里那《艳雪图》还好看,又有吟红梅花诗的盛事……更不免想起后来妙玉对他们的恩德。
那宝玉渐渐认出,那指挥人搬运的花厂老板,正是贾芸。又看见来了一辆骡车,停在花车后面,骡车里下来个女子,牵着个男孩,走到贾芸跟前两人说话,那时花车上尚剩一盆红梅,枝桠纵横,花朵繁复,遮住那妇人颜面,推敲起来,应是小红,宝玉就又忆起,当年在怡红院里,小红悒悒不得志,就因偶尔给他倒了一杯茶,便惹来多少讥讽,第二天在院子里,宝玉隔着一株海棠花,看见那小红在那游廊栏杆上倚着出神,大有“隔花人远天涯近”之叹,如今隔着那红梅花,更是咫尺天涯、难以相认了!
少顷,那最后一盆花也搬进去了,就见贾芸吩咐车夫将空车驾走,自己和那小红、孩子上了骡车,须臾,赶骡车的鞭子一挥,骡车亦转弯不见。
湘云间宝玉:“那两口子,你认出了吗?是那两个熟人?”
湘云因当年与他们接触少,并无印象,宝玉便道:“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为救巧姐儿出过大力的贾芸跟他媳妇小红,他们都有孩子了。”
湘云道:“正是好人有好报。看来他们如今开花厂,买卖兴隆,此刻许是到庙会上逛去了。他们自有他们的日子,我们自有我们的日子,各人过各人的吧。”
宝玉道:“正是。莫打搅别人的日子。也愿别人莫来打搅我们。”
再一日,二人乞讨于闹市,讨得不少铜板。在一绸缎庄前,见从里面出来一对伉俪,男的藕合色华袍领子上翻出里头猞猁皮的风毛,帽上镶着鸽蛋大的蓝宝石,女的脖子上围着整只的白狐狸,头上插的步摇缀着海珍珠,双手插在用孔雀金线绣着鲜花的手笼里,二人身后跟着两个丫头,亦丽妆艳服,丫头手里皆抱着最贵的绸缎,刚走出店门,就有双驾马车从那边过来,马夫放下踏板、打开车门,迎上请他们上车,那阔太太走过宝玉、湘云面前,也没去看他们的颜面,只看到他们端着的讨饭粗碗,便停住脚,从手笼里伸出右手来,只见那手指上带满镶着钻石、翡翠、珊瑚等宝物,大小花样不一的金银戒指,他摊开手掌,那阔丈夫便从腰里随便掏出一块碎银子,搁在他掌心,他便顺手往宝玉的碗里一丢,那阔丈夫自己又掏出一把铜钱抛在湘云碗里,宝、湘怕他们听出声音,只装哑巴点头致谢,那二人便上马车,丫头跟进去,倒坐着,车夫挥鞭,马蹄得得,展眼混在通衢的车水马龙里。
那宝玉便用不举碗的手在鼻孔前扇,湘云道:“你原来不是最喜欢那富贵香气吗?花气袭人知昼暖么!”
宝玉便道:“如今真真是花气袭人知昼寒啊!”
那时已入数九天气,二人得了碎银,便去买了只大酱肘子并一瓶烧酒,晚上在堆子里与别的花子共享。是夜,宝玉道:“袭人与玉菡终成眷属,且玉菡似已不再苦于两王争夺,真为他们高兴!只是倒又不由的想起了三妹妹,不知他们那国的茜草如今是否茂盛?是否又贡来染成大血点子的绡纱?又裁成了多少条汗巾子?”
湘云道:“只不知袭人如今还看得起绛纹石戒指否?”
宝玉道:“他必还留着的。”
那日走过一条胡同。见胡同口立着一架簇新的敕建贞节坊,看那上面文字,方知是为李纨立的。听有马嘶声人语声,宝玉道:“咱盯快离开吧,省得让大嫂子认出来!”
湘云道:“他如何能认得我们两个,白头翁媪?只是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老了多少?”
宝玉道:“还是离开吧。省得他以为我们是来跟他讨钱的!”
在江南时,宝玉跟湘云讲过李纨、贾兰狠心不救巧姐儿出火坑,贾兰为支走去求援的王板儿,还大耍奸猾,拿张废了的银票骗了板儿等事,当时湘云听了也是一副抱打不平的架势,恨不能立刻冲到他们跟前论个短长,如今李纨、贾兰就住在胡同里,宝玉真怕湘云那荆轲、聂政的脾气又发作,拉他手要一起离开。
湘云道:“我偏要在这里举这讨饭碗,只当是施主遇上乞丐,如今他家大富大贵,难道真的见了花子都一毛不拔?”
正说着,那马嘶人声越来越近,移时,只见那边街口拐过来一辆马车,上头却是一口大棺材,又见车旁一人骑在马上,一身白衣白帽,仔细看,宝玉认得是贾菌,只见一群人簇拥着那棺材车穿过贞节牌坊,进了胡同,就有些闲众跟着进去,宝湘不由也跟了进去,只见那里面有座大宅,门面簇新,门口跪着披麻戴孝的人,便都认出正是贾兰。
众人眼见那棺材运了进去。宝、湘忍不住问身边围观的人,究竟怎么回事?就有邻居道:“咳!这贾兰不是靖边立了大功么,前儿个才班师回朝,圣上派庆顺王、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等亲到北门迎接,又立刻在金銮殿召见,当即封他为靖夷一等子,又赏金簪红缨,更令他胸悬金印,命他年后再往南边去平定那蛮夷之乱,又赐尚方宝剑,可便宜行事,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却不曾想,他妈昨天还好好的,今儿个忽然就死了!”
又一邻居道:“今几个上午,戴权来他家宜旨,圣上念他母亲李氏守节多年,含辛茹苦将儿子培养成朝廷栋梁之材,敕授诰命夫人,岂不更是天大的喜事?奇怪的是他家竟舍不得花钱放鞭炮。下午礼部奉旨来给他妈带珠冠、披风袄,听说那李氏刚披上风袄,就喜极而亡。也怪,那贾兰立那么大功,却鲜有同僚来亲自祝贺,大多支使个管事的来递个名刺就算给他贺喜了。”
有的邻居就议论道:“如今世道,红白喜事你不去给人家送礼,人家可不就也光递个名刺敷衍你。只是这家人也忒奇怪了,只得刚才帮着买棺材的那一位堂弟跟他们走得近,算是舍得帮忙了。听说他们是同科举人,贾兰是武举,贾菌是文举。”
又有知情的道:“那贾菌本是来给他家贺喜的,没想到喜事变成了丧事,为帮买棺材,特回自己家换了素服,他妈娄氏听说,让他先去买棺材,自己穿素服第一个来祭奠,没想到贾兰见了只说几句客套话,也没留下喝茶吃饭,那娄氏只好自己先回去了。”
门外围观的人正议论纷纷,有杠棚铺的人运来家伙,到了门口,竟是那贾兰本人出来跟他们过话,离的近人就听见贾兰嫌那杠棚户要的价高,倒是那贾菌在门里听不过,走出来跟杠棚户的人道:“就先搭建起祭棚再说。”
围观的不少人均感诧异,有的问:“他封了那么大的官,怎的不雇个管家?”
有的说:“他妈原来还有几个丫头,后来说是为了省钱,只留得一个。”
有的道:“怎的不请僧尼来行法事超度?”
一个知情的就道:“我因跟庙里观里都熟,知他家人少,本家里就一个来帮着买棺材的,去问过那孝子,他道明日圣上定有旨意,礼部自会派人来,僧尼法事等他跟礼部说了,礼部自当官银聘请。”几个人就发出嗤鼻之声。
一个人就道:“他们孤儿寡母,许是艰难惯了,所以凡事抠门儿。”
于是就有人将他们不救巧姐出火坑的事情讲了出来,并道:“他们母子只进不出,也不知攒了多少银子!那荣国府虽倒了,他们的那份庄地可没一并收官,前两月送租的来,银子大麻袋往里扛,实物租子更多,粮食、腊好的猪羊鸡鸭鲤鱼……我们皆亲眼看见的,今年还是个灾年,他们年年有如此这般收益,偏他们就舍不得拿几百两银子去救那巧姐儿!就说你寡妇为了不让自己受那老来贫,也不能见亲骨肉掉火坑不救啊!拿出几百两来于他们又不伤筋动骨!”
便有人歪嘴笑:“我的天!就算这寡妇不想积阳德,为儿孙积点阴德也好啊!”
有人讥讽道:“含辛茹苦一辈子,就为了带珠冠、披风袄的那一刻嗝儿屁,还闹个铁公鸡、铜老鼠、琉璃鸭子瓷鹦鹉的‘美名儿’!”
人群中就有一位年轻的,装出凤冠上头两眼翻白身子弯弯曲曲往下倒的怪样,周围的人皆笑起来,一个老成的就劝他们:“你们也积点德吧,毕竟那当妈的守节不易,当儿子的边疆立功,老太太死了,儿子连媳妇还顾不上娶,就别再起哄了!”
有一个就道:“对对对,这胡同以后一定有大名,东口已然立了贞节坊,西口指不定那天再立个军功坊!”
听那话音,乃是明赞暗嗤。宝玉有些听不下去,便拉着湘云手挤出人群,要离开那里,此时听见那院门里传来哭声,男的想是贾兰和贾菌,女的想是素云,宝玉只觉心酸,湘云也不免难过。二人走出胡同,穿过那贞节坊,谁也没跟谁说什么,心里都在想,还是将这母子俩忘却掉的好吧。
那一日又飘起雪来,傍晚时分,两人讨完饭,正在城门附近找堆子栖身,那湘云不慎在街上摔了一跤,宝玉忙去扶他,却也脚下一出溜,倒在地上,二人一时起不来,且坐在地上喘息,此时忽然传来喝道之声,只见从城外进来一队人马,簇拥着当中一乘大轿,那走在前面的军牢快手见路上有人坐着挡着路,便厉声喝令站起回避,偏那宝、湘互相够着搀扶,仍不能利落站起,便有持鞭的过来挥鞭就抽,宝玉忙用身子掩住湘云,挣扎着站起,忍不住大声抗辩:“我们因路滑跌倒在此,何罪之有?为何挥鞭打人?实实冤枉!”
那时湘云也挣扎站起,连说话的力气亦无,只抓住宝玉一只手。那些军牢快手就将他二人往路边推操,宝玉又忍不住喊:“世法平等!有路大家走!”
持鞭的就又要抽他,此时有个太监急走过来,道:“王爷不许你们打人!且令将说话的人带过去!”
宝玉不愿过去,几个军牢快手就强行将他拉扯过去,他紧紧攥着湘云的手不放,湘云就随在他身后,那太监先急往大轿子那里去,不慎摔了个屁股墩,宝玉便道:“我说世法平等嘛,如何?我摔你也掉,雪路最公道!”
那时宝玉想起来,那太监姓袁,曾到荣国府去传话,让他和宝钗到北府里看戏,只是袁太监一点认不出他来了。袁太监摔倒后顺势跪在轿前,向里面报道:“启禀王爷,人已带到。”
就见那轿帘打开一半,露出那王爷脸来,面若美玉,唇红齿白,多年不见,竟如不谢春花,依旧斌媚灿烂,宝玉认出那是北静王水溶。水溶仔细端详,却只见对面那人瘦骨鳞峋,脸上褶子虽不多,头发却已全白,眼睛尚有精气,嘴角显露饿纹,万万不能认出此时的宝玉,便问道:“刚才说世法平等的,可是你?”宝玉点头。
北静王道:“你那里听来的?”宝玉不答。
水溶道:“好生奇怪。素来我只听见过一个人跟我说过这话,且是在私室里。原以为这人不在京城了,亦不知所终,再无人将这四字送人我耳中,不想你一个白头花于,竟两次道出。”宝玉只低头不语。
水溶又问:“你姓甚名谁?身后是你何人?”
湘云便在宝玉身后代答:“他叫绛洞子,我叫枕霞子,我们是夫妻。”
水溶望着这嶙峋憔悴的一对好生狐疑。也不好为难他们,就令赏他们钱。水溶自己从不带钱,长史官在轿旁伺候,就掏出一块碎银子来,宝玉未接,湘云接了。
水溶对长史官道:“再多给些。”长史官就再掏出一块碎银,这回宝玉接了。
长史官便斥责他们:“还不跪下谢王爷恩!”
水溶道:“世法平等,不用跪谢。”
就又挂起那半截轿帘,宝玉、湘云退后,北静王一行继续往他那王府而去。待北静王轿子走远,宝玉道:“那年我初见他,好生喜欢。后来去他府里叙谈,觉的他算一个些微有知识的人。今日巧遇,我估摸他是去东岳庙打醮回来。”
湘云道:“你今日觉的他。如何?”
宝玉道:“还是喜欢他。他眼睛好。”
湘云道:“是了,目如点漆,炯然有神。”
宝玉道:“那算不的什么。实在是他眼睛里总有些个愁闷。他算是这世上什么好处都占尽的人了,自己又没野心又不贪心,谁都愿意跟他好,可他就还有愁闷,并不为自己,为尤可奈何的人与事,这就难得了!”
湘云道:“那你今天为什么不跟他叙旧?”
宝玉道:“我们跟他的世界,完全分开了。”
湘云道:“既然两个世界,怎么你还要世法平等?是实现大同的意思吗?”
宝玉道:“不尽然。一言难明,一言难尽。以后慢慢讨论吧。”
那时雪愈下愈大,二人就相携相依往城门旁的大堆子而去。那城门边的堆子颇大,早有一群花子在里面烤火。宝湘进去,火堆边立刻给他们让出坐的地方。
宝玉对同行道:“我们实在累了,再走不动,我这里有刚得的一块碎银,谁还跑的动,去买些南酒烧鸭来,咱们今儿个夜里一起受用,高乐逍遥!”
就有两三个花子欣然而去。那时雪越下越大,地上积雪快有一尺厚了,一个花子就道:“谁敢在雪上扑雪人儿?”
湘云道:“我敢!”
那花子不信:“你?那有女流扑雪人的?这原是爷们玩的。”
湘云道:“几年前,我把我祖姑的大红猩猩斗篷往身上一裹,汗巾子一系,张开胳膊就往雪上一扑,印下的那个人模子,别提多好看了!”
一个花子就问:“你祖姑有大红猩猩的斗篷?”
另一个道:“你以为花子的祖姑也该是花子?”
又一个道:“我祖姑还是宫里头娘娘哩!大寒天的,还不许吹个牛暖个胆?”就都笑。
有花子就尖叫着扑雪人,大家伙就拍巴掌笑。宝玉知湘云技痒,怕他强逞能,就搂着他腰不令他起身。移时,买烧鸭南酒的回来了,把那南酒坛子搁火旁暖着,大家就分那两只鸭子,一手抓鸭肉,一手捧斟上南酒的讨饭碗,高高兴兴边吃边喝边聊边唱,那带头唱的花子,搁下鸭肉酒碗,摇晃起带小铃铛花布条的竹竿子,唱道:作一个揖来唱一个喏,摇一回竹竿敲几声钵,唱一曲莲花落列位听着,雪落无声他盖黄河!
众人就合上去:
雪落无声他盖黄河,
拜什么佛来怕什么魔!
昨富今贫寻常事,
阎王佬儿来叫你快走谁能拖?
领唱的又道:
世人还是贪心多,
搂着抱着背着挎着揣着掖着头上顶着脚下拐着嘴里含着,恨不能世上好的全归我!
到头来,
噎着呛着摔着烫着哭着喊着头上肿着脚下瘸着嘴里烂着,悔不该心里头支口大砂锅!
有道是:
打破砂锅璺到底,
还是花子最快活!
众人又合上去:
打破砂锅璺到底,
还是花子最快活!
宝玉、湘云亦跟着合唱,心里都在想,这情景儿不亚于当年大观园诗社雅集,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只是寒气袭身不禁哆嗦,亦不知何日能再如今日般饱醉。
忽然那领唱莲花落的噤声呆立,众人随他眼光望去,只见堆子外一个大个子乞丐拖着一个小瘦子乞丐进来,众人忙迎上去,有掐那小瘦乞丐人中的,有给灌酒的,有给揉胸的,忙乱一阵,皆不中用,宝玉、湘云亦眼见着那小瘦乞丐身体渐渐僵硬,众人就将那死去的乞丐用破毡襄起,放到堆子一角,其余活着的就挤到另一角,将火堆亦移燃到那边,宝玉、湘云与众花子挤在一处取暖。
可叹一对公侯之后,落魄到这般田地!众花子挤着打瞌睡,为怕睡实了冻毙,有的就说些奇闻怪事,一个道:“我见着有棵海棠树,这节下满树花骨朵儿。”
宝玉听到就问他:“你在那里见到的?”想起自己当年住的怡红院就有海棠树,仲春时葩吐丹砂、丝垂翠缕;那年过生日,群芳为他开夜宴,湘云掣的花签就是海棠;后来府里自己抄检,衰象叠生,怡红院那诲棠竞枯了半边……
那花子回道:“谁个骗你。是真的,在那北门外,五里路远,有个农户,他家孤零零的,单摆浮搁在村子外头,就三间草房,也不修院墙,也不设篱笆,屋前却偏有棵好大的海棠树,前天我从那里过,看得真真的,就像有人往树上撒了几百十把朱砂,满枝全现红骨朵儿!”
湘云原在宝玉怀里打眯盹,朦胧中听见这话,顿时醒了,就跟宝玉说:“我要去那树下!”
宝玉道:“错季开花的事,原也听说过,只是这海棠大雪里头冒骨朵儿,实在稀罕!”
湘云道:“不知怎的,我此刻一点儿也不困了,浑身来了力气,我就去那树下,你跟我一起!”
宝玉也忽然来了力气,笑道:“只恐夜深花睡去!”
两人就站起来,那花子遂对他们说:“出城门过护城河过关厢往西一拐,没多远。”
有几个没睡着的花子就劝他们天亮了再去,宝玉、湘云道:“放心,我们不会倒下。”两人就依偎着,照那方向找去。
过关厢往西一拐,便是茫茫雪野。那时又飘起雪花,二人仔细朝前望,只见一星灯火,在远处亮着,便携手朝那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去。那灯火渐渐如黄豆般大,又渐渐如拳头般大,再渐渐显出是一扇纸窗,又渐渐看出那茅屋轮廓,再靠近,果见屋外有株树,只看不出花骨朵来。那时二人好不容易焕发出的力气又都耗尽,互相搀扶着终于达茅屋前,不及细看那海棠树,湘云便昏倒树下。宝玉便去敲门求助,那门呀的一声开了,一股暖气扑了出来,宝玉也晕倒了。
二人睁开眼睛,已在屋里炕上。虽说是贫寒之家,究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更难得的是瓦灶中柴火烧得很旺,二人身上都仿佛有小热蚂蚁爬过,只见一个农妇端过两碗红糖水来,放到炕桌上,那边就有一农夫唤他:“二丫头!水烫,让他们别急着喝!”
二丫头?宝玉仔细回想,在那里曾听到过这样称呼?猛然想起,还是那年给秦可卿送葬,随着风姐姐,当时还有秦钟一道,半路经过一处农庄,曾到过一个农户,自己还曾爬到那炕上去摆弄纺车,那时来了一个村姑,别人就唤他二丫头,那二丫头还曾纺线给他看,他随风姐姐上车离去时,又曾见那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跟另几个村姑说笑而来,当时他在车上看到,心里产生有个想法:恨不能下车跟那二丫头而去。不曾想多年过去,自己人生一番浮沉,眼前竟又是个二丫头。那二丫头拿起一碗红糖水,吹了吹,递给湘云喝。宝玉端起碗自己吹,又拿眼看那二丫头,分明就是当年的那位,虽略老了点,眉眼都跟记忆对榫,心中便无限感慨。
宝、湘喝了红糖水,肚肠里又仿佛有小热蚂蚁缓缓爬过,十分舒服。湘云忍不住就问:“你门屋外那树,可是海棠树?”
二丫头便道:“可不是海棠树。且大雪天的,竟冒出了满树的花骨朵儿。”便问:“你们可是来看这满树花骨朵的?”
宝、湘皆吃惊,道:“你怎的猜到?”
二丫头道:“不是猜的。那日忽然有个和尚跟一个瘸腿道人来我们家讨水,我把热水给他们喝了,他们道:你家门外这海棠树冬天就要开花,且会有一对白头夫妻来看那花骨朵。他们走了,也没在意,那天早起一开门,果然满树花骨朵!今晚你们又来了,可不是白头夫妻么?只是你们大寒天的,走那么远赶到这儿来看海棠花的花骨朵,为个什么呢?”
宝玉跟湘云便对望,心里觉得有万千条理由,却只是说不出。那时农夫又唤:“二丫头,问他们饿不饿?要不要吃个窝窝头?窝头咸菜都是现成的。”
宝、湘便道:“多谢你们!真的不饿。”
湘云便想起,自己怀里还有一块碎银,忙掏出递给二丫头,二丫头只是咯咯掩嘴笑,农夫在那边就问:“你笑什么呢?”
二丫头高声道:“笑他们误会人了!”
农夫便道:“二丫头,你快安排他们睡吧,怕有三更了,你安排完他们就过来吧。”
二丫头就给他们铺褥子、放枕头、展被子。宝玉知农户三间屋,当中堂屋吃饭,两边屋虽然都有炕,冬天一般只烧一边炕,现在二丫头他们却把热炕让他们睡,自己去睡那边冷炕,心里怎落忍?便说:“我们去那边屋睡吧。”
二丫头道:“你们大雪天的摸黑找来,为的明儿天亮看花,那有让你们睡冷炕的理儿?”
那农夫亦在堂屋答言:“那边我刚也烧上了,一会儿就热。你们好好睡吧!”
湘云便拉着二丫头的手道:“你们真好!如今我才懂得,世上最好的人,多在你们这样的当中!”
二丫头道:“我们有什么好?不过稍带脚的事儿,竟别客气。那东西别搁炕桌上,明儿个看完花你们还有用处。那边躺柜上有壶热水,你们渴了就喝。”
二丫头去那边跟他丈夫睡了,宝玉、湘云就在这边热炕上睡了。二人躺下后本来都想再说点什么,却只是眼饧骨软,都不禁沉沉睡去。
那史湘云香梦沉酣,却只觉宝玉推他肩膀,因道:“你就不能且消停下么?我多年没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
宝玉道:“先别睡,一起看花去。”
湘云就觉已与宝玉站在那株海棠花树下,眼见那些花骨朵儿一个接一个张瓣吐蕊,二人的头发、衣裳也都变成当年在大观园里一样,满树艳荷的海棠花与二人的脸庞相映生辉。
宝玉道:“云妹妹,我要别过了!”
湘云笑问:“你往那里去?”
宝玉道:“我要悬崖撒手了!”
湘云道:“你要当和尚去?那你可是第二回当和尚了!”
宝玉道:“上次不算。甄宝玉说的对,真的悬崖撒手,应该是参透世道人心,悟出宇宙天地的真谛。”
湘云问:“那真谛是什么?”
宝玉道:“昨天遇到北静王,我无意中又道出世法平等来,你后来问我为何不想跟他再来往叙谈……”
湘云接过去道:“你说因我们和他已不在一个世界里,我就问你,既不在一个世界,又何谈世法平等?你却未作答。”
宝玉道:“现在答你:人间世界,按那妙玉说法,分槛内槛外,槛内污浊,槛外清洁,他因拯救你我,竟欲洁未能洁,终陷污泥中,你道他是观世音显圣,我道他乃世人意外之人。妙玉的见识,自在一般俗人之上。只是经历了一番悲欢离合、生死歌哭,我现在悟到,人世间与其分内外,莫若分上下。下面,是功利境界,仕途经济、人际摩擦、患得患失,乃至尔虞我诈、以暴易暴,有的就成为国贼禄蠹;上面,是情感境界,关爱体贴、率真坦荡、相依相偎,以至赤子情怀、舍己为人,有的就成为情痴情种。依我亲历亲见,大体可曰:闺中未出嫁的女儿,如水作的骨肉,清澈纯净,可亲可近;再有不去追逐那功名利禄,任性恣情的男子,亦如闺中女儿一般,清雅恬淡,难能可贵。那北静王,身在下面境界,心有向上之势。”
湘云道:“那你不正该与他叙谈,引他从下至上么?”
宝玉道:“我说世法平等,浅一层,是指人人有共享好处之权利;深一层,是指人人皆有从下面功利境界升到上面情感境界之可能。然从下面世界到上面世界,却是不能用叙谈、说教,或烧香拜佛、打醮炼丹等办法达到的。全靠一个人自己的觉悟,也就是,先要成为一个些许有知识的人,再将那知那识丰富、浓酽,最后浸润到魂魄里去。”
湘云道:“听起来,你是否想创一情教,与那佛、道等教并列?”
宝玉道:“说的好。不是要驱赶取代,只是并列,让众生在存活于世,迷茫于究竟该信什么时,多一种可选的。”
湘云道:“我选情教!”
宝玉道:“太好了!可知我此次悬崖撒手,纵是跟两个和尚道士走去,与那去五台山、武当山全然两回事。”
湘云间:“这情教可有殿堂?偶像?”
宝玉道:“心即是殿堂。无任何偶像。”
湘云又问:“可有经卷?”
宝玉道:“虽无经卷,却有一部书,或可引路。”
湘云再问:“何书?何人所撰?今在何处?”
宝玉道:“乃石头所记。将有一空空道人携入红尘,交曹子雪芹在悼红轩中完成,故此书又名《红楼梦》。”
湘云道:“你走后,我将找到那悼红轩去,先睹为快。读到兴起处,我说不定还要用朱砂研出海棠般墨色,大写批语哩!”
宝玉道:“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