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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一台照相机,镜头因重击而扭曲、报废,只能一次次重放同一个镜头:使它扭曲的那一击;想像一片记忆水晶被猛地折弯,只能一遍又一遍重放同一小段音乐:它无法忘记的那可怕的一段。
“她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回忆状态。”金斯敦医院的吉姆斯医生对鲍威尔和玛丽·诺亚斯解释说,“她一听到关键词语‘救命’,就条件反射地重新经历一次那段恐怖的经验……”
“她父亲的死。”鲍威尔说。
“是吗?我明白了。这是……紧张性精神分裂症引起的。”
“永久性的?”玛丽·诺亚斯问。
年轻的吉姆斯医生看上去既惊讶又愤慨。他不是透思士,但他是金斯敦医院最年轻有为的医生之一,全部热情都倾注在他的工作上。“在这个时代,以她的年龄?除了物理死亡之外,没有什么是永久性的。还有,诺亚斯小姐,就连物理死亡,我们金斯敦医院已经开始着手对付了,从症状学角度来研究死亡,事实上我们已经……”
“过会儿再说这些,医生,”鲍威尔插话道,“今晚就不要再上课了,我们还有工作。我能使用那个姑娘吗?”
“怎么个使用法?”
“透思她。”
吉姆斯医生考虑了一下,“没有不可以的理由。我给她用了治疗紧张症的DejaEprouve系列。应该不会造成什么冲突。”
“DejaEprouve系列?”玛丽问。
“一种伟大的新治疗方法。”吉姆斯兴奋地说,“是一个叫由伽特的透思士发明的。病人的紧张症实际上是一种精神出逃,逃避现实。大脑的意识层面不能面对外部世界和它自己无意识层面之间的冲突。它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被生下来,它试图回复到胎儿时期的状态。你理解了吗?”
玛丽点点头,“刚刚理解。”
“好。DejaEprouve是19世纪的精神病治疗的词汇。字面上讲,它的意思是:‘已经体验过的,已经尝试过的某种事情’。很多病人的愿望是如此强烈,最终会令他们相信某种从未经历过的行为或者体验事实上已经发生过了的行为。听懂了吗?”
“等等,”玛丽慢慢地说,“你的意思是我……”
“这么说吧,”吉姆斯利落地打断她,“假装你有一个炽热的愿望,想……嗯,比如说,和鲍威尔结婚,组成一个家庭。行吗?”
玛丽脸“唰”地红了。她用有点发紧的声音说,“可以。”有那么一阵子鲍威尔极想痛骂一顿这个好心好意却没有透思能力的笨拙年轻人。
“好吧,”不知内情的吉姆斯高高兴兴地接着说,“如果你心理失衡,你可能会让自己相信,你已经和鲍威尔结婚了,有了三个孩子。这就是DejaEprouve。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为病人合成一种人工的DejaEprouve。我们让紧张性精神分裂症患者实现自己逃避现实的愿望。我们让他们渴望的经历真的发生。我们将思维与底层层面剥离开来,把它送回到子宫,让它假装自己重新出生,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明白了?”
“明白了。”重新恢复自制力的玛丽尽力做出一个微笑。
“在思维的表层……在意识层……病人以加速度飞快地重新走过成长之路:婴儿期,童年,青春期,最终成熟。”
“你的意思是邑芭拉·德考特尼将成为一个婴儿……学习说话……走路?”
“对,对,对。大约花三个星期。当她的思维发展到她目前的成熟程度时,她就可以接受自己极力逃避的现实了。她成长了,可以接受它了。正如我刚才所说,这些变化仅仅发生于她的意识层面,意识的底层不会受影响。你可以随意透思她。惟一的麻烦是……她肯定吓坏了,恐惧深入意识的底层。混淆在一起了。想取得你想要的信息不容易啊。当然,那是你的专长。你会知道怎么做的。”
吉姆斯突兀地站起来,“得回去干活了。”他走向大门,“很高兴为你们服务。被透思士找来总是一件高兴事。我不能理解近来针对你们这些人的敌意……”他走了。
“嗯——这告别语真是意味深长。”
“他是什么意思,林克?”
“还不是因为我们那位了不起的好朋友本·赖克。赖克一直在支持反超感运动那一套你也知道:透思士是个排外的小圈子,不能信赖,从来成不了爱国者,反倒是太阳系里的阴谋家、吃正常人的婴儿,诸如此类”
“哼!同时又支持义士团,真是个讨厌、危险的人。”
“危险,但并不讨厌,玛丽,他有魅力,所以更加危险人们总是希望坏人看上去就像恶棍。唔,也许我们可以先收拾了赖克,现在还不算晚。把芭芭拉带下来,玛丽。”
玛丽把姑娘带到楼下,让她坐在一张矮台子上。芭芭托像尊平静的雕像一般坐在那儿。玛丽给她穿上了蓝色的紧身连衣裤,把她的金发向后梳,用一根蓝丝带系成马尾辫。芭芭拉收拾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尊可爱的蜡人儿。
“外表可爱,内心却全毁了。天杀的赖克!”
“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过你,玛丽。在库卡的鸽子笼里我怒火万丈。我把怒火投向那个荒淫的鼻涕虫奎扎德和他的妻子……当我透思到赖克在楼上的时候,我的怒火喷在他脸上。我……”
“你对奎扎德做了什么?”
“神经元冲击波。什么时候到实验室来,我们会演示给你看。这是个新招数。如果你成了一级,我们会教你的。它就像是超感方式的神经干扰枪。”
“致命的?”
“忘了超感誓言?当然不是。”
“你穿过地板透思到了赖克?怎么做的?”
“思维波反射。那间窥淫房想听下面的声音时不是借助于窃听器,而是依靠那间房子完全开放的声音传递渠道。这是赖克的错误。他的思维顺着声音传递渠道传了下来。我发誓,当时我巴不得他有那胆子开枪,我好用冲击波轰掉他,结案。”
“他为什么不开枪?”
“我不知道,玛丽。我不知道。当时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杀了我们。他以为他是安全的……并不知道有冲击波这回事,虽说奎扎德被击倒的事让他有点不踏实,可他确实不知道……但是他无法开枪。”
“害怕?”
“赖克不是懦夫。他并没有害怕。他只是不能够。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下一次就不一样了。所以我才把芭芭拉·德考特尼留在我家,在我自己的房子里透思她。她在这里不会出事。”
“在金斯敦医院才不会出事。”
“对于我想要做的工作来说,那里不够安静。”
“什么?”
“详细的谋杀的画面都锁在她歇斯底里症的表现之下。我必须把它弄出来……一点一点的。这些一到手,我就逮住赖克了。”
玛丽站起身,“玛丽·诺亚斯退场。”
“坐下,透思士!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你要留在这里陪着这个姑娘。她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们两个可以住我的卧室。我自己睡书房。”
“得了吧,林克,别来这一套。你尴尬了。让咱们瞧瞧,看我能不能在你的思维屏障上扎个小针眼儿。”
“听着——”
“少来,鲍威尔先生。”玛丽放声大笑,“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想我来做陪护女伴。这个词儿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对不对?你也一样,林克。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返祖倾向。”
“胡说八道。哪怕在玩主圈子里,我都是最……”
“可那个图像是什么?哦,圆桌骑士。加兰哈德①·鲍威尔先生。在那下面还藏着什么,我……”突然她止住笑,面色变得苍白。
①加兰哈德:英国亚瑟王时代著名骑士,曾寻找圣杯。
“你挖到了什么?”
“算了,不说这些事了。”
“得了吧,玛丽。”
“不说了不说了,林克。还有,别为那个透思我。如果你自己都认识不到自己的想法,最好不要从第二手途径去获知,尤其别从我这里。”
他好奇地看了她片刻,然后耸耸肩膀,“好吧,玛丽。我们最好开始工作。”
他对芭芭拉·德考特尼说:“救命,芭芭拉。”
她立刻“唰”地在矮台上坐得笔直,做出倾听的姿势,他则开始巧妙地挖掘……
床单的感觉……朦胧的呼喊声……谁的声音,芭芭拉?在前意识的深处,她有了反应,“是谁?”一个朋友,芭芭拉。“没有人。没有别人。就我一个人。”她确实是一个人,飞奔下一条走廊,冲破一扇门,撞进一个兰花状的房间,看到了……你看到了什么,芭芭拉?“一个男人。两个男人。”是谁?“走开。请走开。我不喜欢声音。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在我耳朵里尖叫……”她尖叫起来,恐惧的本能驱使她躲开一个模糊的人影,这个人影想抓住她、不让她靠近她的父亲。她转过身来,绕过去……你父亲在做什么,芭芭拉?“他……不。你不属于这里。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父亲和我还有……”那个模糊的身影抓住了她。他的面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就一下,接着便消失了。再看一眼,芭芭拉、保养得很好的脸。眼睛分得很开,小小的雕刻般的鼻子。小小的感性的嘴巴。
看上去像一道疤。是他吗?再看看这幅图像。是那个人吗?“是的。
是的。是的。”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她又跪倒了,平静,无生命的木偶,死人一般。
鲍威尔抹掉脸上的汗水,扶着姑娘坐回矮台。他受到了极度的震动……比芭芭拉·德考特尼还要糟糕。歇斯底里症缓冲了对她的情感冲击。他却什么防护都没有。他重新经历了她的恐惧、她的惊骇、她的痛苦,赤裸裸,而且没有保护。
“是本·赖克,玛丽。你也看到那个图像了吗?”
“撑不了那么久,林克。我半路就逃了,让自己能喘口气。”
“是赖克没错。惟一的问题是,他到底用了什么见鬼的法子杀了她父亲?他的凶器是什么?为什么老德考特尼没有和他搏斗自卫?只好再来一次。我恨自己对她做这种事……”
“我恨你对自己做这种事。”
“迫不得已。”他深吸一口气说,“救命,芭芭拉。”
她又一次“唰”地在矮台上坐得笔直,做出倾听的姿势。他飞快地溜进去。慢点,亲爱的。别那么快。时间足够。“又是你?”记得我,芭芭拉?“不,不,我不知道你是谁。出去。”但我是你的一部分,芭芭拉。我们一起跑下了那条走廊。看到了吗?我们正在一起开门。一起做容易多了。我们互相帮助。“我们?”
是的,芭芭拉,你和我。“但是你现在为什么不帮助我?”我怎么帮,芭芭拉?“你看父亲!帮助我制止他。制止他。制止他。制止他。帮助我尖叫。帮助我!行行好,帮助我!”
她又跪倒了,平静,无生命的木偶,死一般。
鲍威尔感到有一只手撑在他的臂膀下面,这才意识到他不应该也跪倒。他面前的尸体缓缓消失,兰花套间也消失了,玛丽·诺亚斯正尽力把他拖起来。
“这次是你先倒下。”她恨恨地说。
他摇摇头,努力想搀扶芭芭拉·德考特尼。他摔倒在地板上。
“好了,加兰哈德爵士。先歇歇吧。”
玛丽把那姑娘拉起来,扶着她坐在矮台上。然后她回到鲍威尔身边。“现在准备好接受帮助了吗,或者你认为这样没有男人气?”
“那个词叫‘男子气概’。别浪费时间想帮我站起来了。我需要的是头脑的力量。我们遇到麻烦了。”
“你透思到什么了?”
“德考特尼希望被谋杀。”
“不!”
“是的。他想死。就我所知,也许是他在赖克面前自杀了。芭芭拉的回忆是混乱的。这一点我一定要搞清楚。我必须见一见德考特尼的医生。”
“那是萨姆·@金斯。他和萨莉上周回金星了。”
“那么我只能也走一趟了。我还赶得上十点钟的那趟火箭吗?给机场打电话。”
萨姆·@金斯,一级超感医师,精神分析费每小时1000信用币。全社会都知道,萨姆一年能赚两百万信用币,但社会不知道的是,萨姆承担了大量慈善工作。对他的身体而言,如此繁重的工作是一种有效的慢性自杀。@金斯是行会长期教育计划经久不熄的火炬之一,也是环境理论学派的领导人,相信超感能力并不是天生的特质,而是人人具备的潜能,每个人通过适当的后天训练都可以开发出来。
结果就是,萨姆位于维纳斯堡①外沙漠中的住宅里(在一处明亮干燥的平顶山上)挤满了来义诊的病人。他欢迎每一个低收入者到他这里看病。替他们治疗时,萨姆谨慎地尝试着为他的病人培养心灵感应能力。萨姆的理由很简单,透思这个问题其实有点类似于开发某些未经使用的肌肉,这种功能之所以如此罕见,很可能是因为大多数人懒于或者没有机会这样做。但是当一个人到了危急关头,他就没有办法再懒惰下去了。萨姆于是趁机给他们提供尝试的机会,开发他们的潜能。到现在为止,他的成果是发现了百分之二的潜在超感师,比行会面试发现的比例还低。但萨姆依然坚持,毫不气馁。
①作者杜撰的金星城市名
鲍威尔发现萨姆正在自己沙漠家宅岩石丛生的园子里大步奔走,精力充沛地摧毁沙漠花朵(他以为这就算搞园艺),一边这么干,一边与一群精神抑郁的人交流。这些人跟着他走来走去,活像一群忠实的小狗。金星上空长年不散的乌云反射着让人目眩的阳光,把萨姆的光头晒成了粉红色。萨姆哼哼着、叫喊着,既对病人,也对自己的植物。
“该死的!别跟我说那是红树瘤,那是杂草。我看到杂草的时候难道会认不出来?把耙子递给我,伯纳德。”
一个穿黑衣服的小个子男人把耙子交给他,说:“我的名字是沃尔特,@金斯医生。”
“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金斯哼哼道,撕掉一丛橡胶红的植物。它像棱镜一样疯狂地变幻着颜色,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证明它既不是杂草也不是红树瘤,而是让人提心吊胆的金星褪色柳。
@金斯不悦地看着它的气囊瘪下去,发出哭泣般的漏气声。然后他瞪着那个小个子。“逃遁,逃进语言中,伯纳德。你只看东西上的标签,却不看那个东西本身。你用这种方法逃避真实。你想逃避的是什么,伯纳德?”
“我原本希望你能告诉我,@金斯医生。”沃尔特回答。
鲍威尔静静地站在那里,欣赏这场面。这就像《圣经》古董书中的插图。萨姆,一个坏脾气的弥塞亚(救世主),怒视着他恭顺的追随者。围绕着他们的是石头花园里闪闪发亮的硅石,上面爬满了颜色斑驳的干燥的金星植物。头顶的云层像闪光的珍珠。背景则是这个星球红色、紫色和紫罗兰色的穷山恶水,一直伸展到目力尽头。
@金斯不屑地哼了一声,对沃尔特道:“你让我想起了那个红头发。那个假想自己是交际花的家伙在哪里?”
一个漂亮的红头发姑娘从人群中挤出来,傻笑着说:“我在这里,@金斯医生。”
“别搔首弄姿,我已经给你定了性了。”@金斯对她沉着脸,用思维波继续话头:“你因为自己是个女人而高兴,不是吗?你用性别代替了生活,用你的幻想。‘我是个女人,’你对自己说,‘于是,男人仰慕我,只要我点头,成千个男人都想要我。所以我就是个真正的交际花。’胡说八道!不能用这种方法逃避现实。性不是臆想。
生活不是臆想。童贞也不是什么值得推崇备至的东西。”
@金斯不耐烦地等着回应,但那姑娘只是在他面前装模做样地傻笑、搔首弄姿。他终于爆发了:“你们没有人听到我对她说了什么吗?”
“我听到了,老师。”
“林肯·鲍威尔!不!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从地球,萨姆。来咨询一下,不能久留。下一趟火箭就得赶回去。”
“你不能打星际电话吗?”
“事情太复杂了,萨姆。只能用超感模式交流。是德考特尼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