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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能挣到二十五块美元!身为一个拥有二十五个女工的部门的头头!同时又穿上了一套漂漂亮亮的衣服!坐在角落里一张办公桌前,望得见迷人的河上风光,心里的感觉是,在那个寒伧的地下室几乎待了两个月以后,终于在这个巨大的工厂里成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由于他是格里菲思的亲属,新近又得到擢升,惠甘和利格特不时簇拥在他身边,殷勤地向他提出忠告以及善意而又有益的意见。还有其他部门的一些经理,甚至包括总办事处里——一个审计员、一个广告经纪人,偶尔走过也停下来向他寒暄致意。如今,他对新的工作各个细节全都十分熟悉,就可以不时留心观察周围的情况,开始了解全厂的动态、全厂的生产过程,以及原料供应的情况,比方说,大批麻布、棉布是从哪里来的;楼上大切布间是怎样把面料切开的,那里拥有好几百个工资很高、而又富有经验的切布工;此外还有一个职工介绍所,一位厂医,一所厂医院;大楼里专门设有一间餐厅,以供本厂职员在那里进餐——可是对外恕不招待——而他呢,身为一个部门的头儿,只要他高兴,而且钱也出得起,就可以在那个特设餐厅跟各部门头头们共进午餐。他很快又听说,离莱柯格斯几英里,在莫霍克河畔一个名叫范·特罗普的村子附近,有一个厂际乡村俱乐部,周围各厂部门负责人绝大多数都是会员。不过,遗憾得很,据他所知,格里菲思公司说真的并不很赞成他们的职员跟其他一些公司职员互有来往,对此很少有人敢于掉以轻心。不过,他呢,身为格里菲思家族里一成员,正如利格特有一回对他说的,要是他高兴,也许可以去那儿申请入会的。但考虑到吉尔伯特有过强烈的警告,以及他同这一家族有着高贵的血亲关系,他便决定自己还是尽可能保持疏远些为好。于是,他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跟所有的人尽可能做到和蔼可亲。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本来不会感到很寂寞的,无奈他要回避迪拉特及其同伙,下班后经常回到自己房间里,每逢星期六、星期日下午,则到莱柯格斯各广场和附近城镇走走,越发显得形单影只。甚至他还开始到本城一个主要的长老会教堂——第二教堂,亦称高街教堂去做礼拜,因为他早就听说过,格里菲思一家人常去那儿做礼拜。他想,他这样做也许可以取悦于伯父和堂兄,让他们更加器重他。殊不知他连一次都没有碰到过他们,因为从六月至九月,他们照例都到格林伍德湖畔度周末的,莱柯格斯所有上流社会人士多半也上那儿消暑去了。
事实上,莱柯格斯上流社会盛夏的生活是很沉闷的。本城一直没有推出什么特别有趣的活动节目来,虽然在这以前,亦即在五月间,格里菲思一家人和他们的朋友,曾经主持过好几次社交活动。这些新闻克莱德或是从报上读到过,或是远远地望见过——在斯内德克学校举行过一次毕业晚会和舞会,接着,在格里菲思府邸的草坪上办过一次游园会,草坪的一头还搭了一座带条纹的篷帐,园内树枝头上悬挂许许多多中国宫灯。有一天晚上,克莱德在城里独自一个闲逛时碰巧看见。他由此好奇地联想到格里菲思这个家族,他们很高的社会地位,以及他跟他们的亲属关系诸问题。不过,格里菲思家已把他安置在一个小小的、但工作并不吃力的职员的岗位上,也就开始把他忘掉了。他现在的境况很不错,也许往后他们再来帮他的忙吧。
没有多久,他在莱柯格斯《星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每年六月二十日有一次市际(方达、格洛弗斯维尔、阿姆斯特丹、谢内克塔迪)传统花会与汽车竞赛,今年则在莱柯格斯举行。据《星报》说,在有条件可去的殷实人家一年一度纷纷移居湖山胜地消暑以前,这将是本地上流社会最后一次的重要活动了。贝拉、伯蒂娜和桑德拉的芳名,都给提到了,吉尔伯特的大名,当然更不用说了,说他们既是竞赛的参加者,又是莱柯格斯荣誉的捍卫者。这次碰巧赶上星期六下午,克莱德虽然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但他还是决定不抛头露面,只当一名普通观众。可他却又一次看到了那位他一见倾心的女郎,那样子显然是象征着在撒满攻瑰花瓣的银白色小溪上破浪前进;她手里握着缀满黄水仙花的一把桨在划她的船,这种黄水仙花饰,使人想起了与莫霍克河有关的某个印第安人的传奇故事。桑德拉,她那乌黑的头发,梳成印第安人的发式,插上了一支黄翎毛,前额束上一条缀着棕色针眼的缎带。瞧她那么迷人,不仅足以轻取桂冠,而且再一次顿使克莱德为之心荡神移。要是能跻身那个上流社会,该有多幸福!
也是在这个队伍里,克莱德还看到吉尔伯特·格里菲思,随身有一位绝色女郎陪伴,正在驾驶代表一年四季的四辆彩车中的一辆。他驾驶的那辆车代表冬季,还有本城一位交际花身上穿着银鼠皮裘大衣,亭亭玉立在白攻瑰花丛里,以此象征皑皑白雪。紧挨在他们后面的,是另一辆彩车,则由贝拉·格里菲思作为春天的象征,这时她身披薄如蝉翼的轻纱,正俯靠在宛如一道瀑布的深色紫罗兰旁边。此情此景确实动人心弦,克莱德马上又想起了甜蜜的、但又使他非常痛苦的爱情、青春和罗曼史来。说到底,当初他也许真的不应该同丽达分手的。
这一阵子克莱德的生活还是如同往昔一样,只不过他的思想活动增多了。薪资提高后,他首先想到自己最好还是迁出柯比太太寄宿舍,在某个私人住宅寻摸一个好一些的房间,坐落在一条漂亮的大街上,哪怕出脚不便也行。只要他一迁出,就可以跟迪拉特完全断绝来往。现在,既然伯父把他提升了,伯父或吉尔伯特有事也许会派人来看他。要是发现他还住目前这个小房间,人们会有怎么个想法呢?
因此,提薪以后过了十天,多亏他这个响当当的姓氏,克莱德便在漂亮的街道,漂亮的住邸,觅到了一个房间——那是在杰斐逊大街上,与威克吉大街平行,相隔只有一两排房子,是一位工厂经理的遗孀的房子。眼下她只出租两个房间,不供膳食,旨在保养这幢房子。在莱柯格斯,就象她这样人家的地位来说,这幢房子已是在一般水平之上。佩顿太太住在莱柯格斯已有很长时间,早就听人说起过格里菲思这一家族。不仅格里菲思这个姓氏,而且克莱德的模样儿长得活象吉尔伯特,她也全都知道。这一点,连同克莱德的仪表风度,她都非常感兴趣,因此马上租给他一个特别漂亮的房间,每周酌收房金五块美元。对此,克莱德马上满口同意了。
说到他在厂里的工作,虽然他坚决不理睬在他手下干活的女工,但是,要他专心一志去做非常刻板的日常工作,或是对那些姑娘们(何况至少其中有几位长得很动人)压根儿熟视无睹、那他可办不到。再说,时值盛夏——正是在六月下旬。全厂上下,尤其在午后,从两点到三四点钟之间,看来人人都对没完没了的、重复的机械动作早已感到腻味透顶,一种实质上是满不在乎与慵倦懒怠、有时竟与犬马声色相去不远的气氛,好象在四处迷漫着。眼前就有那么多的各种不同类型和不同气质的女人和姑娘,她们跟男性离得又是那么远,简直毫无乐趣可言,说实话,成天价只跟他一个男人在一起。再说,室内空气总是很沉闷,让人身心松懈下来。从许多敞开的落地长窗望出去,可以见到莫霍克河上卷起了一个个淤涡,向两岸散开了一片片涟漪,波堤上绿草如茵,有些地方还在树木掩映之下。这一切景象,仿佛暗示着人们在两岸闲游时的乐趣。本来工作就很呆板乏味,这些女工们心里早已飘飘忽忽,想到种种赏心乐事上去了。她们十之八九想自己的事,以及她们该怎么个玩儿,假定说她们不是因为这里呆板的日常活儿脱身不开的话。
由于她们的心态那么活泼热情,她们往往动不动就盯紧了离她们最近的目标。克莱德在这里既然是独一无二的男性——这些日子里又常常穿着最漂亮的衣服——不消说,她们就盯住了他。的确,她们脑子里充满着各式各样胡思乱想,比方说,克莱德跟格里菲思一家人,以及类似这样的人物私下关系怎么样,他住在哪里,生活情况怎么样,以及他对什么样的女孩子也许会感兴趣等等。回过来再说说克莱德,只要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对他所说的话已在记忆中冲淡了,这时,他往往就会想到了她们——特别是那几位姑娘——同时萌生了近乎情欲的念头。尽管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对他寄予厚望,他自己也把丽达甩掉了,或者说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渐渐地对这儿的三位姑娘感到了兴趣。她们这三位,本来爱好玩乐,压根儿不受那一套教规约束。而且她们觉得克莱德这个小伙子长得漂亮极了。罗莎·尼柯弗列奇是一个俄裔美国姑娘——一个体态丰满、富于性感的金发女郎,水汪汪的褐色眼睛,肉嘟嘟的狮子鼻,胖乎乎的下巴颏儿,却把克莱德吸引住了。只是因为他老是摆出那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她也就不敢存有非分之想。克莱德的头发那么光洁地往两边分开,身上穿着一件亮条纹衬衫,因为天热,袖子卷到胳臂肘上,在她看来,已是十全十美,简直让人不敢相信。甚至他的那双一尘不染、擦得晶光锃亮的棕色皮鞋、他的那条扣子发亮的黑皮带,以及他的那条松松的、打活结的领带——都使她惊喜不止。
还有玛莎·博达罗,一个胖墩墩、活泼泼的加拿大-法国混血姑娘,身段和脚踝长得都很匀称,虽然也许有些肥壮。她还长着一头略带红色的金黄头发,一双蓝里泛绿的眼睛,两片胀鼓鼓的粉红色脸颊,一双肉头得很的小手。这个姑娘天真无知,放荡不羁,她认为,只要克莱德愿意,哪怕一个钟头,她也会欣喜若狂似的。同时,由于她生性刁滑泼辣,不拘是谁,只要胆敢向克莱德眉目传情,她就憎恨谁。也因为这个缘故,她就瞧不起罗莎。因为玛莎看见,只要克莱德一走到罗莎身旁,罗莎总是竭力设法碰一碰他胳膊肘,或是将自己身子向他靠过去。同时,罗莎自己还施出种种诱人的圈套:把宽松的上衣敞开,让她雪白的酥胸袒露无遗;干活时把罩裙索性撩到小腿肚上;她那滴溜滚圆的胳臂,一直袒露到肩膀上,为的是给他看看,至少从肉体上来说,他在她身上消磨一些时光也是很值得的。所以,只要他一走过来,玛莎就刁滑地唉声叹气,露出一副慵倦无力的神态,有一天竟惹得罗莎大声嚷了起来:“瞧那头法国猫!他一个劲儿直瞅着她!”罗莎心中气呼呼的,为了克莱德,真是恨不得揍她一顿。
最后是那位个儿矮胖,但又轻佻放荡的弗洛拉·布兰特。一望可知,她是地地道道一个俗不可耐但又诱人的下层社会美国女郎。一头黑黑的鬈发,一对覆盖浓浓睫毛、水汪汪、乌溜溜的大眼睛,加上狮子鼻,两片丰满、富于肉感但又很美的嘴唇,以及虽然壮硕,仍不失其优美的身体。不管哪一天,只要克莱德走过来一会儿,她总是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好象是在说:“怎么啦!你不觉得我很好看吗?”而且还露出一种神色,仿佛在说:“你怎能老是不睬我呢?老实告诉你吧,许多小伙子要是也象你这样走运,可真要乐死呢。”
过了一些日子,克莱德对这三个女人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她们跟别的姑娘迥然不同。依他看,她们头脑比较简单,既不那么拘谨古板,也不那么小心提防,交友时压根儿不受传统习俗束缚。也许他可以跟她们里头随便哪一个玩玩,外人包管不会知道,赶明儿他要是进一步对此发生兴趣的话,那就不妨跟她们三人逐个轮流玩过来——而且包管不会被人发现,只要事前让她们心里明白,哪怕是他向她们瞥上一眼,也就算是他给她们的最大恩赐了。从她们的一举一动来判断,他认为她们肯定乐于酬谢他,听凭他随意摆布,即使他为了保住在厂里的位置,事后照样不理不睬她们,对此,她们心里也不存芥蒂。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已经向吉尔伯特·格里菲思立下过誓言,眼下还不想自食其言。这些只不过是他在心中极端难受时瞬息萌生稍纵即逝的思绪罢了。克莱德生来就是这么一种人,只要一见女色,便欲火中烧。说实话,他顶不住性的吸引——至于性的呼唤,就更不用说了。有时候,这几位年轻女郎轮流献媚调情,当然使他感到诱惑,特别是在这么暖和、慵倦的夏天,简直无处可去,而又无人谈心。他时常按捺不住,很想凑近这几个故意向他卖弄风骚的女郎,尽管在她们挤眉弄眼和碰肘子的时候,他努力装出一种对他的性格来说是很不寻常的无动于衷的态度,而且有的时候并没有十分成功地掩饰住自己的真实情绪。
就在这时,定货纷至沓来,正如惠甘、利格特两人所说的,克莱德手下非得另增几个额外的女工不可:这些女工必须同意依照目前计件工资比率,只拿很少工钱,等到她们掌握了工艺技术,那时,自然就可以多挣一些。大楼底层办事处招工部,经常有很多应聘者。生意清淡时,对所有求职者一概谢绝,或是干脆挂上“不招工”的牌子。
克莱德对这一工作毕竟还是个新手,直至今日既没有雇过,也没有开革过哪一个人,于是,惠甘和利格特商定,所有送给他选用的工人,应该先由利格特考察,因为利格特此时还正在物色一些缝纫临时工。要是有适合于当打印工的,就转给克莱德,让克莱德通知她们不妨先试一试。不过,利格特事前曾经非常仔细地向克莱德介绍过有关临时工雇用和解雇的规章制度:对于新工人,不管他们工作干得多么出色,决不能让他们感到自满,尤其不能在他们的能力还没有经过充分考验以前就认为自己干得够好了。这对临时工的发展前途是有妨碍的,使他不可能取得更大的成就。再说,为了应付本厂定货激增的情况,不妨尽量多招女工,以后,旺季一过,就可以随意歇掉她们,除非在这些新工人里头偶尔发现个别手脚特别勤快的女工。遇到这样情况,通常总要把这个女工留下来,不是把一个工作差劲的人撤下来,就是把某一个人调往另一个部门,以便给新血液、新活力让路。
获悉定货骤增后第二天,分批来了四个女孩子,每次都由利格特陪来,总是对克莱德这么说:“这位姑娘,备不住对您还合适。她就是廷代尔小姐。您不妨就让她先试一试吧。”或是说:“这位姑娘,您看看对您合适不合适。”克莱德就问她们过去在哪儿干过活,一般都做过什么样性质的工作,在莱柯格斯是和家里人一块住,还是一个人单独住(厂方不大乐意接纳单身姑娘),然后把打印工性质和工资讲一讲,再招呼托德小姐把她们带到休息室,让她们把外套锁进存衣柜,引领她们到一张桌子跟前,指给她们看一看那制作工艺过程。以后即由托德小姐与克莱德考查她们干活情况,决定值得不值得把她们留下来。
直到这时为止,抛开他多少喜欢的上面那三个姑娘不谈,克莱德对这儿干活的女工,印象确实不挺好。依他看,这些女工十之八九长得粗手粗脚,笨头笨脑。他心里一直捉摸,说不定能寻摸到稍微漂亮些的姑娘吧。谁说寻摸不到呢?难道整个莱柯格斯连一个漂亮的女工都没有吗?可眼前这么多的打印工,却都是脸大手胖,踝大腿粗。有几个甚至一张口说话还土腔土气——她们是波兰人,或是波兰裔的姑娘,都住在工厂北面的贫民窟里。她们一个劲儿只想给自己抓住一个“小伙子”,跟他一块上什么跳舞厅去,如此等等。克莱德还注意到,这里的美国籍姑娘显然与众不同:她们都要瘦削些,敏感些,绝大多数呆板拘谨,而种族、道德、宗教方面的种种偏见又不仅使她们态度一般都很含蓄,而且还不允许她们接近其他姑娘们,或是哪一个男人。
不过,这一天以及随后几天里给他送来的临时工和试用工里头,最后来了一个姑娘,竟使克莱德对她要比他对厂里所有姑娘更感兴趣。他一见就觉得她要聪明得多,可爱得多——更要超世脱俗——她身子长得优美匀称,但体质上也并不比别的姑娘羸弱。说实在的,他头一眼看见她,就觉得她身上具有一种眼前哪个姑娘都没有的魅力,一种充满沉思和惊异的神情,可又跟一种自信的勇气和决心融合在一起,由此一下子显示出她是一个具有坚强意志和信心的人。不过,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对这一工作缺乏经验,因此对自己在这里工作能不能做好,她说非常没有把握。
她的名字叫罗伯达·奥尔登。她一开头就说明,她早先是在莱柯格斯以北五十英里名叫特里佩茨米尔斯的镇上一家小针织厂里做过工。她头戴一顶并不很新的棕色小帽,拉得低低的,掩映着一张美丽、端正的小脸蛋,配上一头亮闪闪的淡褐色鬈发,仿佛笼罩着一轮金色光圈。她的一双眼睛,是晶莹透明、灰蓝色的。她身上那套短小的衣服也是眼下很常见的。她的鞋仿佛并不太新,鞋底钉得相当结实。看来她很能干、认真,可又是那么聪明、整洁、真挚,充满了希望和活力。克莱德如同先跟她谈过话的利格特一样,马上就喜欢她。显然,她比这儿打印间里的女工要高出一头。他一边跟她谈话,一边也不由得对她暗自纳闷,因为她露出那么紧张神色。对这次面试结果有点忐忑不安,仿佛她到这儿来这件事对她非常重要似的。
据她自述,她至今跟父母一块住在一个名叫比尔茨的镇上,但目前在这里是跟朋友同住在一起。她讲得那么朴实、真挚,克莱德听了对她深为同情,因此决心要帮助她。同时,他心里却在暗自思忖,论她的人品,说实话,也许凌驾于她正在寻摸的工作之上吧。她的眼睛是那么圆圆的,蓝蓝的,显得很内秀——她的嘴唇、鼻子、耳朵和双手,都是那么小巧玲珑。
“这么说来,要是你在这儿找到了工作,就要住在莱柯格斯,是吗?”克莱德这一提问,不外乎想跟她多说几句话。
“是的,”她非常坦率地说,两眼直瞅着他。
“再说一下你的名字?”他说着把记事本打开。
“罗伯达·奥尔登。”
“在本市的通讯处呢?”
“泰勒街二百二十八号。”
“这是哪儿,连我也都不知道,”他对她这么说,可以看得出:他就是喜欢跟她说话。“你知道,我到这儿也不久。”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干吗一下子把自己什么事都告诉她。随后,他找补着说:“关于这里的工作情况,我不知道利格特先生有没有都对你介绍过。不过,想来你也知道,这是计件工作,就是在领子上打印。你过来,我指给你看看。”说罢,他就把她领到附近一张打印工正在干活的桌子跟前。让她看过以后,他并没有招呼托德小姐,就捡起一条领子,把不久前人家对他讲过的一古脑儿都讲给她听。
她那么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看着他的一招一式,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仿佛听得很认真,克莱德不免反而觉得有点儿慌了神。她向他投来的每一个眼色里,都富有一种仔细探寻、洞察入微的神态。随后,他又重新解释给她听,每打印一捆领子可挣工钱多少,为什么有的人挣得多,有的人挣得少。末了,她说她乐意试一试。克莱德当即招呼托德小姐,托德小姐就领她到衣帽间,让她先把帽子、外套挂好。不一会儿,他看见她回来了,几丝秀发垂在额前,双颊略呈绯红色,两眼全神贯注,显得认真极了。只见她一听完托德小姐关照的话,就把衣袖往上一捋,露出一双美丽的小臂。于是,她开始工作,克莱德一看她的姿势,心中就知道赶明儿她做起工来必定干脆利索。显而易见,她真的恨不得马上找到这个职位,并且保住这个职位。
她干了一会儿以后,克莱德走到她身旁,看着她从堆在她身边的领子里一条条把领子取出来,挨个儿打印,然后再扔在一边。他还注意到她干起活来既麻利,又准确。后来,她猛地回过头来,只看了他一眼,向他报以天真但又愉快、勇敢的一笑,他高兴极了,也向她报以一笑。
“哦,依我看,你准干得了,”他大胆地这么说,因为他情不自禁地觉得她干得了。谁知道只不过短短的一刹那,她又回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克莱德禁不住感到浑身上下激动不已。她一下子就迷住了他,只是因为他在这里的地位关系,当然,还有他向吉尔伯特立下过保证,他马上决定,对这儿打印间里任何一个女工,自己都得特别谨慎小心——即便象眼前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可也不能例外。不然就要不得。他对她如同对别人一样,也得小心留神,只不过对此他连自己也都觉得有点儿奇怪,因为他早已深深地被她吸引住了。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可爱。不过,他忽然又记起来,她是一个女工——厂里一个女工,吉尔伯特就会这么说的,而他却是她的顶头上司。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确实是那么漂亮,那么可爱。
一转眼,他就去处理当天送给他选用的其他女工。后来,他又要托德小姐马上向他汇报有关奥尔登小姐工作的情况——他想了解一下:她对这儿工作究竟适合不适合。
就在他跟罗伯达说话,罗伯达向他报以微笑的时候,离她两张桌子远的、正在干活的罗莎·尼柯弗列奇,轻轻地推一下自己身边那个姑娘的胳膊肘,趁人不备之际,先是眨眨眼,随后微微点头,直指着克莱德和罗伯达。她要她的女友仔细观察他们。等克莱德一走开,罗伯达如同刚才那样干活时,她把身子侧转过去,低声耳语道:“他说她早就行啦。”说罢,她眉毛一扬,咬紧嘴唇。她的女友用低得让人听不见的声音回答说:“这事情好快,嗯?再说,在这以前,好象他对谁都不愿看一眼似的。”
她们会心地一笑——两人之间极好的默契。罗莎·尼柯弗列奇心里有点儿酸溜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