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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奥菲丽亚小姐正在忙着照料家务,忽然听见圣。克莱亚在楼梯脚下喊她。
“下来,姐姐;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啊?”奥菲丽亚小姐手里拿着针线活,一面下楼梯,一面问道。
“我为你属下添置了一样东西……你看,”圣。克莱亚一面说,一面随手把一个八九岁的黑种小姑娘拉过来。
她的皮肤在黑人中都可以算得最黑的了;一双亮晶晶的圆眼睛,象两颗玻璃球似地闪闪发光,这时正在敏捷而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新东家客厅里那些名贵物品使她惊异不已,因而微微张开着嘴巴,露出一排洁白。明亮的牙齿。一脑袋卷曲的头发,编成了好些根短辫子,向四面八方突出来。脸上的表情又精明。又狡黠,表面却装出哭丧着脸的样子,仿佛蒙着一层严肃而庄重的面纱;这两者奇异地混杂在一起。她身上穿着用麻袋片缝成的一件又脏。又破的衣裳,规规矩矩地叉着两手站在那里。总之,她的面貌长得有点古怪,简直象个小妖怪,就如奥菲丽亚小姐后来说的那样,“太野蛮了,”因而引起这位好心的小姐惊慌失措,回过头去问圣。克莱亚道:
“奥古斯丁,你把这玩意儿带回家来干吗?”
“当然是为了让你教育她,按部就班地训练她罗。我觉得她倒是黑人里头一个相当有趣的标本。过来,托普西,”他喊道,一面象呼狗似地吹了声口哨,“给我们唱支歌。跳个舞吧。”
她那双透明的黑眼珠象玻璃球一样闪烁着顽皮而滑稽的光芒;接着,那小家伙一面用清脆的尖嗓子唱起一支有趣的黑人歌曲来,用手和脚打着拍子;一面以疯狂的速度拍着手转着圈子,两只膝盖不停他晃动,嗓子里发出各种滑稽的喉音(这是非洲音乐的特点)。最后,她翻了一两个筋斗,结尾处一面拖着长音(就象汽笛声那样怪诞),一面猛不防地落在地毯上,立刻又叉着双手站着,扮出一副驯服而庄重到了极点的假正经面孔,只是偶尔被她两眼从斜刺里投射出来的狡黠的目光所打乱。
奥菲丽亚小姐惊讶得呆若木鸡,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
圣。克莱亚一向喜欢捉弄人,看见奥菲丽亚小姐那种惊讶的神情,不由暗自得意。接着他又对那小姑娘说:
“托普西,这是你的新女主人,我把你交给她,你可得循规蹈矩啊。”
“是,老爷,”托普西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答道,那双顽皮的眼睛不断闪烁着。
“你要学好啊,托普西,明白吗?”圣。克莱亚说。
“明白,老爷,”托普西又眨了一下眼睛说,依旧恭恭敬敬地叉着双手。
“嗳,奥古斯丁,这到底是干什么呀?”奥菲丽亚小姐问道。“你家里到处都是这种讨厌的小家伙,连走路不小心都会踩着。我一早起来就看见门背后睡着一个,桌子下面也露出一个黑脑瓜来,门口的脚垫上也躺着一个;有的钻在栏杆孔里,挤眉弄眼。龇牙咧嘴地做鬼脸,在厨房里地板上翻筋斗!你为什么还要带回这么个小家伙来呢?”
“让你教育她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老爱宣传教育问题,我想一定得送你一个现抓来的标本,让你做个试验,有条不紊地教育她。”
“我可不要她。我现在还忙不过来呢。”
“你们基督徒都是这样!你们愿意组织个团体,找个穷牧师到这样的野蛮人中间去混一辈子;可是你们自己却谁都不愿意把一个这样的野人带到家里去亲自担当教化他们的责任!一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不是太脏。太讨厌,就是太麻烦啦,如此等等。”
“奥古斯丁,你明明知道我没有这种看法呀,”奥菲丽亚小姐说,态度显然软了一点。“唔,这恐怕真是传教士的工作呢,”她说,一面用比较和蔼的目光瞅着那小姑娘。
奥菲丽亚小姐的良知十分敏锐,圣。克莱亚的话触动了她的痛处。“可是,”她又说,“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再买这么个小姑娘。家里现有的这些,就足够我花全部时间和全副本事去应付的了。”
“我说,姐姐,”圣。克莱亚把她拉到一边道;“我说了这么一大堆废话,应该向你道歉才是。其实,你是个老好人,这些话实在是无的放矢。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小姑娘的东家和主母是两个醉鬼,开一爿低级饭馆。我每天得打那里经过,老听见她尖声叫嚷和挨打挨骂的声音,听得我烦极了。她长得又聪明又滑稽,似乎还可以教育好。因此,我就把她买了下来;现在我把她送给你。请你按照新英格兰正统的教育方法来训练她,看看她会变成个什么样子。我在这方面没有什么能耐,你是知道的;我希望你来试一式。”
“好的,我尽力而为吧,”奥菲丽亚小姐说。说罢,就慢慢朝她的新门生走去,那样子就象是一个人怀着善良的意图朝一只黑蜘蛛走过去似的。
“她脏得可怕,而且几乎是光着身子,”她说。
“那就把她带下楼去,吩咐人给她洗洗干净,穿上衣服吧。”
接着,奥菲丽亚小姐就把她带到厨房里去了。
“真不明白,圣。克莱亚老爷又买这么个黑炭干什么,”黛娜一面很不友善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小姑娘,一面说。“我手下可用不着她。”
“哼!”萝莎和琪恩用极端鄙夷的口吻说;“让她滚开点吧!老爷又买这么个下贱的黑炭干吗呢?我实在不明白。”
“去你的吧!并不比你黑到哪里去,萝莎小姐,”黛娜说;她觉得萝莎最后那句话有点含沙射影。“你好象把自己看作白人似的。其实你什么也不是,既不象黑人,又不象白人。我可是要么做白人,要么做黑人。”
奥菲丽亚小姐看见这伙人没有一个愿意替新来的小姑娘洗澡和穿戴,只得自己动手。其间琪恩勉强帮了点忙,但也显得很不乐意的样子。
一个无人过问。受尽虐待的孩子第一次盥洗的详细情况,对于文雅人来说,简直是不堪入耳。其实,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不得不在极其恶劣的环境里生活和死去。那种悲惨状况,对于他们有些同类说来,简直是骇人听闻。奥菲丽亚小姐毅力强。决心大,说得到做得到;她英勇而彻底地完成了令人作呕的各项盥洗细节。虽然,必须承认,态度并不十分和蔼,因为她的处世准则最多只能使她达到容忍的地步。当她在那小姑娘的肩背上发现一长条一长条皮鞭的痕迹和一大块一大块伤疤(她自幼在奴隶制度下面长大,这些伤痕就是这个制度不可磨灭的标志)时,不禁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你看!”琪恩指着那些伤痕说,“这不是证明她是个顽皮鬼吗?我看我们也得好好给她点苦头吃。我恨透了这种小鬼!讨厌死了!我真不明白老爷怎么会把她买回来!”
她所指的那个“小鬼”以惯常那种低声下气。哭丧着脸的神情,倾听着所有这些议论。可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却机灵地偷偷望了一眼琪恩耳朵上的那双耳环。最后,她穿上了一身体面而完整的衣裳,头发剪得短短的。奥菲丽亚小姐这才比较满意她说,她那样子比刚才文明些了。同时,关于教育她的计划,也逐渐在她脑子里成熟起来了。
她在那小把戏面前坐定之后,便开始询问她。
“你几岁啦,托普西?”
“不知道,小姐,”那小木偶答道,同时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齿。
“连自己的岁数都不知道?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妈妈是谁?”
“从来就没有妈妈,”那小姑娘答道,一面又咧开嘴笑了笑。
“从来就没有妈妈?你说什么?你在哪里出世的?”
“从来没有出世过,”托普西固执地答道,又咧开嘴来笑了一笑,那样子活象个小精怪。要是奥菲丽亚小姐稍微有点神经过敏的话,也许会觉得这是她从妖怪国度里抓来的一个墨黑的小妖怪呢。然而奥菲丽亚小姐的神经一点也不过敏;她头脑清楚,非常实际;接着,又稍微严厉一点说:
“你不能那样回答我的问题,小姑娘;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出世的,你爸爸。妈妈是什么人?”
“从来没有出世过,”那小家伙重复了一遍,这次的语气更重;“没有爹。没有娘,什么都没有。我是一个拍卖商人养大的,和很多别的孩子一起;照料我们的是一位苏老大娘。”
那孩子说的显然是实话,琪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咳,小姐,这种孩子多得很,他们年纪很小的时候,拍卖商就以非常便宜的价钱把他们收买进来,然后把他们养大了供应市场。”
“你在你老爷。太太家里呆了多久了?”
“不知道,小姐。”
“一年呢,还是一年多,还是不到一年?”
“不知道,小姐。”
“天哪,小姐,这些下等黑人,他们说不清,他们没有时间观念,”琪恩说。“他们不懂得什么叫一年,他们连自己的岁数都不知道呢。”
“听见人家说起过上帝吗,托普西?”
那小姑娘好象有点莫名其妙,但照例又咧开嘴来笑了笑。
“你知道你是谁造的吗?”
“我相信谁也没有造我,”那孩子短促地笑了一声答道。
她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因为她眨了两下眼睛接着又说:
“我看我大概是自己长出来的,我不相信我是谁造出来的。”
“你会做针线活吗?”奥菲丽亚小姐问道,心想还是问她一些具体的事为妙。
“不会,小姐。”
“你会干什么?你以前替东家和主母干些什么呢?”
“提水。洗碟子。擦刀子。侍候人。”
“他们待你好不好?”
“还不错,”小姑娘答道,一面狡黠地瞧了奥菲丽亚小姐一眼。
奥菲丽亚小姐觉得这段对话还比较满意。问完之后,就站起身来;圣。克莱亚正靠在她椅子背上。
“摆在你面前的是一块处女地,姐姐;把你自己的思想灌输进去吧。要拔掉的东西并不多。”
奥菲丽亚的教育观点跟她所有其他的观点一样,都是一成不变的。这些观点一百年前在新英格兰非常流行;现在在某些偏僻。朴实而不通火车的乡村还依旧保留着。用简单几句话概括起来,内容大致是这样:教孩子在人家对他们说话时仔细听;教他们教义问答。缝纫和识字;如果他们说谎,就用鞭子抽。在今天教育极为发达的情况下,这套观点当然是大大地落后了;然而,我们之中有很多人一定还能记得和证明:在这种办法下,我们祖母那一辈人的确曾造就出一些相当出色的人物,这是不容置辩的事实。不管怎么说吧,奥菲丽亚小姐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因此,便把全副精力孜孜不倦地贯注在教化这个野孩子身上了。
家里正式宣布这个小姑娘是奥菲丽亚小姐的人,大家也都这样看待她;由于托普西在厨房里老遭到白眼,奥菲丽亚小姐就决定把她受业和活动的主要范围限制在她自己卧房里。奥菲丽亚小姐的自我牺牲精神的确值得有些读者钦佩;以往,理床。打扫房间等事都是她亲自动手,绝对不肯让使女插手帮忙。现在她决定忍痛牺牲,把这套本领传授给托普西。如果读者有过这种亲身经历的话,就能体会奥菲丽亚小姐的自我牺牲有多大了。
第一天一大早,奥菲丽亚小姐就把托普西带到自己卧房里,开始严肃地教她理床的艺术和秘诀。
于是,看哪,托普西全身洗得干干净净,她那些心爱的小辫被剪得精光,穿着一身清洁的衣服,外面围着一块浆得平平整整的围裙,恭恭敬敬地站在奥菲丽亚小姐面前,脸上那副严肃的表情,简直就象送丧似的。
“现在,托普西,我来教你怎么样理床。我对整理床铺非常讲究,你一定得彻底学会这套办法。”
“是,小姐,”托普西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装着一副哭丧着脸的严肃表情。
“喏,托普西,看着:这是床单的边,这是正面,这是反面,记得吗?”
“记得,小姐,”托普西又叹了一口气答道。
“好啦,下面的单子一定得包住长枕头,象这样;然后整整齐齐地掖在褥子下面,象这样。看见了吗?”
“看见了,小姐,”托普西全神贯注地答道。
“可是上面的单子,”奥菲丽亚小姐说;“必须这样铺,然后熨熨贴贴地在脚底下掖好,象这样,窄的一头在脚下。”
“是,小姐,”托普西象前面那样答道。可是我们必须补充一件奥菲丽亚小姐所没有看到的事:当这位好心的小姐转过身去专心一意地操作时,她的小徒弟竟然抓了一副手套和一根丝带,灵巧地塞进袖子里去了。接着又立刻象刚才一样规规矩矩地叉着手站在床边。
“托普西,现在你做给我看看,”奥菲丽亚小姐说,一面把两张床单拉开,然后坐了下来。
托普西非常认真而敏捷地从头到尾演习了一遍,奥菲丽亚小姐大为满意;她把单子铺得很平整,所有的皱纹都扯平了,自始至终态度严肃认真,连她的师父见了都觉得获益不浅。不料一时疏忽,丝带的一头从袖子里飘了出来,不免引起了奥菲丽亚小姐的注目。她一下子扑了过去。“这是什么?你这个淘气的坏孩子……你偷了丝带!”
丝带从托普西袖子里被扯了出来,可是她一点也不慌张,只是象煞有介事地装出万分惊讶和莫名其妙的神气来瞅着它。
“天哪!这不是菲丽(菲丽,奥菲丽亚的简称。)小姐的丝带吗?怎么会跑到我袖子里去了呢?”
“托普西,你这个淘气的孩子,不许再撒谎了,是你偷了丝带。”
“小姐,我发誓我没有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根丝带。”
“托普西,”奥菲丽亚小姐问道;“你知道撒谎是坏事吗?”
“我从来没有撒过谎啊,菲丽小姐,”托普西装出一本正经的面孔说。“我刚才说的完全是实话,决不是撒谎。”
“托普西,你再这样撒谎的话,我可得用鞭子揍你啦。”
“天哪,小姐,你就是揍我一整天,我也是这样说啊!”托普西哭丧着脸说。“我见都没有见过这根丝带。准是被我的袖子挂住了;准是菲丽小姐撂在床上,被卷进被单里了,这样就跑进我袖子里去了。”
奥菲丽亚小姐听了这个弥天大谎,心里十分生气,不由抓住那小姑娘使劲摇撼起来。
“不许再那样说了!”
这一摇撼,把那双手套也从另外那只袖筒里摇了出来,掉在地板上。
“你看!”奥菲丽亚小姐说;“你现在还说没有偷丝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