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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麻烦是外面的大门让他们锁上了。你就是按两个小时门铃,看门人也不会来
开门的。你什么时候到这儿?我自己下来给你开门。”
“塔玛拉,这么打搅你,我感到惭愧。我实在没地方去睡觉,又没钱去旅馆租
一间房间。”
“晴,她一怀孕,就反对你了吗?”
“她一直受各方面的博掇。我不想责怪你,可你干吗要把咱们的事告诉佩谢莱
斯呢?”
塔玛拉叹了口气。“他来到医院,问了我成千个问题。我到现在都想不出他是
怎么到那儿去的。他挨着我的床坐着,像个检察官似的盘问我。他还想给我介绍结
婚对象。事情发生在我动手术后不久。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我已经走投无路,一切都没有希望了,”赫尔曼说。“我最好还是回科尼岛
去。”
“现在回去?你要花整夜时间才能到那儿。算了,赫尔曼,到我这儿来吧。我
睡不着。反正我总是整宵不睡的。”
塔玛拉正想说别的什么事,接线员插了进来,要赫尔曼再付一枚硬币,可他没
有。他告诉塔玛拉他尽快赶到她那儿去,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离开自助餐厅,朝
在第七十九街的地铁车站走去。空荡荡的百老汇大街在他面前伸展出去。街灯明亮,
不知怎么具有一种冬天的节日气氛,幽雅而神秘。赫尔曼走下台阶来到车站,他在
等一列慢车。站台上还有一个黑人。尽管天气冷得结冰,他没有穿大衣。赫尔曼等
了十五分钟,火车仍然没来,也没有别人来。灯光炫目地照着。像面粉一样细的雪
通过天花板的铁栅栏纷纷飘下来。
现在他后悔打电话给塔玛拉。可能回科尼岛去比较聪明。至少他可以暖暖和和
地睡上几个小时——那就是说,如果雅德维伽不跟他争吵的话。他知道,为了能听
到门铃声,塔玛拉只得穿上衣服等在冰冷的入口处。
铁轨开始震动,一列火车隆隆地进站了。车厢里只坐着几个人:一个醉鬼咕咕
味味,扮着鬼脸;一个男人拿着一把条帚和铁道工人用的装信号灯的盒子。一个工
人带着一只金属饭盒和一个木枝头。他们的鞋上全是稀脏的泥浆,他们的鼻子冻得
又红又亮,他们的指甲很脏而且长短不齐。对这些把黑夜当作白天的人来说,空气
中有一种特别的不平静的气氛。赫尔曼想象,车壁、灯光、窗玻璃、广告都对寒冷、
喧闹声和刺眼的光亮感到厌烦。火车的警告的汽笛不断地呼啸、号叫,好像是司机
失去了控制,或是闯了红灯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似的。赫尔曼在时报广场上走了
一长段路去乘到中央车站的区间车。
为了等去第十八街的慢车,赫尔曼又不得不等很长的时间。其他候车的人的处
境好像跟他很相似:脱离家庭的男人;社会既不能吸收又不能排斥流浪者,他们的
脸上流露出失意、后悔和负疚的表情。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好好儿地修过面,也没有
一个衣着整齐。赫尔曼观察着他们,可他们并不理他,相互间也不理睬。他在第十
八街下车,穿过马路来到塔玛拉的住处。一幢幢办公大楼耸立着,没有灯光,也没
有人。很难相信,就在几小时前,一群群人聚集在那儿做生意。屋顶上空,天阴沉
沉的,没有星星。赫尔曼走上几蹬滑溜溜的台阶来到塔玛拉住的那幢房子的玻璃门
前。他看到里面塔玛拉穿着一件大衣在一盏电灯的暗淡的灯光下等他。衣边下露出
里面的睡衣,因为没有睡觉,她的脸色灰白,头发乱蓬蓬的。她悄悄地给赫尔曼开
了门,两人慢吞吞地走上楼,因为电梯已经停了。
“你等了多久?”赫尔曼问。
“有什么关系?我已经习惯于等待了。”
他好像不大相信这就是他的妻于,就是大约他二十五年前在一个演讲会上第一
次遇见的同一个塔玛拉,那次会上讨论的题目是“巴勒斯坦能解决犹太人的问题吗?”
走到三楼,塔玛拉停了下来说:“啊,我的腿啊!”
他也感到自己小腿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塔玛拉缓了口气,这时问道:“她已经找好医院了吗?”
“雅德维林?一切都由邻居们安排。”
“可这毕竟是你的孩子啊。”
他想说:“那又怎么样?”可是他没说出口。
6
赫尔曼睡了一个小时就醒了。他没有脱衣服,穿着上衣、裤子、衬衫和袜子躺
在床上。塔玛拉又把毛衣袖子盖在脚上。她把自己的旧皮大衣和赫尔曼的大衣压在
毯子上面。
她说:“感谢上帝,我的苦还没受完。我现在仍在受苦。这多少有点像我们在
亚姆布尔苦苦挣扎的情况。你不会相信我的话,赫尔曼,可是我确实在这种生活中
找到了某种乐趣。我不想忘记我们过去的经历。屋子里一暖和,我就想象自己背叛
了所有欧洲的犹太人。我叔叔觉得犹太人应该礼拜一个永恒的湿婆。全体人民应该
蹲在小板凳上读《约伯记》。”
“没有信仰,人甚至不能哀悼。”
“没有信仰本身就是哀悼的理由。”
“你在电话上讲你原想打电话给我的,有什么事吗?”
塔玛拉沉思了一下。“啊,我不知怎么开始讲。赫尔曼,我不会像你那么总是
撒谎。我叔叔和婶婶当面向我提出咱俩的事。既然我已经把事实真相告诉了一个外
人——佩谢莱斯,对于我在世上的仅存的亲人,我怎么还能隐瞒呢?我没有意思埋
怨你,赫尔曼。这也是我的耻辱,可我觉得我一定得告诉他们。我以为在我告诉他
们你娶了个异教徒时他们会吓坏的。但是我叔叔只是叹了口气说:‘如果你对谁动
手术,都会有产后痛,’这还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疼痛是那天早晨动手术后开
始的。当然,他希望咱俩离婚。他在心里给我找了十个而不是一个结婚对象——渊
博的学者、好犹太人,都是在欧洲失去妻子的难民。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想结婚的
欲望就像你不想在屋顶上跳舞一样。可是我叔叔和婶婶都坚决认为,你要跟雅德维
办离婚,回到我这儿,要不,咱俩离婚。从他们的观点来看,他们是对的。我的母
亲,她已经去世了,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死者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他们
吃啊、喝啊,甚至结婚。既然咱俩曾经在一起生活过,有过孩子,现在又都漫游在
幻想世界里,既然如此,咱俩干吗要离婚呢?”
“塔玛拉,他fIJ 也可以把一具尸体放在监狱里。”
“没有人会来逮捕你。你干吗那么怕监狱?你可能境况比你现在要好。”
“我不希望被他们驱逐出去。我不想葬在波兰。”
“谁会告发你呢?你的情妇?”
“可能是佩谢莱斯。”
“他干吗要告发你?他有什么证据?在美国你没有踉任何人结过婚。”
“我给了玛莎一张犹太人的结婚契约。”
“她要用它来干吗?我的意见是,回到雅德维林那儿去,跟她和好。”
“你就是想跟我说这些吗?我不能再为拉比工作了。肯定不行了。我欠着房租。
我身上简直连明天的饭钱都没有。”
“赫尔曼,我想说件事,不过你别生气。”
“什么事?”
“赫尔曼,像你这样的人是没有能力为自己做出决定的。当然,我在这方面也
不强,可是有时处理别人的事要比处理自己的来得容易。在这儿美国,有些人雇用
所谓经理人。让我来做你的经理人吧。把你完全交给我来管。譬如你在集中营里,
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我来告诉你怎么干,你就照着干。我也给你找一份工作。你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对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你干吗要这么做?你怎么做呢?”
“这你就甭管了。我会做一些事的。从明天开始我会照料你所需要的一切,你
得准备好按我的吩咐去做。如果我要你出去挖沟,你就得出去挖沟。”
“如果他们把我投进监狱,那会怎么样?”
“那我会给你送包裹到监狱里来的。”
“说真的,塔玛拉,这样做只是把你那很少的几块钱给我罢了。”
“不,赫尔曼,你不会从我这儿拿走什么的。从明天开始,你所有的事都由我
管了。我知道自己刚到这个国家,不过我习惯于在陌生的地方生活。我看得出你事
儿多得应付不了,你都快让这些负担压垮了。”
赫尔曼沉默着。然后他说:“你是天使吗?”
“可能是,谁知道天使是什么?”
“我刚才对自己说,深更半夜给你打电话,真是发疯了,可是有某种东西驱使
我这么做。是啊,我得把自己交到你的手中。我已经筋疲力尽……”
“把衣服脱了,你这么着把衣服都弄坏了。”
赫尔曼下了床,脱去上衣、裤子,解下领带,只穿内衣裤和短袜。黑暗中,他
把衣服放在椅子上。在脱衣服的当儿,他听到蒸汽在暖气片里噬噬作响。
他重新上了床,塔玛拉朝他这边挪动了一下,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肋骨上。赫尔
曼打吃了。每过一会儿他的一只眼睛就要睁开一下。天慢慢地亮了,他听到喧闹声、
脚步声和过道里开门关门的声音。房客一定是劳动人民,他们很早起床去上班。即
便住在这些蹩脚的房间里,人还得去挣钱。过了一会儿,赫尔曼睡着了。等他醒来,
塔玛拉早就穿好衣服。她告诉他,她已经在公用浴室里洗了个澡。她估量地注视着
他,脸上露出决断的表情。
“还记得咱俩的协定吗?去洗洗,这是毛巾。”
他披着外套走到外面的过道里。整个早晨浴室外一直有人等着,可是现在浴室
的门敞开着。赫尔曼找到别人拉下的一块肥皂在水槽里洗起来。水不怎么热。“她
的心肠怎么会这么好?”赫尔曼感到纳闷。他记得塔玛拉从前又执拗又忌妒。但是
现在,尽管撇下她娶了别人,她一个人准备帮助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回到房间,穿好衣服。塔玛拉叫他走到下面一层去撤电梯的铃。她不想让这
幢房子里的人知道有个男人在她那儿过夜。她告诉他在外面等她。外面,耀眼的晨
光使他一时什么也看不见。第十九街上停满了货车,正在一捆捆、一箱箱、一篓篓
地卸货。在第四大道上,巨大的铲车在铲雪。人行道上尽是行人。熬过了黑夜的鸽
子正在雪中觅食;麻雀跟在它们后面跳着。塔玛拉把赫尔曼带到一家在第二十三街
上的自助餐厅。餐厅里散发出的香味跟昨天晚上东百老汇的餐厅一样,不过这儿还
夹杂有一种通常用来刷地板的消毒液味儿。塔玛拉甚至没问他想吃什么。她让他坐
在一张桌子旁,给他端来橘子汁、一份卷饼、煎蛋卷和咖啡。她看着他吃,过了会
儿才给自己去端早餐。赫尔曼双手捧着那杯咖啡,他并不喝,只是用它取暖。他的
头越垂越低。女人毁了他,可是她们也怜悯他。“没有玛莎,我也会凑合着活下去,”
他安慰他自己。“塔玛拉说得对——我们不再是真正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