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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每次装做出门去推销书籍,都在布朗克斯的玛莎那儿过夜。他在玛莎的
公寓里有一间房间。玛莎在犹太人居住区和集中营里生活过好几年,死里逃生活了
下来。她在特赖蒙特大道上一家自助餐厅里当出纳员。
玛莎的父亲迈耶。布洛克是一位名叫里布。门德尔。布洛克的有钱人的儿子,
门德尔在华沙拥有资产,而且曾经有幸坐在亚历山大拉比的餐桌旁。迈耶说德语,
是一位相当有名望的希伯来语作家,又是一位文艺倡导者。他在纳粹占领波兰前就
离开了华沙,后来,因为营养不良和患痢疾死在哈萨克斯坦。在信仰东正教的母亲
的坚持下,玛莎进了贝思一雅科夫学校读书,后来在华沙一所希伯来一波兰语中学
上高中。大战期间,她母亲希弗拉。普厄被送往一个犹太人居住区,而她却被送往
另一个居住区。直到一九四五年解放后,她俩才在卢布林相见。
尽管赫尔曼自己设法逃过了希特勒造成的大灾难,他还是始终想象不出这两位
妇女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他在一个草料棚里差不多躲了三年。这是他一生中永远无
法弥补的一个空档。纳粹分子入侵波兰的那年夏天,他正在齐甫凯夫探望双亲;他
妻子塔玛拉带着两个孩子到她在纳伦采夫的家去了。纳伦采夫是个温泉疗养地,她
父亲在那儿有一幢别墅。起先赫尔曼躲在齐甫凯夫,后来躲在雅德维林的家乡利普
斯克,这才逃过了犹太人居住区和集中营的苦役。他听到过纳粹的吼叫声和枪声,
但是没看见过他们的脸。他不见天日地生活了几个星期。他的眼睛渐渐地适应黑暗
了,他的双手和双脚由于不动变得不灵活。他被虫子、田鼠和耗子咬过。他发过高
烧,雅德维林用她从地里采来的草药和从母亲那J [偷来的伏特加给他治病。他经
常在心里把自己比作《犹太教法典》中的圣徒乔尼。哈马格尔,据说他睡了七十年,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世界变得这么陌生,于是他祈求死去。
赫尔曼在德国遇见了玛莎和希弗拉。普厄。玛莎和里昂。托特希纳博士结了婚
;托特希纳是一位科学家,据说他发明过、也许是协助发明过某种新的维他命。但
是在德国,他把整个白天和一半晚上都用来和一帮走私分子玩牌。他说一口流利漂
亮的波兰语,还随口说出一些他自称有联系的大学和教授的名字。他在经济上靠犹
太同乡会给他的钱和玛莎缝缝补补、改做衣服得来的微薄收入过日子。
玛莎、希弗拉。普厄和里昂。托特希纳比赫尔曼先到美国。赫尔曼到纽约后,
又遇到了玛莎。开始他在一所犹太法典学院里当老师;后来又到一家小印刷厂去当
校对,在那儿他遇见了兰用待拉比。那时玛莎已经和她的丈夫分手,他原来从来没
有过什么发明,也没有资格拥有博士头衔。眼下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有钱女人的情
夫,她是一个房地产主的未亡人。赫尔曼和玛莎还在德国时就相爱上了。玛莎发誓
说,一个吉普赛算命的曾经预言她将遇见赫尔曼。这个算命的把赫尔曼给她描述了
一番,连最小的细节都说到了,他还警告她说,她和赫尔曼的爱情将会给他们带来
痛苦和烦恼。正讲到玛莎未来的当儿,那个吉普赛人突然神志恍馆,然后昏了过去。
赫尔曼和他的第一个妻子塔玛拉都出生于富裕的家庭。塔玛拉的父亲里布。谢
克纳。卢里亚是个木材商,同时和他姐夫合伙做玻璃生意。他有两个女儿——塔玛
拉和谢娃。谢娃已经死在集中营里了。
赫尔曼是独子。他父亲里布。谢缨尔。莱布。布罗德,胡沙廷拉比的信徒,是
个有钱人,他在齐甫凯夫拥有好几处住房。他请了一位拉比按犹太人的习俗教他的
儿子,又请了一位波兰人家庭教师教他学习各种非宗教学科。里布。谢缨尔。莱布
希望儿子成为一个现代拉比。赫尔曼的母亲,。曾在伦贝格的一所德国高等学校学
习过,她希望儿子当一名医生。十九岁上,赫尔曼来到华沙;他通过入学考试,进
入一所大学的哲学系。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就表现出对哲学的偏爱。他已经阅读过
齐甫凯夫图书馆里所有的哲学著作。在华沙,他违背双亲的意愿,和塔玛拉结了婚
;那时她在弗什赫尼查大学读生物,是个左翼运动的积极分子。差不多从一结婚开
始,他俩的关系就不太融洽。赫尔曼是叔本华哲学的信徒,过去曾下定决心永不结
婚,永不生育。他把自己的决心告诉了塔玛拉,但是她已怀孕,而且拒不堕胎;在
她家庭的支持下,她迫使赫尔曼结了婚。他们有了个男孩。有一段时间,她是一个
狂热的共产主义者,甚至计划带着孩子移居苏俄。后来,她放弃了共产主义,成了
犹太社会主义工党党员。塔玛拉和赫尔曼的父母都不再继续资助这对年轻夫妇,他
们靠当家庭教师来维持生活。结婚三年后,塔玛拉生了个女儿,根据奥托。魏宁格
尔的说法(那时赫尔曼认为他是最言之成理的哲学家),是个“没有逻辑性、没有
记忆力和德性的生物,只是一个性欲容器”。
在战争期间和战后的几年内,赫尔曼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为自己对家庭的行为表
示悔恨,但是他基本上还是老样子:既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人类,是一个生活在自
杀前的忧郁中的享乐主义的宿命论者。各种宗教都是谎言。哲学从一开始就彻底破
产了。有关进步的种种不兑现的诺言不过是吐在世世代代殉道者脸上的唾沫。如果
时间只是一种感觉的形式,或是一种理性的范畴,那么,过去就如同现在和将来一
样,该隐继续在杀害亚伯。尼布甲尼撒仍在杀害西底家的众子,剜掉西底家的眼睛。
基什尼奥夫大屠杀永远不会停止。犹太人永远要在奥斯威辛被烧死。那些没有勇气
结束生命的人只有一条出路:麻痹理智,抑制记忆,消灭希望的最后痕迹。
2
赫尔曼离开拉比的办公室,乘地铁去布朗克斯。夏日炎炎,人们挤来挤去,匆
忙地走着。在开往布朗克斯的快车上,座位上都坐满了人。赫尔曼紧紧抓住一根皮
带。在他的脑袋上方,一只风扇呼呼地响着,但是扇出来的风并不凉快。他没买下
午版的报纸,于是他看起广告来——袜子、巧克力、罐头汤以及“庄严的”葬礼。
火车驶进一条很窄的隧道。车厢内明亮的灯光也无法驱走那一片岩石似的黑暗。每
到一站,一群群新的乘客涌入车厢。空气中混合着香水和汗臭的气味。妇女们脸上
抹的化妆品融化了;她们的睫毛油都粘在一起,结成硬块了。
车厢里的人渐渐稀少起来;现在火车行驶在地面上空的高架铁道上。从工厂的
窗外望进去,赫尔曼看见白人和黑人妇女们在机器周围起劲地转来转去。在一间有
很低的金属天花板的大厅里,半裸着的年轻人正在玩落袋弹子戏。在一个平台上,
一个穿游泳衣的姑娘躺在折叠帆布床上,在夕阳下晒日光浴。一只鸟儿掠过蔚蓝色
的天空。尽管各种建筑物并不古老,但是整个城市笼罩着一种年久衰败的气氛。一
层金色和火红色的尘雾飘浮在一切东西上面,好像是地球进入了香星尾。
列车停了,赫尔曼一下窜出车门。他奔下铁扶梯,向前走进一个公园。公园里
草木丛生,就好像长在一片田野的中央似的;鸟儿在树枝间跳跃、啼鸣。到傍晚,
公园的长凳上就会坐满人,但现在长凳上只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有一个老头正
透过一副蓝色的眼镜和一个放大镜在看一张意第绪语报。另一个老头把裤腿卷到膝
盖上,正在暖和他那患风湿病的腿。一个老妇人在用粗劣的灰毛线编织茄克衫。
赫尔曼向左拐到玛莎和希弗拉。普厄住的那条街上。那里只有几所房子,被长
满了杂草的空地隔开着。有一个旧仓库,窗户已用砖砌死,大门总是关着。在一间
倾妃的房子里,有一个木匠正在做他出售的“半成品”家具。有一间空房子上悬挂
着一块“待售”的招牌,房子的窗户已被砸掉。赫尔曼觉得,这条街似乎也下不了
决心,究竟是成为这一带的一部分呢,还是干脆认命,听凭消失。
希弗拉。普厄和玛莎住在一幢房子的三楼,这幢楼的底层空着,门廊坏了,窗
户全都钉着木板和白铁皮。门口的台阶踩上去摇摇晃晃。
走了两截楼梯后,赫尔曼停住了脚——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他需要时间完成他
的幻想。如果地球在布朗克斯和布鲁克林中间裂成两爿,会发生什么事呢?他将不
得不留在这儿。雅德维柳住的那半爿球会被另一颗星球带进一个不同的星座。接下
来,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尼采关于永恒复归的理论是真实的,也许这种情况早在
十万亿年前就已发生过。斯宾诺莎在哪里写过,上帝做一切他能做到的事情。
赫尔曼敲了敲厨房的门,玛莎立即打开门。她长得并不高,但是她身材的苗条
和昂着头的姿势给人一种印象:她的个儿挺高。她的头发黑里泛红。赫尔曼爱把它
说成是火和沥青。她的皮肤白得耀眼,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里闪着绿斑;她的鼻子瘦
削,下巴尖尖的。她的颧骨很高、双颊下陷。丰满的嘴唇间叼着一支香烟。从她的
脸上可以看出那些在危险中熬出头来的人的那股力量。玛莎现在体重一百十磅,但
是在刚解放那会儿,她只有七十二磅。
“你妈在哪儿?”赫尔曼问。
“在她屋里。她一会儿就会出来的。坐吧。”
“看,我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赫尔曼递给她一包东西。
“一件礼物?你不必老是给我带礼物来。这是什么?”
“一个装邮票的盒子。”
“邮票?那倒挺有用的。里面有邮票吗?有的。我有一百来封信要写,但是几
个星期过去了,我好像拿不起笔。我给自己找的借口是家里没有邮票。现在我可没
有借口了。谢谢,亲爱的,谢谢。你真不该花这笔钱。嗯,咱们吃饭吧。我给你做
了你喜欢的菜——炖肉和麦片。”
“你答应过我不再做肉菜的。”
“我也答应过自己,可是除了肉没有别的菜。上帝自己都吃肉——人肉。没有
蔬菜,一点也没有。如果你看到我看到过的一切,你就会明白上帝是赞成杀戮的。”
“你不一定非得做上帝想要做的一切。”
“你得这么做,你得这么做。”
另外一间房间的门开了,希弗拉。普厄走了出来。她的个儿比玛莎高,皮肤微
黑,一双乌黑的眼睛,黑里夹灰的头发向后梳成一个圆髯,尖鼻子,两道眉毛长得
连在了一起。她的上嘴唇上有颗病;下巴上有好些汗毛。她的左脸颊上有一块伤疤,
这是在希特勒入侵后的第一个星期里让纳粹的刺刀给戳的。
不难看出,她曾经是个很有健力的女人。迈耶。布洛克爱过她,还写希伯来情
歌送给她。但是集中营和疾病把她毁了。希弗拉。普厄总是穿黑衣服。她仍在哀悼
她的丈夫、双亲和兄弟姐妹们,他们都死在犹太人居住区和集中营里了。这会儿她
像一个突然从黑暗里来到光亮处的人那样眯缝起眼睛看着。她举起手指修长的小手,
似乎想持持头发,然后说道:“啊,赫尔曼?我几乎认不出你了。我已养成了这种
习惯:坐下就睡着。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到天亮都睡不着,胡思乱想。到了白天我
的眼睛老打瞌睡。我睡了好久了吗?”
“谁知道呢?我根本不知道你睡着了,”玛莎说。“她在屋里走来走去,脚步
轻得跟耗子似的。这儿真的有耗子,我都讲不出她和耗子有什么区别。她整夜在屋
里转悠,甚至连灯都不开。总有一天你会在黑暗中摔断腿。记住我的话。”
“你又来了。我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觉得脸上好像盖了一道帷幕,脑子里一
片空白。但愿你不会这样。什么味儿?什么东西烧糊了?”
“没有,妈,什么也没烧糊。我妈有个怪毛病——她总是把自己做的事怪到我
的头上。她随便做什么饭菜都要烧糊,所以只要我做点儿什么,她总是闻到烧糊的
味儿。她给自己倒一杯牛奶,总是倒得溢出来,可是她却警告我要小心。这一定是
一种希特勒症。在我们集中营里有一个女人,她告发其他的人,可是她告发他们的
事情恰恰都是她自己干的。这是病理变态,也挺有趣。疯子是没有的,疯子只是假
装疯狂。”
“人人都神志正常——只有你妈是疯子,”希弗拉。普厄嘟唤着。
“我不是那个意思,妈。别把这些话硬加到我头上来。坐吧,赫尔曼,坐吧。
他带给我一个装邮票的小盒。这下我不得不写信了。今天我本该打扫你的房间,赫
尔曼,可是我陷在其他许多事情中了。我告诉过你,做个跟其他寄宿者一样的寄宿
者——如果你不要求保持房间干净整洁,那你就住在灰尘堆里。长期以来都是纳粹
强迫我干活,因此我无法自觉自愿地去于活。如果我要做某件事,我就得想象有一
个德国人正端着枪站在我身旁。在这儿美国,我终于明白:归根结底奴役并不是什
么大不了的悲剧——要叫人干活儿,没有比鞭子更好的工具了。”
“听她往下说。问问她在说些什么,”希弗拉。普厄抱怨说。“她在说反话,
就是这么回事。这是她从她父亲——他该在伊甸园里安息了——的家庭里继承下来
的。他们都喜欢辩论。我父亲——愿他安息吧——你的外祖父曾经说过:‘他们关
于犹太教法典的争论是精彩的,但是不知怎么的,他们结果证明人在逾越节是允许
吃面包的。’”
“逾越节吃面包跟这有什么相干?行行好吧,妈,你坐下吧。看你那么站着我
实在受不了。她老是摇摇晃晃,我想象她随时都会摔倒。而且她真的摔倒。没有一
天她不摔倒。”
“你接下来还要给我编些什么?想当初,我躺在卢布林的一家医院里,眼看就
要咽气了。我终于要安息了。突然她来了,把我从另一个世界里叫了回来。你这么
不断造我的谣,那你还要我干什么呢?不如死了好,倒是件乐事。尝过死亡滋味的
人不再喜爱生活。我原以为她也死了。可是我突然发现她还活着,而且找我来了。
她头天找到我,第二天就跟我顶嘴,拿话刺我,就像拿成千的钢针刺我。假如我把
一切情况都讲出来,听的人都会认为我神经不正常。”
“你是不正常,妈,你是不正常。要描写我带她离开波兰时她的境况,那需要
一大桶墨水。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凭良心说:没有哪一个人像她那样折磨我。”
“我对你做了些什么,女儿,你要这么说我?就是在那时你也身体健康——但
愿你没有遭到别人的毒眼——而我快要死了。我坦白地告诉她,‘我不想活了,我
活够了。’可是她狂怒地把我这条命拖回来。你可以用愤怒断送人的命,但也可以
用愤怒救人的命。你干吗还需要我呢?为了适合她的幻想:要有一个母亲,就是这
样。她的丈夫里昂,一开始我就不喜欢。我看了他一眼,就对她说:‘女儿啊,他
是个骗子。’据说,一切都在人的额头上写明着,只要你会看。那些最难懂的书我
女儿能读懂,可是碰到人,她可一窍不通。眼下,她给撇在这儿坐着,一个被抛弃
的妻子,一个终生跟丈夫分居的女人。”
“如果我想结婚成根本不必先跟他离婚。”
“什么?我们还是犹太人,不是异教徒。炖肉怎么了?炖肉得在火上烧多久?
肉都要烧化了。让我去看看。啊,我的上帝!锅里的水都烧干了。啊,你不能依靠
她!我闻着是烧糊了。他们把我的腿整坏了,那些恶魔,不过味儿我还闻得出。你
眼睛到哪儿去了?那些可笑的书你读得太多了,愿上帝怜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