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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它——一条竖耳朵、长尾巴、身体长长的黑色牧羊犬。它并非比利时长毛犬,而是一只狗毛中长的德国牧羊犬。我父亲,也就是木工师傅,在我们出生前 不久,在维斯瓦河入海口的一个村庄尼克尔斯瓦尔德把这条幼犬买来。卖主要三十古尔登,尼克尔斯瓦尔德的路易丝磨坊就属于那个卖主。哈拉斯可以用训练有素、 闭得很严的上唇捕获很多猎物。它那双稍微有点斜视的黑眼睛,在跟踪我们的脚步。它的颈部紧绷绷的,没有垂肉,没有松弛的喉皮。躯干的长度要比肩高多出六厘 米,这个我量过。人们可以从各个方面观察哈拉斯,它的腿总是站得直挺挺的。它的脚趾并拢得很紧。它的拇指球很硬。它的臀部长长的,稍微有点下垂。它的肩 部、腿和踝关节健壮有力,肌肉发达。每根毛也都很直,紧紧地贴在身上,又粗又黑,就连茸毛也都是黑的。没有丝毫在灰的或者黄的底色上染成黑色的狼的色彩, 没有,到处都没有。在两只竖着的、微微前倾的耳朵里,在有很深旋涡的胸部,在长有一些细毛的腿上,它的毛都是黑色,是雨伞那种黑色,神父长袍那种黑色,寡 妇衣服那种黑色,警卫队制服那种黑色,黑板那种黑色,长枪党①制服那种黑色,乌鸦那种黑色,奥赛罗的皮肤那种黑色,柠檬那种黑色,面粉那种黑色,牛奶那种 黑色,雪那种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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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长枪党是西班牙的法西斯组织,初创于1933年,1937年佛朗哥成为长枪党的绝对领袖,1975年佛朗哥去世,1977年4月被正式取缔。
哈拉斯凭着灵敏的嗅觉寻找猎物,找到猎物,抓住猎物,叼来猎物,而且进行跟踪。有一次在公共草地上放牧时,它出了毛病。哈拉斯是牧羊犬,在种畜簿上已 经登记人册。牵狗的皮带给绊住了,它拼命地拉。它直对着猎物狂吠,可是在清理其他猎物的臭迹时,它还是有节制的。木工师傅利贝瑙让它在霍赫施特里斯的警察 局接受训练。它是一条有坏习惯的幼犬。在那里,他们让它改掉吃自家狗屎的习惯。冲压到系在它颈部的税牌上的数字是五百一十七,这个数字的横加数为十三。
在朗富尔的各个地方,在舍尔米尔,在席豪移民区,从萨斯佩到布勒森,顺着耶施肯塔尔路往上,沿着海利根布隆往下,在海因里希一埃勒尔斯运动场四周,在 火葬场后面,在施特恩费尔德百货公司前面,在股票池旁边,在警察局围墙的壕沟中,在乌法根公园的某些树木旁,在兴登堡林阴大道的某些椴树旁,在张贴布告的 广告柱基座前,在公众聚会的体育馆前的旗杆旁,在朗富尔郊区尚未灭掉的路灯旁,哈拉斯都留下了自己的“芳香物质”。它对这些“芳香物质”忠诚不二,几代狗 历久不变。
一直量到肩背部隆起的部位,哈拉斯为六十四厘米高。五岁的图拉身高一米零五。她的表兄哈里比她高四厘米。他父亲,那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木工师傅,早上 量,身高一米八三,下班后量,身高矮两厘米。奥古斯特和埃娜·波克里弗克,以及娘家姓波克里弗克的约翰娜·利贝瑙,所有的人身高都不超过一米六二。科施内 夫伊人,这是一个小小的打击!
亲爱的图拉表妹:
如果你们波克里弗克一家不是从那里来的,这个科施奈德赖同我又有何相干呢?但是我知道,科施奈德赖的那些村庄,从一二三七年到一三○八年属于波莫瑙地 区的公爵们。他们死后,科施奈德人直到一七六六年都向德意志骑士团交租纳税。直到一七七二年,波兰王国才接收这一地区。在欧洲大拍卖时,科施奈德赖被拍板 成交,给了普鲁士人。普鲁士人管辖到一九二○年。从一九二○年二月份起,科施奈德赖的村庄就成了波兰共和国的村庄。这些村庄从一九三九年秋天开始,作为但 泽—西普鲁士省的一部分,归属大德意志帝国。这就是暴力,是隐蔽的安全别针,是风中的小旗,是宿营的士兵,是瑞典人,是胡斯信徒,是武装部队——党卫队, 是“如果不,那就等着瞧”,是“完完全全地”,是“从今天早上四点钟起,四十五小时就……”是在平板仪测绘图纸上用圆规画圆圈,是在反攻时占领施朗根廷, 是在通往达梅劳的公路上的坦克先遣部队。我们的部队承受住了奥斯特尔维克西北部沉重的压力。第十二空军陆战师的解国性进攻,在霍伊尼采南面给卡住了。在直 线撤退的人流中,这个所谓的科施奈德赖被腾空了。剩下的部队在但泽南部集结。吓唬人的人,喝倒彩的人,爱开玩笑、开得令人讨厌的人,现在又晃动着镇纸,挥 舞着拳头……
啊,图拉:
当人们被迫盯着拳头时,我怎样才能对你讲述科施奈德赖,讲述哈拉斯和它排泄的“芳香物质”,讲述骨胶、麦芽止咳糖块和童车啊!这时童年必须滚动。有一 次,一辆童车在滚动。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辆四个高轮子的童车在滚动。它安在四个老式高轮上,漆成黑色,所有的皱褶都已裂缝,滚动着。镀铬的轮辐、弹 簧和推车的把手都露出表层脱落的、灰蒙蒙的地方。这些地方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扩大。这是过去,是曾经有过的事情。一九三二年夏天,当时,当时,当时,当时 我是个五岁男孩,在当时,在洛杉矾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期间,就已经动了拳头,这些拳头很快就在人世间干燥乏味地挥舞起来。尽管如此,他们好像没有感到有丝毫 的穿堂风似的,几百万辆高轮子和矮轮子的童车被同时推到太阳底下,推到树阴下面。
一九三二年夏天,一辆安在旧式高轮上、漆成黑色、有一些裂缝的童车在滚动。这辆车是那个对什么旧货都在行的中学生埃迪·阿姆泽尔从塔格内特尔巷买来 的。他、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和瓦尔特·马特恩轮流推着这辆老爷车。把童车从那些涂上焦油、抹上润滑油但仍然干燥的木板上推过去,那些木板是布勒 森海滨木板小桥上的木板。这个令人愉快的浴场——从一八二三年起辟为海滨浴场——有低矮的渔村和圆屋顶的疗养大楼,有日耳曼、欧根妮和伊尔泽膳宿公寓,有 半高的沙丘和海滨树林,有渔船和由三部分组成的澡堂,有德国救生协会的瞭望塔和四十八米长的木板小桥,它正好位于但泽湾海滨新航道与格勒特考之间。布勒森 海滨木板小桥有三层,往右有一道短短的防波堤,用来阻挡波罗的海的波浪。布勒森海滨木板小桥每个星期天都让十二面旗帜在十二根旗杆上迎风飘舞。开始时只有 波罗的海沿岸城市的旗帜,逐渐逐渐地便有了越来越多的囗字旗。
童车在木板上的旗帜下滚动。穿得太黑了一点、被宽边软呢帽遮住太阳的布鲁尼斯参议教师现在推着车,过一会儿他会让胖乎乎的阿姆泽尔或者粗壮结实的马特恩来替换自己。很快就要满六岁的燕妮坐在车里,人们不让她走路。
“咱们不能让燕妮走一走吗?求求您,参议教师先生。只是试一试。我们在左右两边扶着她。”
不让燕妮·布鲁尼斯走路。“难道这个孩子会丢失?难道要在星期天拥挤的人群中推着车撞来拉去?”人群熙来攘往,大家既见面又分手,或鞠躬问候,或视而 不见。人们挥手示意;人们手挽着手;人们指着防波堤,指着雕窗;人们用随身携带的食物喂海鸥;人们问候着,回忆着,气愤着。所有的人都穿得很体面。人们穿 着没有袖子、受到季节限制的服饰,穿着网球运动服和帆船运动员的运动衣,打着在东风中飘动的领带。拿着不断拍照的相机,戴着有新汗带的草帽,穿着牙膏一样 白净的亚麻布鞋。高高的鞋跟害怕海滨小桥木板之间的裂缝。那些假船长们已经考虑到了望远镜,要不就把手搭在远眺的眼睛上面。如此众多的水兵服,如此众多的 小孩子。他们奔跑着,嬉戏着,躲藏着,害怕着。我看到的东西,你没有看到。真是五花八门。瞧,酸鲱鱼,一条,两条,三条。瞧,那里,新市场的安格利克尔先 生同他的孪生子女在一起。他们打着螺旋式的蝴蝶结,用没有血色的舌头慢慢地舔着覆盆子冰冻甜食。来自赫尔塔街的科施尼克先生偕夫人刚从德意志帝国访问归 来。泽尔克先生让他的儿子们挨个儿通过望远镜观看一道黑烟,观看“皇帝号”轮船甲板的上层建筑。贝伦特先生和夫人再也没有喂海鸥的糕点了。军队广场上衣物 干洗店的主人格鲁瑙太太同她的三个女学徒在一起。小锤路的面包师舍夫勒同他哈哈大笑的夫人在一起。海尼·皮伦茨和霍滕星期天没有父母在身边。在那儿是手指 上粘着胶的波克里弗克先生。他那满脸皱纹的女人挽着他的胳膊,这个妇人总是把头很快地转来转去。她得叫唤“图拉”,还得喊:“亚历山大,到这儿来!”还得 招呼,“西格斯蒙德,留心康拉德!”因为在海滨木板小桥上,科施奈德人不像科施内夫伊人那样——尽管木工师傅利贝瑙和他的太太并不在场——他们是不讲话 的。利贝瑙星期天上午必须呆在作坊里讲一些问题,好让工长知道星期一该用圆锯锯什么。他的太太没有丈夫陪同就从来不外出。不过,他的儿子在那儿,因为图拉 在那儿。两个人都比燕妮小,而且允许他们走路。允许他们在参议教师布鲁尼斯和他那稍微有点拘束的学生后面,用一条腿十字交叉地跳来跳去。允许他们顺着海滨 木板小桥走,走到小桥顶端,走到一个尖尖的、有风的三角形地区。允许他们顺着左右两边的阶梯往下走,走到底层,垂钓者就坐在那儿钓鱼。允许他们在用木板搭 起的狭长走道上穿着凉鞋飞跑,悄悄地呆在海滨木板小桥的屋梁上,呆在五百只星期天穿的漂亮鞋子下面,呆在有点轻微撞伤的散步手杖和太阳伞下面。那里阴凉, 呈淡绿色。那下面没有工作日。那里的水发出冲人的气味,清澈透明,看得见在水底活动的贝壳和鱼。在支撑着海滨木板小桥和小桥上人群的柱头上,飘动着飘忽不 定的海藻须。刺鱼在游来游去,它们每天每日都匆匆忙忙,银光闪闪。烟蒂从上面的步行桥上掉下来,在水中散开,变成浅褐色,引来一些一指长的鱼,然后又使它 们跑得远远的。鱼群突然反应过来,很快地前冲,然后又犹豫不决,转过身来,四散而去。它们在下面一层聚集起来,随即又散开,游向有别的海藻飘动之处。一个 软木塞在上下颠簸。一张黄油面包的包装纸变得沉甸甸的,蜷成了一团。图拉·波克里弗克在涂上焦油的横梁之间撩起她的节日盛装,这件小衣服已经沾上了焦油斑 点。她的表兄应当把张开的手放在下面护着。可他不愿意,也不必要,不可能再这样呆下去。她从十字交叉的横梁上跳到步行桥上,穿着啪嗒作响的凉鞋飞跑,让辫 子飞起来,垂钓者清醒过来。她已经在顺着通向海滨木板小桥的楼梯,顺着通向十二面旗帜的楼梯,顺着通向星期天上午的楼梯往上爬。她的表兄哈里跟在她那股骨 胶味后面跑着。这种骨胶味胜过海藻须的气味,胜过虽然涂上焦油却仍然在腐烂的横梁的气味,胜过被风吹干的步行桥的气味,远远胜过了海风的气味。
你呀,图拉:
你在一个星期天上午说:“让她走一次吧。我想看看,她是怎样走路的。”
奇怪的是参议教师布鲁尼斯居然点头答应,允许燕妮在布勒森海滨小桥的木板上走路了。有几个人哈哈大笑,很多人在微笑,因为燕妮这样胖,她那两根脂肪柱塞在一双隆起了一块、用带子套着的白色长袜和一双有鞋襻的漆皮鞋里。她用这样一双腿在海滨小桥的木板上走路。
“阿姆泽尔!”戴着黑色毡帽的布鲁尼斯说,“你作为一个孩子时——我们说的是比你小的六岁孩子,我们可以颇有信心地称之为胖墩儿的人——难道就非得受罪不可吗?”
“还算好,参议教师先生。马特恩总是很关照。只是在班上我感到坐着很难受,因为长凳太窄。”
布鲁厄斯在发糖果。空着的童车放在路旁。马特恩笨手笨脚、小心翼翼地带着燕妮。所有的旗帜都往一个方向飘。图拉想带燕妮。但愿童车没有滚走。布鲁尼斯 嘴里含着麦芽止咳糖块。燕妮不愿意同图拉在一起,她差不多要哭了,不过马特恩在那儿,更何况埃迪·阿姆泽尔赶紧惟妙惟肖地仿造了一个鸡棚。图拉顺着鞋跟转 过身去。人群聚集在海滨木板小桥的顶端处。要在这儿唱歌。图拉的脸变成三角形,变得很小,小得怒气冲冲的。他们在海滨木板小桥的顶端唱歌。图拉翻着眼睛, 她在翻白眼。少年队①队员在前面站成半圆形。这是已经消失殆尽的科施内夫伊人的愤怒:杜尔,杜尔,图勒尔②。并非所有的男孩都穿着制服,不过所有的男孩都 在唱,不少人一边听一边点头称是。“我们热爱风暴……”大家都在唱,那个没有唱歌的人在尽力笔直地举着一面绣有一道符的黑色三角旗。童车孤零零地、空荡荡 地呆放在一旁。现在他们唱道:“清晨是我们的时光。”紧接着是欢快的歌曲:“有一个人自称哥伦布。”有一个十五岁的鬈发男孩,这个人把右手臂吊在绷带里, 很可能是真的受了伤。他一半是命令式地、一半是让人感到难为情地邀请听众一起唱这首哥伦布之歌,至少一起唱这首歌的副歌。手挽着手的年轻姑娘,大胆的丈夫 们,其中有波克里弗克先生、贝伦特先生和殖民地农副产品经销商马策拉特先生。他们都跟着唱起来。东北风把所有的旗帜都朝着一个方向吹得笔直,使这首欢快歌 曲的虚假情调变得含糊不清。谁要是仔细听,谁就会时而在这首歌曲的上面、时而在其下面听到一阵孩子的铁皮鼓声。这个孩子就是殖民地农副产品经销商的儿子。 这个孩子的鼓声并非百分之百正确。这首简直是没完没了的歌曲的副歌唱的是“荣誉,胜利”和“再来,再来,再来一次,好哇”。跟着一起唱,慢慢地变成了义 务。环顾四周,只听见有人说:“为什么这段副歌还没完?”从旁边偷眼一瞧,只见:罗平斯基先生和太太也在唱。就连年迈的萨瓦茨基这个地地道道的社会民主党 人也在唱。现在就开始吧,只要有勇气就行!尽管楚雷克先生和邮局秘书布朗斯基在黑费利乌斯广场工作,但他们俩也在跟着唱。“再来,再来,再来一次,嘣! 嘣!”参议教师先生怎么啦?难道他就不能把总含在嘴里的麦芽止咳糖块挪一挪,装出一副唱歌的样子吗?“荣誉,胜利!”那辆有四个高轮子的童车空荡荡地呆在 一旁。他的皮肤黝黑,已经皲裂。“再来,再来,再来一次,好哇!”布鲁尼斯爸爸想把燕妮抱到手上,减轻她那双穿着有鞋襻漆皮鞋的脂肪脚的负担。可是他的学 生们——“荣誉,胜利!”——尤其是瓦尔特·马特恩这个中学生劝他别这样做。埃迪·阿姆泽尔跟着唱:“再来,再来,再来一次,好哇!”因为他是一个胖男 孩,所以能唱一种天鹅绒一般柔和的高音童声,这种童声在副歌的某些地方,譬如在“好哇哇哇”这种地方,发出银铃般悦耳的声音。人们把这称作高音部。许多人 环顾四周,想看一看,这条清澈的小溪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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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少年队为纳粹德国时期希特勒青年团的下属组织,由十岁到十四岁男孩组成。
②杜尔和图勒尔是科施内夫伊人对水神图拉的不同书写方法。
因为出乎意料,这首哥伦布之歌已唱到了最后一段,现在,他们唱一首《收获歌》:“我把我的车装得满满。”尽管这种歌傍晚时唱更好一些,但现在他们都在 唱:“在这时,没有比这更美的国家。”埃迪·阿姆泽尔让自己浑厚的高音童声纵情高歌。看来布鲁尼斯嘴里含着糖果,露出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情。马特恩在万里无 云的晴空下阴沉着脸。童车投下一道孤独的阴影……图拉在哪里?
她的表兄跟着唱了六段《哥伦布之歌》。在唱第七段时,他溜走了。只剩下海风不再有骨胶味,因为奥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同太太以及又聋又哑的康拉德站在海 滨木板小桥顶端的西边,而风却是从东北方向突然转到东部方向。波克里弗克一家转过身来,让背对着海。他们在唱歌。就连康拉德也在适当的地方张开嘴巴,无声 地撅起嘴巴,在企图侥幸地唱出卡农曲“雅各布师傅、雅各布师傅”时不错过一次进入合唱的机会。图拉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