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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真有几位认认真真地挨著排向李铠诉说起他们的意见和建议来……
李铠只觉得那幽长的山洞似乎终于到了尽头,长脸蓝蝙蝠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而澹台智珠所装扮的女装木兰,终于停住了脚步,徐徐地朝他转过身来……
“行啦行啦!”卢宝桑又突然大喊起来,训斥那几个不知趣的酒客说,“人家姐夫还得回去跟珠大姐商量新戏码的事儿呢!谁象你们,有了闲工夫就泡在这儿,没结没完地灌呀、磨牙呀!……”
李铠突然酒醒。他庄重地站了起来,抻抻衣襟说:“我真得回去了。
各位,少陪!“
人们纷纷热情地向他告别,仿佛欢送一位战功赫赫的英雄。
李铠边朝门边走去,边下意识地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支香烟,搁进嘴里。但是他继续伸手在衣兜里摸索一通之后,却没有找到打火机和火柴——他出来得匆忙,本没有带。正当他在门前踌躇时,卢宝桑一个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另一个巴掌扣到了他手心中,他听卢宝桑说:“给!姐夫你留著用!”
李铠也没闹清楚怎么回事,便对卢宝桑笑笑,推门走了出去。
李铠站在“一品香”门口。前面是鼓楼,后面是钟楼。一阵寒风从钟鼓楼中穿过,他不禁吐出了那支没点燃的香烟,打了一个嗝儿。
他彻底地清醒了。
“爸!”突然跑过来小竹,两只小手冻得通红,眼里还噙著泪花儿,跑过来搂住了他的胳膊。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他严厉地问。
“爸!妈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你也不回家,爷爷著急哩,让我来找……”
“急什么,我不是在这儿吗!”他掏出手绢,弯腰给小竹擦著眼睛。
“爸,回家去吧!”小竹朝回家的方向拽著他的胳膊。
“怎么能回家!”他拍了一下小竹的后脑勺,更加严厉地说,“走,到鼓楼前头接你妈去!接著她,咱们再一块回家!”李铠挺起胸脯,牵著小竹朝鼓楼前走去。
他招呼小竹时,一直都用的是右手。当他牵著小竹朝前走去时,他才意识到左手中还握著卢宝桑给他的那样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
凉飕飕、硬梆梆的,仿佛是一块手表……卢宝桑为什么要把它送给自己呢?
李铠把拳起的左手伸到眼前,张开,于是,他才知道卢宝桑送给他的,是一个小巧玲咙的进口超薄型打火机。不用说,那一定是卢宝桑得来不易、最为珍爱的物品之一。他心里一时非常感动。
李铠再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来,含在嘴中,用那打火机将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时间对每一个人一视同仁。如果说要做到“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那么容易,那么不用争取,在时间面前人人自然而然是平等的。
不过,在平等的时间面前,不同的人却采取著不同的态度来消耗它,因而构成不同的遭际,形成不同的感受。
路喜纯骑著自行车回家。当他又一次骑过地安门十字路口时,恰恰是下午五点钟。他为薛家的婚事付出了几乎长达十小时的劳动。临告别时,薛大娘、薛纪徽和孟昭英把他一直送到院门外。薛大娘非要给他“汤封”——原来的“汤封”丢了,薛大娘另包了一包——他诚恳地婉辞了,他说:“大娘,我来帮忙,图的是练练手艺,图的是让你们看著喜幸,闻著味香,吃著可口,你们和客人满意了,我心里头就痛快了……我要为 ”汤封“来,有的菜我还不弄呢!”薛大娘非要把 “汤封”塞给他,他躲闪著,倒是孟昭英一旁劝道:“妈,路师傅既是坚决不要,我看也就随他吧。其实,人家今儿个不光帮咱们弄了一天的菜,还无缘无故地受了一场气,咱们就是拿出多少钱财来,也赔补不起!
我看,不如就打今儿个起交个朋友吧,欢迎路师傅赶明儿来串门!路师傅有什么要咱们帮忙的,来说上一声,咱们抬腿就去!……“薛纪徽也说:”难得遇上个路师傅这么个好人,还教给我们怎么让水管子化冻……路师傅啊,真是欢迎你来串门儿,不光来这儿,也欢迎你到我们那边的家去。我们那儿更好认,就在北海后门东边,恭俭胡同里头,你记下门牌号码……你可真去!“路喜纯便说:”不瞒你们说,我父母双亡,没个亲戚,你们要真不嫌弃,我赶明儿得空了,还真来!“薛大娘这才收起”汤封“,感动地说:”路师傅,小路!你就真来!我们就算你的一门子亲戚!“
双方都没有想到,经过一天的接触,竟变得这般亲近。巍巍鼓楼怕也在俯瞰著他们,体味著这人生的滋味……
临骑上车之前,路喜纯又诚恳地对他们说:“你们那个亲戚,卢宝桑,人头的确次,没个积极的生活目标,光知道足吃足喝,猛撮一顿;我早先就认识他,跟他一向合不来……可今儿个的事儿,我有个看法,就是那雷达表,兴许他的确没偷——他这人以前从没偷过东西,我想他不至于打今儿个变成了 ”佛爷“,我希望你们不要太难为了他。他这人也有可怜的地方……有一阵子新房里来了好些个人,谁也认不全,是不是有那专门趁火打劫的,混在了里头?别冤枉了卢宝桑!……”
路喜纯这话一出来,薛大娘他们更加感动。这个小夥子,卢宝桑把他得罪到那么个份儿上,他倒还怕卢宝桑遭冤枉!
他们真是依依惜别。都是平凡的人,可胸中涌动著的,都是不平凡的感情……
路喜纯就这样度过了他的一天。他创造了美,并让许多人享受到了这美,他自己也便获得了一种美感——当然,这其间有对美的亵渎和伤害,但是天下创造美的事业,哪有一帆风顺的呢?路喜纯骑车往家里去,心里充满了快乐,并且充实了他的抱负……
是的,现在在那个小饭馆里,他仍然只能上白案,并且经理对他,仍是那般地漠视,但这种情形,难道会永远存在下去吗?就是在白案上,他也还可以团结别的师傅,争取尽快打破目前品种单调的沈闷局面……他听何师傅说过,过去北京小吃里的好多品种都快失传,象包子类里的干丝包、三丁包、三冬包……蒸糕类里的千层糕、水晶糕、山楂蜜糕……为什么不能就在他们那个小饭馆,试著恢复几样呢?顾客肯定欢迎,而饭馆的收益肯定猛增!当然,实现起来肯定阻力重重,可嵇老师那话说得真对,要有历史的眼光!……
在那夕阳收敛余光的冬日下午,路喜纯———个普通又普通的北京青年,心情怡悦地、问心无愧地,骑车远离了钟鼓楼。
可是另外一个人在同样的时刻,却心怀鬼胎、忐忑不安地滞留在钟鼓楼前的大街上。
那便是姚向东。
他双手插在登山服的口袋里,一只手攥著一把钞票,一只手攥著那块雷达小坤表。刚从薛家溜出来时,他心里一度充满了狂喜。他竟成功了!当他逃至鼓楼前大街上时,他觉得他简直是一个百万富翁,啊,“马凯餐厅”,等你四点半一供应晚餐,我要马上进去点几个名菜!
都有什么来著?对了,“安东鸡”、松鼠鱼“,还有什么 ”黄雀肉片“……
怪有意思的!敢情还有用松鼠肉跟鱼肉一块儿做的菜!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烟袋斜街把口的食品店,让售货员给他包上五个奶油酥卷,售货员让他付款,他在衣兜里把那“汤封”的红纸弄开,掏出一张票子递了过去。售货员把钱找给了他,他拿起包著奶油酥卷的纸包,没走出店门就掏出一个大嚼起来。出了大门,他边吃边走,还没走拢后门桥,已经把五个奶油酥卷全塞进了肚子!他感到口渴,便横穿过马路,进了帽儿胡同口上的食品店,掏钱买酸奶;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惊慌了——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旁边猛然响起:“你掉东西啦!”他扭头一看,是个岁数不小、身板壮实的男人,他低头一看,原来他从兜里带出来的一张红纸……他弯腰拾起那张红纸,忽然失去了买酸奶的勇气,很不自然地溜出了店门。他不敢回头,可总觉得那喊话的人在盯著他的后背……他一气溜到了后门桥南边,才停下来喘气。
那人会不会是 “雷子”(小流氓的黑话,指公安局的侦察员。)呢?
越寻思越象!
他胆战心惊地扭过头去,只见那人出了食品店,并没朝他这个方向张望,而是拐进了帽儿胡同,他吁出一口气来。可是他心里从这时候起便打上了小鼓,始终不停。
他在文物商店收购部前头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马路对面恰好是“益民信托商店”。那里面有一件比杨强强这件还帅的登山服。只要他能把那手表卖出去,他就足能买下那件登山服。他的眼光移到了信托商店南门,那里写著:“收购部。谢绝参观。”据说到那里出售东西,得拿户口本、工作证一类的证件给人家看才行,姚向东倒有学生证,可能往外亮吗?他坐在那里,楞楞地望著对面,望著收购部,心里不禁懊丧起来。他两只插在衣兜里的手活象攥著两个滚烫的煤球,那块雷达小坤表更像是刚从煤炉子里夹出来的,还冒著红得发蓝、发白的火苗儿!
姚向东站起身来,脚底下象踩著刚出轧机的钢板,懵懵懂懂地一会儿朝南边疯走,一会儿又穿过马路、朝北边行……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小时候在胡同里做游戏,姚向东最爱装坏蛋——尤其是日本“鬼子”和德国纳粹士兵,他先是快活地哼著从电影上听来的日本 “鬼子”
进军的旋律:“嗒——嘀嗒——嗒嘀嗒嘀……”或者双脚使劲一并,学著从电影上看来的德国纳粹士兵的伸臂礼:“嗨——希特勒!”……他从假装自己是坏蛋、被好人追捕的过程中,获得了无穷无尽的乐趣!
最后他心甘情愿被装扮成八路军和红军的同伴 “击毙”——闭上眼睛,满脸怪相,扭曲著身子,毫不吝惜衣裤地全身滚落地上……
但是此刻,他头一回偷了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真地成为坏人了,却深刻地体验到了作为坏人的孤独与恐惧!
街上走著那么多的行人,似乎个个都轻松自在,就连那个伛偻著腰的老头,还有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跟在他妈妈后头哭著走的小娃娃,也都比自己神气。老头不怕有人盯著他,小娃娃哇哇使劲地哭,一点也不怕别人注意!
“小拽子!”
一声呼唤,把姚向东吓得十足地双脚一跳。
他扭头一看,是阿臭。
阿臭照例把自行车定在马路边,一只脚踩住马路牙子,上下打量著他问:“你他妈怎么还跟这儿晃啊?”
姚向东含含混混地说:“谁晃呢?我……想找杨强强去杀棋……”
阿臭皱皱鼻子:“算了吧!蒙谁呢你!你要去帽儿胡同,怎么能往北走?你丫挺的准没干他妈的好事!”
姚向东心惊肉跳。他略微沈沈气,心想,或者,乾脆把手里攥的东西亮出来,让阿臭见识见识?阿臭那张嘴 “横”(读作?e??,厉害的意思。)得不行,平时听地嘴里吐出来的 “横”话,简直连钟鼓楼也敢拆,那么,乾脆请他帮帮忙,把这块雷达表随便倒腾成几十块钱,由著他“吃贡”,不行么?
阿臭还在骂骂咧咧地说著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趁阿臭停嘴,试探地说:“你他妈的甭跟我犯贫!这么著吧,我请你上”马凯“,咱俩撮一顿,捎带脚求你个事儿!……”
阿臭一听,两眼一瞪,脸上现出一个怪笑,放低嗓音说:“你他妈的当”佛爷“了吧?中午不还跟我借的钱吗?这会儿就要请客!我可不沾你的”包儿“(”沾包儿“,受牵连的意思。)!”说完,蹬上车,飕飕飕地往前窜,眨眼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原来人家阿臭光是嘴上“横”,人家不沾这个“包儿!”
姚向东顿时觉得双腿发软。他想,也许,还是走到什刹海边,象那回扔下那盆山影一样,把这表跟钱都扔进去算了——什刹海没有全冻成冰,银锭桥边上,就还有不小的一片水;扔进去,心里可以踏实点,再说,也就可以回家了——他很不愿意回那个家,想到母亲的吆喝、斥骂,父亲的巴掌、鞋底,他真想就在外头过夜。但这毕竟是寒冷的冬天,他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难道坐车去北京站?……
尽管自一九八○年一月一日起,我国已开始施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但象姚向东这样的中学生,还没有得到过正式的法律教育,他头脑中只有笼笼统统的极不准确的一些观念,什么派出所的民警夜里 “掏窝”啦,给罪犯戴 “小镏子”(手铐)啦,推了光头押到台上开批斗会啦,布告上的名字上头给划个红对钩啦……他并不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三条明确规定:“犯罪以后自首的,可以从轻处罚。其中犯罪较轻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他其实完全可以折回薛家,交回那块雷达表,并交出兜里所有的钱——他花掉的并没有多少,所差的那一点,人家可能在原谅他的同时,乾脆不要他补……如果他怕薛家的人不能谅解他,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姚向东却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想……
“他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他也痛苦。
天色晦暗下来,鼓楼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剪影。
张秀藻没有同母亲一起坐小轿车回家。送她母亲于大夫回家的傅善读不禁在车上问:“你们千金是怎么回事儿?对房子不满意吗?”于大夫摆摆手说:“你别在意!如今的大学生,就是这么个做派——人家要显示自己的独立性,不沾父母的光。”
张秀藻的确是这么个心思,她不仅觉得不必沾光坐父亲单位的小轿车回家,就是那即将搬去的新居,在她心目中也明确地被认定为是属于爸爸妈妈的,她只不过是借住一时而已。一俟她毕业后独立,她是宁愿马上搬到低水平的集体宿舍去住的——不是她不喜欢小轿车的迅捷方便,更不是她拒绝享受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住房的舒适,而是她认为,只有通过自己为国家的辛勤劳动和出色贡献,去逐步获得那一切,才能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