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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有智在田福军说话的时候,连喝了几大杯酒,已经有点醉了,趴在桌子 上,眼里竟然噙满泪水,说:"我晚上常和老婆说这些事,两个人有时候一晚上都合不住眼……唉,按说咱现在有职有位,有吃有喝,可是国家搞成这个样子,个人 满嘴沙糖嚼起来都是苦的!建国二十五年了,群众还吃不饱饭!我看见工地上穿得烂囊囊的农民,心里就感到难受和羞愧!可周文龙这种缺肝少肺的小子,还用法西 斯手段对待他们……"
这三个人一直拉到深夜,把一瓶"西凤"酒喝得一滴不剩,才都很气闷地睡了觉。经历过那些年月的正直的人们谁没有过这样的夜晚和这样的谈话?这些压抑而忧心的岁月啊……
第二天,当白明川带着田福军和张有智到牛家沟看完工地又返回到公社时,话务员拿来一份电话记录,告诉田主任和张主任,说县革委会办事组电话通知,让他们两个最迟赶七号返回县城,参加紧急会议。
田福军和张有智都猜不来会议内容——按说,应该同时简单地告诉他们开什么会。
他们本来还准备再返到柳岔公社,和周文龙好好谈谈,但这样一来时间显然不够了,因为他们还要到其它几个公社看看。田福军原来还想回双水村一趟,现在看来也不行了。
他两个于是很快从石圪节动身,赶着跑完了其余几个公社,七号下午就准时返回了县城。
田 福军回到家的当天晚上,爱云就告诉他,县常委的紧急会议是要收拾他和张有智哩!据说柳岔公社主任在电话上把他们的行为反映了,冯主任非常恼火。爱云说这是 李登云的老婆告诉她的——冯世宽告诉了李登云,李登云告诉了老婆刘志英,刘志英又告诉了她……田福军这才明白冯世宽为什么这样匆忙地把所有的常委召回县 城。
爱云在被窝里说:"你可当心些。"
田福军"啪"地拉灭电灯,说:"我不怕!"
本来第二天要开会,但省上组织部门来位领导,指名要一把手冯世宽汇报工作。常委们以为会议移到了下一天。可当天吃完晚饭后,大家却被通知到县革委会会议室开会。
因为太突然,有几位常委急忙找不见,几乎到了十点左右,人才全部到齐。
正如料到的那样,冯世宽一开始就指责田福军和张有智,在柳岔打击周文龙同志的革命积极性。他说这是路线问题,方向问题,县常委会首先要批判这种右倾思想和"软、懒、散"作风,否则,原西县怎么可能保持农业学大寨先进县的称号?
田福军平静地说:"世宽,我们不能用棍棒和枪杆子来维持先进呀!"
冯世宽把送到唇边的茶杯又放在桌子上,说:"农业学大寨运动是一场革命。革命就不是请客吃饭!"
另一位副主任马国雄立刻附和说:"文龙同志的动机完全是为了革命嘛!"
"革命就是把老百姓往死打吗?"张有智讥讽地对马国雄说。
马国雄反唇相讥:"打死几个人了?"
胳膊腿打坏就够呛了!还真的要往死打吗?原西县没资格定人死罪!"张有智说。
其它常委们也开始参与争论了,会议室顿时乱哄哄吵成了一片,气氛相当紧张。做记录的秘书没法记录,干脆变成了服务员,跑出跑进为辩论的常委们添茶倒水。
在 大家激烈争吵的时候,另一位副主任李登云同志正用手掌捂着自己的腮帮子,一言不发。要是往常,登云虽然言辞不过分激烈,但总要转着弯来表示他对冯主任的支 持。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对这场争论采取了中立的态度。尽管冯世宽一再用眼睛示意他表态,但登云却装得好象没看见或者不明白冯世宽的眼色。
冯主任不知情,登云现在有了难处——他儿子正没命地追求田福军的侄女,现在他不好再和田福军伤和气了!
冯世宽显然对李登云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从常委会发言的情况看来,他现在并不占上风,因此他很需要李登云同志站出来支持他。
冯世宽甚至忍不住开口对角落里的李登云说:"登云,你的看法呢?"
李登云赶忙把另一只手也捂在腮帮子上,还是不说话,只是吱吱唔唔地对冯世宽表示,他今晚牙疼得连一句话也说不成……
这次常委会开创了本县会议史上最不寻常的记录:这一些情绪激动的人,竟然从天黑一直吵到天明!
尽 管他们熬了一个通夜辩论原西县的"两条路线斗争",而且争吵的双方几乎谁也没有说服谁,但他们仍然没有睡意,继续在辩论。现在,雄辩的马国雄正在进行他的 不知第几轮发言,长篇宏论地指责田福军这几年所犯的"路线错误"。为了有说服力,国雄还在提兜里掏出一摞"学习材料"放在面前,不时地旁证博引。坐在他对 面的张有智却用一两句尖刻的反驳话乘机插进他的发言中,逗引得马国雄反而更加说个没完……
正在这时,出去提开水的秘书脸色苍白地走进会议室,对诸位领导说:"快听广播!周总理逝世了!"
会议室猛地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惊得象木雕一般呆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不知谁先哭出了声。紧接着,会议室响起了一片抽泣和呜咽之声……外面的高音喇叭上,中央台的播音员正用哽咽的声音播送着讣告——
……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宣告: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治局 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央委员会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主席周恩来同志,因患癌症,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九时五十 七分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八岁……
会议室的人都先后涌出了房子,来到院子的砖墙边上,静静地听着播音员播送讣告。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间飘降起雪花。风雪中,县城的大街小巷站满了悲痛的人群。田福军和冯世宽无意间站在一起,他们似乎忘记了一整夜的唇枪舌战,两个人此刻都泪流满面。
周恩来,人民的总理,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儿子,他的伟大正在于他始终代表了中国普通人民的意志与愿望。这是一个不能用言辞说尽的光辉的名字。可是现在,这颗伟大的心脏猝然间停止了跳动……一九七六年元月八日,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为沉痛的日子。
人 民悼念这位伟大领袖的逝世,同时对中国的前途更加忧虑起来。这双重的压力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在那些日子里,尽管有许多可耻的规定不许人民举行悼念 活动,但周总理的葬礼也许是世界上最隆重的葬礼。锁链可以锁住门窗,锁住手脚,但人心是锁不住的——周恩来活在人们心中!
临近春节的前十几天,孙玉厚一家人就开始为少安的婚事忙碌起来了。
本来说好,少安这几天就要去山西接秀莲来。但前天突然接到秀莲的一封信,让少安不要接她来了。她说少安忙,来回路上要耽搁不少时间;她自己准备和父亲一块相跟着在年前赶到双水村……
真是个懂事娃娃!孙玉厚为这个还没过门的儿媳妇这么体贴他儿子,心里大受感动。他于是马上和老婆商量,得赶快准备过事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少安和秀莲结婚以后,住在什么地方呢?
他家里只有一孔窑洞,挤着一家三辈人。至于少安现在住的那个小土窑,根本不能算个窑,只能算个放柴草的地方。怎么能让一对新人住在这样一个小土洞里呢?
那就只能又向别人借窑洞住了。这就是说,他,孙玉厚,又要象十五年前玉亭结婚时一样,得要去寄人篱下了。
唉,那时难是难,但他比现在年轻气盛,也不在乎这种穷折腾。可现在他老俩口先不说,少安他奶半瘫在炕上,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住在人家门上,肮肮脏脏的,怎么能行呢?
可 是话又说回来,就是他乐意再搬迁一次,可谁家又有闲窑让他们去住呢!他们早年间住过俊海家的窑洞,可现在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大了,儿女各住一孔窑洞,另一孔 闲窑又堆满了东西。再说,他的少平和兰香已经一年四季基本就住在人家家里——孩子大了再不能和父母亲同炕,自家人没地方,只好挤在人家那里。
村里大部分人家,没有几户住宿宽裕的。有个把人家倒有闲窑,可他们和这些人家交情不深,没办法开口。就是人家勉强让你住下,也别扭啊!
当然,闲在最多的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几家。但他弟玉亭文革开始那年,带着贫下中农造反队在人家家里刨元宝和"变天帐",把弟兄几家的院子挖了个稀巴烂,现在有什么脸再开口问人家借窑洞住呢?
孙玉厚一下子又陷入到无限的苦恼之中。他先前只忙着借钱借粮,没把这件最大的事当一回事!现在眼看婚期已到,这可怎么办呢?唉,对于农村穷家薄业的人来说,要娶一个儿媳妇,真不容易啊!幸亏秀莲还不要财礼钱,否则,这笔帐债他孙玉厚临死前都不一定能还完!
正在孙玉厚愁得束手无策的时候,少安已经把这问题解决了。
少 安先是给副队长田福高诉说了他的难处。他本没指望福高能解决这困难。不料福高却让他别发愁,说这事有他哩!田福高当下把一队的一些主要劳力找来,和他们商 量说,队长结婚没地方住,能不能把一队饲养室边那孔放籽种的窑洞,借给他住一两年?福高说籽种先可以倒腾到饲养员田万江住的窑洞。
大家一听 是这事,都说:这有个啥哩!就让少安住去吧,三年五年都可以!饲养员田万江老汉还开玩笑说:"这下我也有个伴了。要不一个人住下,狼吃了都没人晓得!"田 福高咧开大嘴对这个远门老哥说:"狼来了先吃牲灵呀,你那把干骨头,狼都怕把牙扳坏哩!"满窑的人都被逗得大笑了……会后,田福高马上就把大家的意见告诉 了少安。
当少安把借下窑洞的事告诉父亲时,孙玉厚眉头子中间那颗疙瘩一下子展开了。他马上对儿子说:"是这的话,秀莲也快来了,赶快得把这窑洞泥刷一下;再买些麻纸糊一下窗子。另外,你也把头发剃一下……"
几天以后,孙玉厚家的硷畔上,就传来了刺耳的猪叫声。村里的生猪把式金俊文把袖子挽起,牙咬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正准备为孙玉厚过喜事而宰他家的那口肥猪。玉厚和少平一人捉着两条猪腿,把猪压在硷畔的石床上。兰香端着个脸盆,准备接猪血。
此 刻,少安他姐兰花正忙着在院子里滚碾做油糕的软糜子。她为了大弟的婚事,已经提前回到娘家门上,帮助母亲准备待客的吃食。猫蛋和狗蛋吊着鼻涕在院子里疯 跑,也没人顾上照料——他们的外婆现在在金波家,和秀她妈一块为新人裁缝衣服,做被褥。按说,嫡亲孙玉亭俩口子应该来帮忙,但妇女主任贺凤英到大寨参观去 了,孙玉亭既要忙革命,还要忙家务,三个孩子大哭小叫,乱得他抽不出身来。再说,他来除过吃饭抽烟,也帮不上什么忙。
在一队饲养室那里,田福高前两天就叫了几个人,和少安一起把那个原来放籽种的窑洞,重新泥了一遍。因为这窑多年不住人,有些潮湿,少安就拿过来一捆干柴,白天晚上烧个不停。
现 在,少安正趴在窗户上裱糊窗子,金波站在炕上给他递浆糊和麻纸。金波的妹妹金秀,已经用家里拿来的报纸,沿炕周围贴了一圈。这兄妹俩还把父亲从黄原带回来 的一本《人民画报》拿来,把墙上贴得花花绿绿。对于他们来说,少安哥也是他们的哥;他们一家人象自己家里办喜事一样,都忙着搀和到这里面来了。
快到中午时分,少安就把窗户裱糊完毕。金秀也把窑洞的两面土墙打扮得满壁生辉。一切都看起来象个新房了。
少安拉金波兄妹俩到他家去吃饭——因为今天杀猪,按规矩要招待杀猪匠一顿,全家今天中午吃猪下水小米干饭。但两个懂事娃娃死活不去,硬从少安手里挣脱开来,跑回自己家里了。
孙少安只好把灶里的火加旺,然后锁住门回家去吃饭。
吃完午饭后,他随即带了几十块钱,就又起身去石圪节街上买些待客的烟酒。事真多!
他 背着个钱褡裢,也没借别人的自行车,一个人一边抽着旱烟卷,一边不慌不忙在公路上步行往石圪节走。这季节,寒冬的山野显得荒凉而又寂寞。山上的沟道,赤裸 裸地再也没什么遮掩。黄土地冻得象石板一样坚硬。远处的山坡上,偶尔有一拢高粱杆,被风吹得零零乱乱铺在地上——这大概是那些没有劳力的干部家属的。山野 和河边上的树木全部掉光了叶子,在寒风中孤零零地站立着。植物的种子深埋在土地下,做着悠长的冬日的梦。地面上,一群群乌鸦飞来飞去,寻觅遗漏的颗粒," 呱呱"的叫声充满了凄凉……东拉河已经被坚冰封盖得严严实实,冰面蒙了一层灰漠漠的尘土。河两岸的草坡上,到处都留下顽皮孩子们烧荒的痕迹——一片斑黄, 一片枯黑。天气虽然晴晴朗朗,但并不暖和。太阳似乎离地球越来越远,再也不能给人间一丝的温暖了。
孙少安背着钱褡裢,筒着双手,在公路上慢 慢走着。为了躲避迎面吹来的寒风,他尽量低倾着头,使得高大的身躯罗得象一张弓。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后沟道里跑出来,不时把路面的尘土扬到他身上和脸上; 路边排水沟里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子,随风朝米家镇方向潮涌而去……孙少安到了罐子村的一座小石桥上时,突然看见,他姐夫王满银正跹蹴在路边一个土圪崂里打 瞌睡。
满银筒着双手,缩着脖子,戴着那顶肮脏的破黑呢子帽,蹲在那里连眼皮都不往开睁。
少安走到他跟前,说:"姐夫,你跹蹴在这儿干啥哩?"
王满银听见少安的声音,慌忙一闪身站起来。他把破呢子帽檐往头顶上扶了扶,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小舅子说:"……你姐走后,家里就没柴烧了。我两天没放火,窑里冷得不行,就到这地方来晒一晒太阳……"
少安气得顿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王满银倒来了神,说:"哈呀,我猜出来了!你大概到石圪节置办结婚的东西去呀?听说你媳妇是山西柳林的?那地方我去过!好地方!那年武斗正乱的时候,我到柳林还买过一箱'红金'烟呢!返回到无定河的时候,哈呀,又碰上……"
"没柴烧你不能上山砍一把吗?"少安打断他的话说。
满银吱唔着说:"旱了一年,山上没长起来柴草……""那你连饭也不做吗?"
"没做……你姐走时留下几个干粮,我就到邻家锅里热一下……"
啊 呀,天下哪里还有这样的庄稼人!少安真想破口臭骂一通这个二流子,但歪好还算自己的姐夫,只好忍住一肚子火气,说:"是这个样子的话,那你到我们家里去 嘛!"王满银倒象个人似的说:"你们这两天忙乱,我去给你们帮不上手。再说,你姐和两个娃娃都去了,我去连个住处也没有。等你办事那天我再去,过完事当天 就返回来了……"
少安只好离开他姐夫这个天然"取暖"地方,自个儿又向石圪节走去——让那个二流子自作自受去吧!
孙少安来到石圪节供销社,买了十来瓶廉价的瓶装酒和五条纸烟,又买了一些做肉的大茴和花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