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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
当初张汉结交李振邺,就是料到天子爱少俊,此人早晚要分校秋闱,所以呈身援附,为自己的科第开一条门路。李振邺见张汉 交游甚广,也想借以招摇,结识各方面的"善主",能于秋闱中大抓一把。二人顿成莫逆之交。张汉贫穷,便寄住在李振邺寓所。一对挚友形影不离,日夕相傍,食 宿俱共,十分亲密。
粉儿原是南城一妓,李振邺赎出为妾,已相随两年有余。
今春李振邺接到夫人家信,说端午节便要来京安家。李振邺素有河东之惧,便想出让粉儿,但是未得旗人。一日偶尔与张汉闲 话,说:"你客中无聊,何不觅一妙妾以自遣?"张汉苦笑道:"除非哪夜一跤跌到金窖里!"李振邺慨然道:"我家眷将来京师,有一妾可以相赠。房屋床帐什 物,一切需用由我办理。"张汉欢喜无限,连连叩谢,以为当世豪杰也难与李振邺相比。粉儿见过张汉,别的不说,一张俊脸就很使她中意。就这样,张汉又做了新 郎。
新房及里面的床帐被褥,一切物件,是粉儿随身带来张汉身边的,尽是李家旧物。李振邺岂不是厌旧之人,夫人来京也阻不住他对张汉小院的关心。很快,粉儿就成了具有双重身分的人:夕则张氏新妇,昼为李家外室。李夫人当然被蒙在鼓里。张汉呢?
三天之前,李振邺来看粉儿。粉儿趁着过去的丈夫情热之际,娇滴滴地抱怨说:"主子不念旧情,何必又来亲近!真是可怜 我,就该选一个富家儿郎了我终身。偏偏随了这么个儿穷鬼酸鬼,难道叫我终年喝西北风?"李振邺连忙抚慰:"别着急,我已筹划多时了。念你多年侍候,颇有情 义,必令你稳坐暖炕,煤炭饽饽终岁无缺!我近日将人帘分校。你可悄悄对你那新郎说,教他寻觅好主,每主六千,使用加二,我得整数,你家得使用。倘能觅得三 人,你家不就可坐得三千金了吗?你又何需忧虑!"粉儿大喜,当晚就告诉了张汉。张汉高兴得狂喊乱叫,一会儿对着粉儿跪拜,一会儿搂着粉儿乱咬,粉儿又是娇 笑,又是尖叫,好不容易才把他推开。他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粉儿说:"与其为人谋,何如自为谋。还不如就把关节卖给我,我以半价相赏,另一半算他惠 赐。那样,丈夫我中举,你将做夫人,又何羡于区区三千金?你应以此计相告,他总不会驳你的面子!"今天,李振邺又来这处别院,粉儿撒娇耍赖,就是要李振邺 答应张汉那进一步的打算。
李振邺攒着眉头说:"好不容易点了房考官,哪一个不趁此机会多弄点儿?给张汉有什么好处!他一无财帛,二非权贵,三也 算不得真名士。眼下嘱托之人极多,而数额有限,恐怕……""可是你上回说的,让我们寻三个好主,你得一万八,我们得三千六。就算我们不要那加二的使用,每 主再多要他千儿八百的,你也吃不了几个银子亏!"粉儿扳着指头给李振邺算,果然相差不大。李振邺倒无言以对了。
粉儿见李振邺有了活动的意思,更加来了劲儿,身子扭得象条水蛇,边哭边说:"这点儿小忙都不肯帮,早知道你不把粉儿放 心上!还在这儿做什么?快回你家太太身边卖好去吧!"她翻身扯出床边李振邺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到床头的木几上:"快穿上!快去呀!……我好命苦啊!呜…… 我去求见太太,向她告了罪,就去死!有什么活头啊!……"李振邺软了:"有话好商量,你这又是怎么啦?……我看你呀,小心眼儿里全装的张汉,一口一个我们 叫得多亲热!……"
粉儿捏着小拳头,使劲往李振邺胸膛上擂。李振邺笑道:"你就象那个齐女一样:东家子富而丑,西家子美而贫,两家都来提亲,齐女却说两家都嫁,但食于东邻而宿于西邻。
你不就是这样的水性人儿吗?……"
李振邺原想用这个笑话逗粉儿,粉儿愣了半晌,伤心地真哭了,泪珠儿一串串地抛落下来,抽抽噎噎地说:"这怪我吗?谁叫你娶我作小婆子?……谁叫你把我让给这个穷酸!……"
李振邺连忙搂住她:"好了好了,依你,全依你!……"粉儿慢慢止住哭泣,扭头对李振邺"扑哧"一笑,象只猫儿似地团起 身子,滚进他的怀中。李振邺笑道:"还有一件事,你去对张汉说:我入闱期间,他那书童小同春须要借给我。难得有这般灵秀的使唤小厮。"粉儿瞪他一眼:"你 老毛病又发作了!"李振邺连连否认:"不要胡说!棘闱森严,哪容儿戏!……再说,你个粉儿我都应付不过来,还顾得上别人?"粉儿"哼"了一声,说不清是什 么意思,懒得再搭腔了。
张汉回到家门口,满心狐疑地站定了:院里房中一平静悄悄。他犹豫片刻,伸出右手,轻轻地竖起尖尖的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戳在门上试着推了推,里面闩着!他咬咬嘴唇,有点不知所措。
同春看了一眼说:"门没锁,新奶奶在家,我来敲门。""慢着!"张汉连忙抬胳膊挡祝一瞬间,他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直 红到耳朵根。他不敢拿眼睛看同春,害怕透露真情。刹那间羞耻淹没了他,任何一个男子汉都无法漠然视之的耻辱啊!……可是,前程呢?仕途呢?……一个寒噤从 他羞得冷汗淋淋的背上滚过,他清醒了,咬紧牙关,忍过最初的冲动,避开同春诧异的目光,在柳树下慢慢踱起了步子,努力做出一副悠闲的表情。同春看着纳闷: 三伏天,又热又渴,汗湿衣衫,不快回家,在自家门口游逛什么?他不满地说:"不是奶奶差人请你回家的吗?要不,我敲门,奶奶怪罪下来,我担着。"张汉面色 恢复了正常,只是望着同春笑而不语。尽管他笑得难看,同春也意会到他的默许,便大胆上前敲门。
"谁呀?"粉儿拖长声音,不客气地问。
"奶奶,大爷回来了!"同春提高嗓子回答。
"等一等!"粉儿的声音仿佛在生气,又仿佛含着笑。
一袋烟工夫,门闩响了,出来的却是李振邺!同春吃惊地张张嘴,瞪大了眼睛。张汉的脸"刷"地又红了,活象煮熟的大虾。 李振邺平日的黄白脸,也如抹了一层淡淡的水胭脂,光润照人。对眼前这尴尬的场面,他虽然多少有点难为情,却并非无法应付。他轻轻在张汉肩头一拍,用老朋友 的亲密口吻悄声说:"快回去,有好事等着你!"不等张汉回过味儿来,他侧身一拱手,说声"回见",竟自摇摇摆摆地踏着炎热的阳光走了。
张汉定定神,总算把突然又冒出来的酸苦交加的强烈嫉恨压了下去。他再一次恢复了正常,不理会同春阴沉的脸色,重新在脸 上堆满笑容,掀开竹帘走进正屋。粉儿笑盈盈地前来迎他,粉红的纱衫,桃红的撒腿绸裤,懒懒的步子,扭摆的腰肢,张汉从她肩上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卧室里凌 乱的情状,不觉又红了红脸,但一点也没改变他脸上装出来的、显得非常自然的赞美——他知道,这是粉儿觉得最受看的表情。
"他答应了!"粉儿笑吟吟地说。
"当真?"张汉直跳起来,脸上倏地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嘴唇竟也发起抖来,抢上去捧住粉儿的一只小白手,咽了一口唾沫, 才说出后面的话:"全答应了?""哟,你怕什么呀,手都哆嗦上了!原先他说给三个数额,其中一个就给你,只要你一半银子;另两个主也着你去找,每主八千, 使用加二,使用仍归咱们。呶,这是他要我给你的,让看完千万毁掉……是不是就是关节?……"张汉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来一看,那张白纸上写着:"文章中填出' 自古人生'四字,并用'A'字为记号"张汉看罢,"扑通"一声跪倒在粉儿脚前,连连作揖:"太太的大恩大德,在下终生不忘,定要为太太挣一个夫人诰命!太 太,真辛苦你了!"粉儿的粉面刹那间红云飞起,啐了张汉一口:"看你胡说些什么!……人家还要借小同春呢!""好说好说!"张汉站起来,把那小纸片看了好 几遍,"嗤嗤"两下撕掉,揉成一团扔开,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张汉蹭蹬半世,总算有出头之日啦!……"见他手舞足蹈的样子,粉儿扬扬纤细 的眉毛笑道:"你发什么疯啊!……事情还没有办成,这么早就高兴上了?"张汉猛地省悟过来:"真是你说的,大意不得!"他向粉儿说到日间听来的议论,不无 忧虑地说:"如果他私授关节的仅此三五人,我此科必中无疑。可是如今人言藉藉,通关节者不在少数。将来出价高的上升,出价低的必退,那时还能保定我这只出 半价的张汉吗?"粉儿蹙眉想了一阵,晃了晃发髻蓬松的头,很自信地说:"没事儿!等他明后天来,我把这事砸实,非取你不可!"张汉微微一愣,本想说:"他 明后天还要来?"可是话到口边,却变成:"那就全仗太太斡旋了……"当粉儿到厨下去备酒菜时,张汉悄悄从屋角拾起那团纸,小心地展开、抚平,藏进了怀中。
同春进院后便径直走回自己那又闷又热的下房,倒在床上,眼睛瞪着黑魆魆的屋顶,一动不动。张汉和粉儿的对话、笑声一阵 高一阵低地传到他耳边。他不想听。他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内幕。这一切如此肮脏、下流,难道世界上就再没有一个干净的去处了?……他不由忆起铺满山坡的蓝 瓦瓦的马兰花,芳草青青的坟场上那绿苞初含的小柳树,那一双清澈、明净、满含深情的眼睛,那个美丽的、绣着并蒂莲花下一对鸳鸯的香荷包……多么美好、纯净 的时光啊!象明月一样圣洁、山泉一样清纯!……和那相比,眼前不是地狱吗?……
他苦闷,他烦恼!
佑圣观里酒正酣。宾客虽然不过五六人,却都是出得起高价的财主。张汉请他们作陪,无非是想在他们中间招揽牵头,以名利 双收。他们竟也奉张汉上座,围绕着他,神色恭敬地听他吹嘘。此刻的张汉正是兴豪致逸、色舞眉飞:"……李兄少年进士,才高气豪,是朝中难得的人才!此科点 为同考官,足见上司看重,前途无量!李兄于汉为师为友,交往多年,声气最密,本人得入监读书,全仗李兄推荐。
至于此科嘛……"
宾客们艳羡之色油然而生,这使张汉心里非常舒服,恨不得停下话头,专意闭眼享受一下得意非凡的乐趣。但观门外匆匆的马 蹄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从洞开的窗扇向那边看了一眼,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喜孜孜地说:"太巧了,正说他他便驾到。你们看,振邺兄来了,已在观前下 马,必是来寻我的!……我们赶快下楼迎接,我来引见!……"张汉又高兴又得意,语无伦次。李振邺的突然出现使他非常感激,不管李振邺来干什么,都会给他一 个出足风头挣足面子的机会。他撩袍急忙下楼,在楼梯上一个跌滑,险些滚下去。幸而乔柏年伸手把他扯住,他哈哈一笑,众人也凑趣地笑了。他们都有些兴奋:在 这样的关键时刻见到这样的关键人物,但凡是来赴科举的人,谁不想入非非?此刻他们对张汉简直如对神明了。在乔柏年扶住张汉的同时,有好几个人争看去拍打张 汉袍子上并不曾沾上的灰土,关怀备至的慰问声此起彼伏:"摔着没有?""千万要小心啊!""让我搀着你吧!"……在楼前石阶边,张汉和他的朋友们迎着了李 振邺。张汉恭敬地躬身拱手笑道:"李兄,来找我吧?"李振邺一头汗水、满脸乌云,迎头就是一句:"不找你找谁!"张汉一愣,还没回过神来,李振邺已逼到跟 前,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连抽张汉十几个耳光,大声叱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我拿你腹心相待,你竟敢在外面诋毁我,败坏我的名望!……"众人惊呆 了,作梦也设想到会见到这个场面。乔柏年首先醒悟过来,连忙上前拉住,大家也跟着纷纷说好话,为二人排解。张汉羞惭欲死,简直无地自容。李振邺却不顾这一 切,打了骂了出了气,转身大步出观,跳上马背,一阵鞭响马蹄响,一瞬间不见了踪影。
刚才李振邺去和粉儿相会,粉儿按原定计划把张汉的担心告诉他,原想就此把事儿砸实。不料李振邺不审舆论的来历,竟认定是张汉在外面对旁人议论了他的长短,立时大怒,驰马来寻张汉,演了这么一出笑剧。
好半天,张汉方作出反应,跳起来大骂:"李振邺,你算什么东西!你才是真正忘恩负义呢!……列位等着瞧,我今天回去一定骂到他家,痛骂!丑骂!大丈夫决不忍气吞声!……"
众人连忙劝解,嘴里说着堂而皇之的好话,脸上却都掩饰不住地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久便接二连三地托故告辞了。最后只剩下东道主乔柏年,强压内心的失望和轻视,勉强陪着赖着不走、仍在絮絮叨叨骂着李振邺的张汉。
乔柏年的不耐烦已形于词色。张汉突然停止絮叨,十分精明地看着乔柏年,说:"昨天你我讲好的事,可以敲定了吧?"乔柏年不快地笑笑,不答话。心想此人太不知耻,分明是个骗子兼无赖!
"刚才这事必是误会,尊兄不可一叶障目,失却良机啊!"乔柏年忍不住说:"同考官如此待你,还有什么关节能到手?"张 汉翘着尖尖手指,抚摸着被打得通红的脸,笑道:"你不知内情,也难怪。此人有两样把柄在我手中,日后他不能不就范。"乔柏年微微摇头,他不相信。刚才李振 邺的行动,决非有把柄在人手中的人所作所为。
张汉犹豫一阵,终于下了决心,小声地说了粉儿的来历和李振邺借同春的事,然后得意地眯着眼儿,道:"事关内宠和外宠,他岂能不顾念几分?"乔柏年心头作恶,很想朝他无耻的俊脸上再搧一顿耳光!
他别转脸好不容易才勉强忍住,望着观院中的松荫,说:"粉儿的事,你们两厢情愿也就罢了。同春偏是那路人!"张汉笑 道:"我倒忘了,同春是贵同乡哩!同春倒真不是那种人,不然也不会脱籍了。就算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也是钓鱼的香饵,他李振邺总要照拂一二的。况且, 那关节我已到手了……""哦?"乔柏年转脸过来看他。
张汉斜眼看看乔柏年,忽然哈哈大笑,说:"尊兄真可谓谨慎,在下如此推心置腹,你还不信吗?……这样吧,你先付半数, 事成之后再付一半。""若不成呢?""不成?"张汉脸色一变,面颊上肌肉抽搐着,使他眉眼都扭歪了,咬牙切齿地低声说:"若叫我身败名裂,一无所得,我就 跟他拚了!"他抬头触到乔柏年诧异的目光,连忙收敛,又在脸上堆起笑容,爽快地说:"我立字据,如果不成功,这一半退还你!"乔柏年望着张汉,半天没作 声。
为了达到他必须达到的目的,他不能放过一线希望,只得同意,付给张汉四千两的银票。
回到住处,乔柏年止不住阵阵恶心,后来扶着桌子痛痛快快地呕吐了一阵,把佑圣观里那一顿丰盛的山珍海味吐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