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 一 ——
一交顺治十六年,前方的胜利消息便雪片般飞来。正月,多尼、吴三桂、赵布泰等四路大军会师于平越府,随后再分三路取云南,所向皆捷,不久就收复了昆明。继而大军追击永历帝朱由榔,进克永昌,在怒江之滨磨盘山一场大战,清军虽然中伏损失不小,但最后大获全胜,李定国奉永历帝出逃缅甸,于是云贵全部收复。平西王吴三桂镇守云南,平南王尚可喜镇守广东,靖南王耿继茂镇守四川,西南诸省大定,统一大业终于完成了。举朝上下一片欢腾,满洲王公贵族更是兴高采烈,他们攀上了他们祖先不曾达到的高峰!
由于撤议政改内阁造成的矛盾和龃龉,此时都淹没在胜利的狂欢之中。各地一些响应南明的小股造反人马,都被轻而易举地平定下去了。三月里,郑成功曾率军进犯浙江太平,企图减轻云贵方面的压力,但被官军击败,远遁海岛。撤议政虽未成功,但内院改内阁和增设翰林院,总算是付诸实施了。顺治踌躇满志,开始计划许多统一后的大事:撤回大军,削减军费,改革赋税,进一步推行"招抚流亡、开垦荒地"等等。
福临身边也一切如意。宫内平静和顺,太后福体安康,后妃相亲相爱,阿哥、格格也都平安。由于皇上"雨露均匀",各宫主位的怨气平息了许多。董鄂妃的堂妹已经进宫,封为贞贵人,和姐姐一样受到皇上的宠爱。政暇日,顺治或与后妃们饮宴说笑、赏花看戏;或召内阁、翰林院学士谈诗作赋;或往万善殿拜访玉林、木陈等高僧,参禅学道。总而言之,一切都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他自己也十分满意。
七月初七七巧节,是民间所谓天上牛郎会织女的日子。喜鹊、乌鸦之类,一整天都应当不见踪影,因为它们都去天河为牛郎、织女搭桥了。偏偏有两只喜鹊,不知为什么缺少仁义心,不曾飞往遥远的银河,只在坤宁宫前黄澄澄的屋檐上跳来跳去,喳喳乱叫。容妞儿正跟皇后的侍女在阶前卜巧,听到鹊噪,抬头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悄悄说:"俺再没喜气要你报的。你别叫了,你走吧,快去搭桥吧,人家夫妻一年就见这么一回面儿,这点儿忙你都不肯帮吗?……""唉呀!瞧我的这个多好!"皇后的一个侍女拍手笑着喊:"容妞儿,快来瞧呀!"台阶上放了四五个盛满清水的瓷碗,晒在太阳下。女孩子们各拿一枚小针,轮流往水碗里投。沉入水底,最拙,能浮在水面,就算有巧。再看水底针影的形状:散如花,动如云,中等;如果细如线,尖如锥,这投针的女孩儿便是最巧手了。这就是俗称丢针儿的小姑娘七夕之戏,也叫卜巧。到了晚上月出的时候,女孩子们还要往供桌上摆瓜果糕点和自己的女红绣品,向银河祝拜,祈求织女保佑她们拙的变巧,巧的更巧。
阳光在水面上嬉戏,女孩子们忽而叹息,忽而欢笑。容妞儿最后一个丢针。小小银针象贴在水面的一根羽毛,极轻极稳,水面纹丝不动,碗底透出一道细细如丝的线。"哈,容妞儿最巧!"女孩子们笑着嚷叫起来。
笑嚷声惊动了董鄂妃,她走出暖阁,女孩子们赶忙低头敛容,恭敬地站好。董鄂妃看看阶上的碗,笑了,说:"在卜巧吗?你们最巧的是谁?"皇后的侍女跪下笑道:"禀皇贵妃,是你宫里的容妞儿。""快起来,什么大事,还要跪禀。"董鄂妃和蔼地说:"倒不知道容妞儿这么好运气,今儿晚上还得乞乞巧吧?"女孩子们都笑着连连点头称是。
"好。皇后病体初愈,你们不要大声说笑,好吗?"董鄂妃依然那么和蔼地提出要求,宫女们哪能不立刻遵行?看她移动着弱不禁风的身体回到坤宁宫,她们忍不住小声议论开了:"多亏了皇贵妃,不然,咱们皇后这一病可就难好了!""可不吗!五天五夜,皇贵妃眼睛都没闭过,守在床边喂水喂药,洗脸洗脚,就是坤宁宫侍女、太监还轮着歇息呢,她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唉,不管哪宫主子病了,皇贵妃都去亲自照看,她的心眼儿也太厚道了!""哼,谁再说董鄂娘娘想当皇后,我就不信!……"年龄最小的一位皇后侍女刚不平地说了一声,就被旁人把嘴捂上了,还挨了几句申斥:"这话是你能说的吗?快闭嘴!"容妞儿只是听着,没有搭碴。她比她们知道得多得多。她知道董鄂妃五昼夜目不交睫;她知道皇后病危时,董鄂妃每离皇后榻出寝门便落泪说:"皇上委我侍候照看皇后,要是不能痊愈,可怎么办哪!"容妞儿还亲眼见她设香案为皇后祈祷。
但容妞儿更知道在这耗费心力的五昼夜之后,皇贵妃更加消瘦、更加虚弱了;夜晚更难入眠,痰中见血的次数也更多了。
不过皇贵妃严禁容妞儿对别人提起这些,如果犯禁,她说就要把容妞儿立刻赶出宫去!
容妞儿可不愿离开这里!在她短短的一生中,还没有对谁产生过这样又敬又爱的感情。在马兰村的时候,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她爱母亲、姐姐,也爱大哥。但对母亲她是爱而不敬,对姐姐是又爱又怜,对大哥是怕多于爱。怎么能跟皇贵妃比呢?皇贵妃象是天上的神仙啊!
当初容姑全家被押进京,很快就被赏给功臣家为奴了。容姑因为年龄小,干不了活,王府都不要,最后落到一家包衣佐领手中。包衣按说是满洲的家奴,可是待自家的奴婢却格外凶狠,不到半个月,容姑就被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一头黑发被揪得七零八落,一个漂亮活泼的小姑娘被折磨得没了人形,容姑的眼泪都哭干了。
谁知主人家忽然变了面孔,对容姑好起来。做了两套绸子的鞑子袍,另拨了一间干净屋子让她住,不仅不再饿肚子,隔三岔五总有好菜好汤款待她。容姑是直心眼的小女孩儿,对她坏她就骂,对她好她又很感激,不多时竟养得白白胖胖,倒象主子姑娘了,又恢复了原来的天真。这是为什么?容姑想不透,也不爱想。但主母很快就向她透了底:她得顶替主人家的女儿去选宫女。
宫女不同于秀女,是每年由十三衙门中的内官监办选,选自包衣佐领下各家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女儿。她们的地位比秀女低得多,主要供内廷各宫主位役使。年满二十五岁就被遣出宫,由母家另行择配。
容姑的主人主管选宫女,暗中早已做好手脚,唯一要堵的漏洞是容姑的嘴。于是容姑受到严厉警告:胆敢透露真情,就把她的母亲和姐姐杀掉!
就这样,容姑莫名其妙地进了宫,成了承乾宫扫地送水的粗使丫头。由于她天真的笑脸、秀丽的眼睛和对本宫主子的说不清的倾慕,董鄂妃注意到她,很快就使她代替出宫的蓉妞儿,做了皇贵妃随侍宫女中的一名。
容姑心甘情愿地服侍皇贵妃,一片忠心。皇贵妃也喜欢她,但做得从不过分,恰到好处地使容姑感到皇贵妃另眼看待,又不使其他宫女、太监有所觉察。不管皇贵妃怎样得到内廷几乎所有人的喜爱和赞美,不管皇贵妃平日怎样谈笑风生,神采奕奕,容姑却知道皇贵妃有多少说不出的苦楚、有多少需要背人流泪的辛酸。在这些时候,容姑恨不得跪到皇贵妃面前,搂着她的双腿替她痛哭一场,哪怕只向她说一句安慰的话呢!但容姑不敢……"容妞儿,你听!"冷不防皇后的侍女小声叫她:"皇贵妃又讲笑话了,咱们去听听啊?"果然,从暖阁打开的窗纱里传来了笑声。自打皇后的病有了起色,陪在床边的皇贵妃又多了一件事,为皇后读书讲史,不时讲几个小笑话为皇后解闷。可是皇贵妃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身体衰弱而又孤单的时候,有谁来给她讲笑话解闷呢?容妞儿摇摇头,她不忍心去听。
东暖阁里,董鄂妃果然在强打精神,给皇后讲笑话:"从前有个邢进士,长得十分矮小,有一次在鄱阳湖遇到水盗,水盗把他的财物抢到手,便要杀他灭口。强盗刚刚举起鬼头大刀,邢进士赶忙凑趣说:'人家已经叫我邢矮子了,假如你再砍了我的头,我不就更矮了?'强盗听了不觉大笑,收起刀,放他走了。"皇后又笑了,道:"难得这位邢进士不怕死。""正是呢!万事只要想得开,死在眼前都有办法化解。"董鄂妃笑着说,很是自然亲切。
皇后斜靠在凉塌上,董鄂妃坐的椅子就在榻边。窗外强烈的阳光经过浓绿的窗纱后,已经变得十分柔和,仿佛带着淡淡的青绿。这样的冷光斜射在董鄂妃的脸上,使她的面庞更显苍白,眼圈的乌青色也更浓重了。皇后心里不过意,说:"我的病已经全好了。你辛苦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好好歇歇了,不要天天来陪我……""娘娘言重了。妾妃等辈理当事皇上如父,事皇后如母,母病,子女怎能不尽心尽孝呢?但凡有体贴不周之处,娘娘多加教训才好。"皇后望着董鄂妃美丽的眼睛,感受到一阵煦煦暖意,心里很激动,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后来,她长叹一声,握住了董鄂妃的一只手,含泪道:"你真是好人!心肠好!……一向都是好的……我只当你处处邀买人心,不是想取中宫之位,也要日后当皇太后。这回我病倒,心想你不知有多高兴、不知怎么盼着我早死呢!……哪晓得你全然不是的,你这样待我,我……唉,我太多心了!"董鄂妃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轻轻抚摸着皇后胖胖的手背,诚挚地说:"皇上治国日理万机,劳心费神,娘娘内为六宫之主,外替皇上分忧。如今天下归一,国事政务、宫外宫内都会更加繁忙。妾妃若能为皇上娘娘分担细务,分忧解愁,不但责无旁贷,也是一大快事,理当的啊!……"皇后道:"我病已全好,明日要去慈宁宫请安。太后遣人来问候看视,真叫我羞愧啊!……妹妹,我们明天一起去,好吗?"听到最后这一个新的、从未有过的称呼——"妹妹",董鄂妃心里一热,眼睛湿润了。她连连点头称是。
当董鄂妃向皇后告辞时,实际上已经精疲力尽了。她怕自己岂不来,便撑着椅子扶手,猛的一站,只听耳朵里"嗡"的一阵尖啸,顿时眼冒金花,意乱心慌,摇晃着就要摔倒,皇后惊呼一声,宫女们连忙赶来扶住她。皇后看她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忙问:"你这是……嗳呀,快去传太医!……"
董鄂妃勉强笑着安慰皇后:"娘娘,我不要紧的,回去躺躺就好。你好好歇着吧!"容妞儿和一个坤宁宫侍女扶着董鄂妃,只走了几步,董鄂妃又回头对皇后笑道:"娘娘,明儿早起等着我,咱们一起去慈宁宫跪安。"次日清晨,后妃们按每日必修课,都往慈宁宫请安,前前后后络绎不绝。唯有皇后和皇贵妃七八天没有亲身来慈宁宫了,遇到的妃嫔都向她俩请安,为皇后康复而祝福,为见到皇贵妃而欣慰。皇后看得清楚,董鄂妃在宫中上上下下很得人心。如果在过去,她会因此而郁闷心酸的。今天她却由衷地高兴,因为她明白了:她和董鄂妃象自家姐妹似的友爱,她也会得人心的。
淑惠妃和贞贵人正陪着太后说话。见她俩一同来了,太后很高兴。两人一同跪下请安,站起来时,皇后怕皇贵妃体弱无力,向侧后方的皇贵妃斜过身子,伸过手去扶了她一把。
在皇后,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动作;在皇贵妃,心里很感动。其他人可就觉得诧异了:皇后怎么能降低身份去搀皇贵妃呢?淑惠妃蹙蹙眉头,愤愤不平的神色立刻不加掩饰地从眼睛里透露出来,使劲白了她姐姐一眼;贞贵人还年轻,只管看着她的姐姐,脸上泛出羞涩的愉快的笑;太后呢,显而易见地非常高兴,立刻命二人坐下,细细问起皇后这些日子生病到痊愈的情况。
皇后感激地讲起皇贵妃五昼夜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的辛苦侍奉。皇太后频频点头,十分感慨。皇后说完,和皇太后一期望着皇贵妃。皇贵妃红了脸,很难为情地立起身,低声说:"娘娘夸奖,实在不敢当,这原是妾妃份内事……"她的瘦弱的身姿,羞赧的神态,愈加令人怜爱。皇太后拉着她一只手,疼爱地说:"我的儿,真难为你了……"皇太后盯着董鄂妃看了片刻,又用另一只手拉着皇后的手,笑道:"古时候有位大舜帝,娥皇女英姐妹同心,辅佐君王成就千秋大业。今日里你们姐妹相亲相爱、和顺端敬,可称又一代贤后贤妃。辅佐皇帝励精图治,做我们满洲的娥皇、女英吧!"皇后和皇贵妃都笑着敛身向皇太后致谢。但董鄂妃心头却忽然闪出《九歌》中《湘夫人》的名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她联想到娥皇、女英投水殉舜的结局,太后的比方竟使她产生不祥的预感,心里暗暗发抖,但她尽力把这悲哀遮掩了过去。
太后用商量的口吻说:"立秋已过,我想到温泉去住几天。
皇后病体初愈,正好去静养,乌云珠,你也去吧!"董鄂妃迟疑片刻,说:"儿近日气虚体弱,还是不去为好。"皇后说:"禀母后,昨天皇贵妃在儿宫中昏厥过。这些日子她太劳累了。"皇太后说:"我知道你近年身心交瘁,亏虚太过,正需要好好静养。我特地着人命西鹤年堂配制了白凤丸、八宝丹、女金丹几种名药,专治气血不足、经血不调等一应妇人病症。……贞贵人也去,时时扶持,总是姐妹,好照应。"听到这样体贴的、充满母爱的话,泪水直在乌云珠眼里打转儿,毕竟有人真疼她,她的劳瘁得到了报偿。
贞贵人连忙答应:"我正想去呢!跟姐姐作伴儿最好。"太后瞪了贞贵人一眼:"不是要你给姐姐作伴儿,是要你多照看姐姐的病!"听太后的口气,分明很喜欢那个一团稚气的贞贵人。贞贵人悄悄从太后背后向姐姐顽皮地挤挤眼儿,董鄂妃只当没看见,又禀道:"母后恩德,儿铭记在心。只是这些日子皇后病重,宫内事务繁杂,许多事情都没有办完。儿想把内廷事务、宫规宫训都弄出个头绪,再……"太后叹道:"就是一块坚玉,也经不住日夜磨损,何况血肉之躯呢?你聪明过人,才智出众,又识大局顾大体,原是好的。只是后宫一年到头多少事,你怎能事事都担在肩上?操劳过了,操劳过了!我正要你离后宫往温泉静养。这些日子老没见你,说话儿都没趣。您能不能勉强起来跟我一同去,让我这老太平高兴高兴呢?"董鄂妃连忙跪下,说:"母后言重了,儿实不敢当。儿一定同去。什么时候动身?""哦,我已让他们准备好,用过早膳就动身。你们也回宫收拾一下。淑惠妃,我们去后,宫里的事你代管几天。我已告诉皇帝,有什么大事,差人来温泉禀告。"淑惠妃早跪下领命了。
后妃们出了慈宁宫,入凭祥门,在月华门前分手。董鄂妃笑着对淑惠妃拜了拜,说:"妹妹,家里的事就累你了!……"
淑惠妃微微一笑:"没什么,理当代劳……"当她眼望着董鄂妃姐妹的背影消失在月华门内,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殆尽,气愤愤地说:"狐媚子!看把她兴头的!"皇后皱眉道:"你又在胡说什么!"淑惠妃两年来长大成人,稚气退了,对董鄂妃的嫉恨更深了:"我就看不惯她拿腔作势,装神弄鬼的,把太后哄得一腔心思全在她身上了!你看看刚才那个劲儿!""刚才怎么啦?太后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哎哟我的姐姐,你也给胡弄住了?你当你真能跟她当什么娥皇、女英?""为什么不能?""天无二日,后宫也不能有两个皇后哇!瞧她这狐媚子把太后和皇上都灌迷糊了,谁不说她比你强?早晚姐姐你这皇后得让了她!"皇后皱漆黑黑的细眉:"她要想当皇后,我死了不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