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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真是‘早死一日天有眼,迟留半载地无皮’!”
站在他旁边的何云生也说:
“这个土豪好恶,设了公堂。”
“他自已也明白,昨天就跑了。”
“可不可以挖窖?”
“有什么不可以!”陈廉毫不迟疑地说。
“好!”何云生欢呼了一声,同朱福德说,“咱们现在就动手。”
不一会儿,干部战士有的拿锄头,有的拿镢头,找不到锄头镢头的,就拿火钻,砍斧,他们分了许多小组,分配房区,挨次序挖窖、找夹墙。他们走一步用锄头在地下蹾一下,静听地下的回音。
陈廉看着大家挖得起劲,提醒大家特别注意走廊围墙,厕所旁,猪牛栏门口。
朱福德用锄头在走廊下慢慢地蹾,忽然说:
“这里的声音有点不对。”
同他一块的何云生也去蹾了几下说:
“是。”又蹾了一下,“挖吧。”
土一锄一锄地掘开,二三尺后,土更松了,他们虽不相信有窖,但不愿停手。
“这里土很松象埋了窖。”
又挖了好久,依然没有结果。
朱福德伸起腰,说:
“没有,看样子这里以前是埋过窖,后来起走了。”
“算了,算了!”大家都说。
又走到灰房门口,他们蹾了好些下,虽然没有什么征候,但却是值得注意的地方,于是又挖起来,三四尺后,发现一块石头,有人失望地说:“没有,没有!”
陈廉听说有石头,说道:“慢点,看是什么石头。”
挖的人又把土铲开一些,说:
“好象是块石板。”
“蹾它两下。”石板上发出微弱的咚咚声。
“里面有东西。”好些人都说,“启开石板。”
石板启开了,底下是一层快要腐朽的木板,有人怀疑说:“没有窖,木板都朽了。”
陈廉说:“不一定,挖开再说。”
木板掘开了,露出一个一抱大的瓦瓮,陈廉和所有的人都欢呼道:
“挖到了!挖到了。”
揭开瓦盖,就看到一个纸包,纸包上写着“家谕”两字,取出纸包就见到银锭,银锭呈土黑色。陈廉和朱福德都叫起来:
“是个老窖。”
银锭很快取出来,堆得满地都是,他们数了一下,大小一百五十锭,但不知道有多少银两,有人估计二千,有人说三千,也有人说银子没有花边好,不好使用。陈廉去剥那个纸包,一层又一层,剥了三层,都没有字迹,他以为是个空纸包,但为好奇心所驱使,又剥了好些层,才看到最后一张纸上,写着:
字示尔辈子孙:为永立家业,吾将大小银锭一百五十,共三千二百两,藏诸正厅西侧三十步之灰房门口深窖内,此窖世世相传,非至不得已时,不得启用,尔辈子孙,须知吾创业之艰难,至嘱!至嘱!
国财手封
乾隆十三年元月
陈廉读毕,身旁有人在议论:“乾隆是个什么皇帝吧?”
“乾隆就是皇帝,有名的皇帝。从前用民钱的时候,还有他的民钱和铜板。”
“多少年了?”
“那就不知道了,看样子恐怕有百把年。”
陈廉在初中读书时,记下了满清入关后各朝皇帝的年代,默算一下,说:“一百八十六年。”
大家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他们过去虽然也挖过很多窖,但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的银子,七嘴八舌地说:“真是老土豪!老土豪!难怪叫张百万。”
何云生又去翻抽屉,找到几封信和一些照片。他从信件中取出像片来,大家都去看像片,陈廉和书记,只在像片上过一下眼,看信去了。
“祖父祖母大人膝前,”陈廉很感兴趣地高声朗诵,“敬禀者,咋阅报章,知修水上游及五梅山一带,匪势又炽,南昌西数十里之万寿宫,股匪独立师亦出没其间,孙等虽远寄异乡,深为大人虑。前曾函禀请立即离乡,到南昌或九江旅居,不识首途否……故乡实不可居,土匪如虎为害,必须暂避,以防万一……”
“他蚂的!”书记生气地说:“这个老土豪被他孙子叫走了。”
接着又看第二封信。
祖父祖母大人膝前,跪禀者,昨接请示,以家计缠身,未便离乡。夫今日之钦安,非承平时代之钦安,今日之家计,亦非承平时代之家计,生此乱世,无可奈何……宜识贼匪行踪不定,二老年逾七旬,如不及时离乡,临时亦难躲避。请火速东来,万勿迟疑。家中谷米细软,交父亲及叔父经理,叔父理家有法,尽可放心,否则,万一不测,孙等虽愿当不孝之罪,然亦不愿抱恨终身也。……
“呵呵!”陈廉叫了一声,“这个老土豪还养了个狡猾的孙子呢。”
书记说:“这个老土豪可能跑了?”
“不一定,从这信上来看,他是不大愿跑的。”
“大概跑了,他孙子总是写信要他走。”
“难说,如果他走了,为什么他们的信、相片和放大镜都没有收拾?”
“大概是跑得仓促罢。”
“很可能。”
谈笑之间,何云生忽然惊奇地叫道:
“你们听着吗?”
“什么?”
“我好象听见有人轻轻咳嗽。”
大家肃静起来,但又毫无动静。
“小鬼造谣。”
“我好象真听到了似的……”
书记把眉头一皱。
“莫非老土豪还藏在家里?”
“可能。”陈廉指着信件说,“从这封信来看,老土豪不愿离家。”
何云生气壮,说:“找一找吧。”
“对。”大家都说。
于是所有的人都动起来,楼上楼下,箱子里,米桶里,床脚下,尿桶边……所有的地方都翻遍了,但什么也没有,只好回到原地谈天。
管理员端了一大盘糖果来,有些东西,好些人都没有见过。
“是没收天主堂的。”
“好!”他们一面伸手去拿果品,一面说,“这才真叫做‘发洋财’。”
管理员说:“今天这一窖,够我们一个纵队二十天的菜钱。”
“值这么多钱?”几个人都说。
“是。你们算算看,一块光洋七钱二,三千二百两值多少钱?”
他们都心算一番,陈廉算得最快,说:
“值四千四百多块。”
何云生有些惊奇地说:
“四千四百多块钱就够二十天?”
“够。”
“象这样大窖,如果再挖它十个八个,就够半年了。”
于是大家都欢笑起来,笑声刚停止,陈廉就说:
“哪里有这样的红手?”
朱福德接着说:
“你的手就红,你是小秀才加挖窖红手。”
“碰上运气,说不上红。”陈廉反驳说。
“你的手不红怎么常常找到窖?”
“其实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一出苏区,就想到队伍要吃饭,要发动群众。办法是多调查土豪,想法挖窖。这个道理,是去年九月打宁冈的时候,朱团长同我讲的。他说,南昌暴动失败以后,朱总司令带着他们,从广东的三河坝经福建到江西。那时队伍没有饭吃,有些高级官长很着急,说军队没有饷发就会饿死。当时敌情又比较严重,干部战十逃跑的很多,军队真象要垮的样子,大家都有点悲观。可是,朱总司令的见解却不同,他在大家觉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坚定地说:‘……我们是革命军,革命军是要实行土地革命的。怎样革法?就是打土豪。要没收土豪劣坤的土地,分给农民和革命军人。这样就使天下的老百姓个个有饭吃有衣穿。现在我们打了败仗,我们的革命委员会也垮了,没有政府发饷。会不会饿死?我说不会。你们或者会说,不发饷还有不饿死的道理,我说就是饿不死。没有米吗?就到土豪家里去挑谷,没有菜吗?就到土豪家里去杀猪……三天打他妈的一个县,五天打他妈的一个州,四海为家,普天之下的工人农民,都是我们的亲兄亲弟,同志们,你们想想发饷不发饷有什么关系……’朱总司令的话马上打动了大家的心,以后,他把这一支没有人发饷的军队,带到了湘南,和地方党一起发动了湘南暴动。后来这点队伍,上了井冈山,就是顶会打仗的二十八团。我从听了这个故事以后,才知道南昌暴动失败后,余下的一点队伍,是靠打土豪养活的。同时我自己在作宣传的时候,也有个经验,你仅甩嘴说共产党如何主张土地革命,要解放工人农民,过好日子,可他们爱听不听的。如再加上到某财主家挑谷,杀猪,捉鸡鸭,分衣服,老百姓的情绪就起来了,他就什么话也告诉你,有的小声说,有的公开说,真象他们的亲人一样。”
“难怪,你打土豪这样积极。”
正说着,突然有人叫起来:
“好象有人在轻轻咳嗽。”
云生抢先说:
“我又听到了。”
“有问题,有问题。”许多人都叫起来。
顷刻之间,整个房子翻遍了,虽然比以前翻得更细致,但依然找不到踪影。陈廉、何云生、朱福德他们虽然有丰富的打土豪的经验,也感觉棘手。但陈廉死也不放松,他认为好些人都听到有人在咳嗽,无论如何有问题,他左思右想,忽然向大家说:
“我看如果真有土豪,就会在这房子附近,因为我们是在这里听到咳嗽的声音。我看不必到处去搜,就集中力量搜附近的房子。”
何云生他们几个人,到附近堆积破烂家具衣物的房子。这房子四面装了板壁,前左右三面,显然没有夹墙。只有背面看不清楚,但板壁上贴了一张两尺见方的佛像,传说可以挡邪气,他们都知道这个习俗,谁也不理它,就转到了背面,背后却是牛圈,牛圈和堆破烂的房子,同一背墙,但牛圈的背墙却是砖的。他们更怀疑了,就回到原房,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件件搬开,又重重地敲了几下板壁,什么也没有。云生气得眼睛冒火,就去撕佛像,撕了一半,看到佛像下镶着一块二尺见方的板,他更怀疑。
“这里为什么镶块大木板?”
旁边的人经他一指。也生了怀疑,于是用刺刀插入板缝中,用力向外一拨,木板启开了,云生用电筒照一下,里面是夹墙,坐着几个人,有张小桌,还有小凳和生活用品。他大声叫道:
“找到了,找到了!”
里面随即发出老年的颤抖声:
“呀……!我自己出来。”
于是人家都狂欢起来。
老土豪出来了,陈廉用狡笑的态度问他:
“老土豪,你可害苦了我们……”
出来的人是二老一少,老的是老张百万和他的大老婆,少的是他的小老婆。在红军快到的时候,别人向南昌逃跑,他自己和大老婆却坚持留在家里隐藏。他家里的人也觉得红军不过是过路,而且夹墙很好,过去兵荒马乱,也曾躲在里面,没有出过岔子,也就听他自己摆布了。
一阵狂欢后,逐渐平静起来,陈廉走到张百万的正厅,把狼藉在地下的朱笔拾起来,依然摆在桌上,他叫人把土豪带来审讯。土豪还没有带来之前,他先坐在堂上的太师椅上试一下,做个样子看看,书记在下面笑着说:
“小陈今天出洋相了。”
“我今天就是要出出洋相,用张百万审老百姓那套办法审他一下。”
“你会坐堂吗?”
“会。我看过衙门里审案子。”
“那就要象个样子才行。”
“当然,装龙象龙,装虎象虎。”
张百万由士兵押来了,陈廉突然严肃起来,惊堂木一响,叫道:
“跪下!”
张百万听到惊堂木响,抖了一下,服服贴贴地跪下。
“你是老张百万吗?”陈廉问。
“是”
“你家里的人呢?”
“上南昌去了。”
“你为什么不去?”
“老了,不愿出门了。”
“你的孙子孙女不是叫你到南昌去吗?”
“我在家里住了七八十年,不愿离家。”
“为什么?”
“外面哪里有家好,外面的金窝银窝,当不得家里的狗窝。”
“好吧。”陈廉笑起来,“好在你不愿出门。”
“唉!对老土豪小声叹息起来,“自作孽!”
“张百万,你是老财主,罚你一万元,马上交款。”
“天呀!”他长叹一声说,“把我的房屋田地通道算起来也不到两千块,怎么能出一万现钱?”
陈廉想到队伍很快要走,只求快点拿到钱,不愿和他慢慢讲价,就用开导的口气说:
“你如果午饭前拿出来,七千也可以,到了下午则一文也不能少。”
“天呀!”张百万又长叹一声,“我哪里拿得出钱来!”
“你叫张百万,还拿不出一万?”
“张百万是我高祖的名号,到我父亲手上,就穷下来了。”
“你现在也是张百万。”
“今天的张百万,比不得从前的张百万。从前的张百万,也只够吃。今天的张百万,稀饭也难了。”
“不管是今天的张百万,还是早年的张百万,一定要拿钱来。”
“唉呀!”张百万长叹一声,“割我的肉也拿不出来。”
“张百万,我们调查了,你拿得出来。”
“我只有一条老命。”
“张百万,你要识点时务,你快八十岁了,留那么多钱干什么。俗话说‘退财人安乐’,你明白吧?”
“我无财可退,现在只留下一付老骨头。”
“张百万,我知道你不是没有钱的,”陈廉指着他的房环视一下,“你自己看看,你的房子多高大,油漆得多好。”
“唉呀!这是余下的一点老祖业,除了这点以外,什么也没有。”
“难道真不拿吗?”
“我一个钱也拿不出,要就是一付老骨头。”
陈廉突然声色俱厉,右手抓起惊堂木,在桌上猛打一下,“啪”的一声,接着大声喝道:
“住口!”
又看了一下监视张百万的士兵说:
“捆起来!”
绳子到颈上,张百万慢慢举起左手,伸出两个指头,向陈廉说:
“少太爷,我只能拿出两块钱。”
陈廉又抓惊堂木在桌上猛打一下,厉声说:
“老土豪,你真不识好歹!”
张百万把手一捏,慢慢伸出食指说:
“十块好不好?”
“呸!”
张百万又五指张开,说:
“好!五十吧——这就割我的肉了。”
“胡说!”陈廉同战士同时骂道。战士还用手在他额角上挥了一下,故意威吓他,“要你的老狗命!”
“一百块好不好?——这一百块也要向邻舍借五十块才交得齐。”
“放屁I”
他们互相讨价还价,土豪最后答应两千元,马上交付。红军为了很快出发,也不再要求了。
陈廉押着土豪去取款,老土豪的脸暗淡得象一块干燥的土块,眼睛无神地向下,扶着鸠杖,一步一挪地徐徐走动,口中发出微小的哼哼声,好象一条快要病死的老狗进屠场门似的。兵士们跟在后面。他走一步站一步的,进了一间堆柴禾的房子,进门的右前角,有个大瓦缸,他指着瓦缸说:
“搬开缸,你们挖罢!”
十几分钟后,发现一个坛子,老土豪看到坛子盖揭开了,伤心地说:
“这样多啊!”
陈廉问道:
“多少?”
“一千块。”
坛子搬出来了,五十块大洋一封,共二十封,刚刚一千。陈廉又同老土豪说:
“还差一千。”
老土豪说:
“刚才我从夹墙出来,身上的十五两金子,你们全拿走了。十五两金子,可值一千二百多块,你们该还我两百块。”
“放屁!”
陈廉叫人把老土豪带到没收委员会,建波把他释放。他们出门后向西面走,正从灰房经过,老土豪看到门口挖了一个大洞,干枯的老眼立即涌出一股泪潮来,伤心地顿足道:
“天呀!天呀!谁开了我的窖,我的窖——整整埋了七代的窖……”
老土豪乘势向前一跃,两条象朽木一样的腿,忽然发生了新的强力,越过窖口四周高达数尺的积土,跳下窖去,眼睛眯着,口鼻急促地喘气。发出若断若续的声音:
“我愿……死在窖里……!死在窖里……埋了七代的窖……七代……!”
声音由大而小,由急促而缓慢,微小的声音也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