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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夫人的冷淡态度,倒给他提供了唱反调的机会,他对我格外亲热。我算领教了一个丈夫的系恋有多沉重。不要以为他们百般体贴缠人之日,就是他们心灵高 尚的妻子给于别人一种仿佛从他们那里窃取来的感情之时。其实不然!一旦这种爱情风吹云散,他们就会变得面目可憎,令人难以容忍。这种爱情的首要条件——相 互理解,倒像是一种手段了;它跟一切不再有结果印证的手段一样,也显得可恶而恼人。
“亲爱的费利克斯,”伯爵说道,同时抓起我的手,热情地紧紧握住,“请原谅德·莫尔索夫人吧,任性是女人的一种需要,因为她们比较懦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我们具有坚定的性格,情绪就平稳。她很爱您,这我知道,可是……”
伯爵说话这工夫,伯爵夫人丢下我们,悄悄走开了。
“费利克斯,”他小声对我说,但眼睛望着领两个孩子朝古堡走去的妻子,“我不清楚德·莫尔索夫人有什么心事,可是这一个半月来,她的性情完全变了。原先她多么温柔,多么尽心尽力,现在却总哭丧着脸,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后来,玛奈特告诉我,伯爵夫人情绪极为颓丧,对伯爵的烦扰也变得麻木了。这个男人欲放矢而无的,不免惴惴不安,犹如孩子看到被捉弄的虫子不再动弹那样。这时候,他需要跟人谈谈体己话,好比执刑者需要一个助手。
“试试看,”他停顿片刻,又说,“您问问德·莫尔索夫人。一个女人难免有些隐私,不肯告诉丈夫;也许她会向您谈谈她烦恼的原因。只要能使她幸福,我不 惜一切代价,哪怕要减去我余下寿命的一半,哪怕要我拿出半数家财。我活在世上不能没有她。我在晚年老境中,倘若没有这位天使朝夕相伴,那我就成了最不幸的 人了!但愿我能安宁地死去。您告诉她,我不会拖累她多久了。费利克斯,我可怜的朋友,我要离世了,这我心中有数。命该如此,但我对谁也没有讲,何苦事先就 让他们悲伤呢?我的朋友,一直是幽门的病!我终于找到了病因,是好动感情毁了我。的确,我们每动一次感情,都要伤胃……”
“因此嘛,”我含笑对他说,“感情丰富的人都死于胃病,是不是?”
“不要笑,费利克斯,这话千真万确。饱经风霜的人,交感神经系统的功能就增强。感情总是处于兴奋状态,就会不断刺激胃粘膜,久而久之,消化功能就要开 始紊乱,胃分泌失调,食欲下降,消化功能异常;继而出现剧烈的疼痛,而且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频繁;接着,整个消化系统被破坏,就像食物中搀进了慢性毒药; 胃粘膜变厚,幽门瓣膜硬化,于是成了恶性肿瘤,导致死亡。唉!亲爱的,我就病到这种地步了!瓣膜继续硬化,无法控制。您瞧,我面皮萎黄,眼睛干涩,眸子发 亮,人瘦得脱了形,越来越憔悴了。有什么办法呢,流亡生活中种下的病根:当时我受了多大的磨难!婚后生活,本来应当治愈我流亡时留下的疾病,现在看来,我 受伤的心灵非但没有平抚,反而更加重了创痛。我在这里得到了什么呢?无非是为孩子长年担惊受怕,为家庭烦恼忧虑,还要重振家业,节省开支;须知我逼着妻子 处处俭省,而受罪的首先就是我自己。总而言之,这苦衷只能向您诉说;不过,我最苦恼的事还在下面呢。布朗什虽说是个天使,但她不理解我,根本不了解我的痛 苦,还经常闹别扭;这些我都原谅她!真的,朋友,这事实在难于启齿;不过,老实说,一个不如她贤淑的女人,只要肯体贴人,就会使我更幸福些;而布朗什却想 不到这样做,她幼稚得像个孩子!这还不算,下人也跟我过不去;这帮傻瓜,我对他们说什么事,简直是对牛弹琴。家业好歹重整起来,烦恼少了些,病也作成了; 先是食欲不振,接着大病一场,奥里热还给瞎诊断。总之,我的阳寿不足半年了……”
伯爵喋喋不休,我惊恐地听着。这次见到伯爵夫人的时候,她那干涩明亮的眼神、额头的淡黄痕迹,令我惊诧不已;我拉着伯爵朝房子走去,同时装作听他聒聒 诉苦,大谈医道,而心里却只想着亨利埃特,要仔细观察她。我看见伯爵夫人在客厅里,她一边教玛德莱娜绒绣针法,一边听德·多米尼神甫给雅克上算术课。若是 在过去,她见我一到,就会把手里的事搁下,一心一意来陪我。今昔对比,我内心悲枪,但我对她的爱十分真挚深切,只好克制住感情;况且我也看到,她那绝色面 容上淡黄色的痛苦印记,酷似意大利画家涂在圣女像上的神圣之光。我浑身只觉得刮过一阵死亡的阴风。再者,往昔秋波流盼的水汪汪的眼睛,如今已经干涸,她这 火焰般目光落在我身上,使我不禁震颤;我这才看清忧伤给她带来的变化,刚才在户外却没有注意到。我上次来访时,她额头的皱纹极细,只是隐约可见,现在却形 成了道道深沟;双鬓发青,仿佛凹陷而灼热;眼圈发黑,深情的眉弓下的眼窝深陷;她受尽了折磨,宛似有了钻心虫而未熟先黄的果子,表皮开始呈现点点伤斑。至 于我,虽说全部奢望就是向她心田倾注幸福的甜汁,可是,在她焕发精神。汲取勇气的清泉里,难道我没有倒进去苦水吗?我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眼里噙着悔恨 的泪水,对她说:“您对自己的健康状况还满意吧?”
“满意,”她凝视着我的眼睛答道,“我的健康,就在这儿呢。”她指着雅克和玛德莱娜这样说。
玛德莱娜同先天搏斗,终于奏捷归来。她已经十五岁,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个头长高了,茶褐色的脸蛋重现了孟加拉玫瑰的颜色;她不再像孩子那样无所顾忌 地正面看人,而是低眉垂眼了;她的举止酷似母亲,既文雅又庄重;身材苗条,胸脯渐渐丰满,初具优美的线条;她已爱俏了,乌黑的秀发梳得光溜溜的,分成两 股,遮在她那西班牙型的额头上。她活像中世纪的那些美丽的小雕像:造型精美,体态袅娜,仿佛柔弱得不胜目光的把玩。不过,如同经过苦心培育而结出的果实一 样,她的身体健康起来,脸颊绒毛细腻,宛似仙桃,脖颈也像她母亲一样,茸毛如绸,富有光泽。她应该活得长久!这是天意啊,人间最美的花上可爱的蓓蕾!天意 就写在你这长长的睫毛上,写在你这要发育成你母亲那样丰美的圆肩上!这位亭亭玉立、棕褐色头发的少女,同雅克形成鲜明的对照。雅克已是十七岁的少年,身体 孱弱,脑袋变大,前额伸展得过快,令人担忧,眼神显得焦躁而倦怠,这一切同他那浑厚的嗓音极为协调。他的发声器官发出的音量太大,目光中流露出的思想也太 多。这正是以猛烈火焰吞噬单薄身体的亨利埃特的智慧、精神和心灵;因为,雅克乳白色的面皮泛着潮红,凭这颜色,很容易识别那些疾病潜伏、历日无多的英国女 子;虚有其表的健康!亨利埃特示意我看玛德莱娜,又让我看雅克。我顺着手势望去:雅克在德·多米尼神甫前的黑板上画几何图形,演算代数题。我一见到这隐蔽 在鲜花下的死的阴影,不禁一惊,然而,我始终没有点破可怜的母亲的错觉。
“我看见他们这样时,心里高心,痛苦就缄默了;他们若是生病,我的痛苦也同样缄默和隐去了。我的朋友,”她眼睛闪着母爱喜悦的光芒,又说道,“倘若 说,我们倾注在其他方面的感情被辜负的话,那么,在这方面感情得到回报、尽到责任并有显著的成效,这些都足以弥补在其他方面遭到的失败。将来,雅克会像您 一样,成为一个受到高等教育、德才兼备的人,他还会像您一样,为家乡争光,而且在您的扶掖下,说不定能当上这地区的官长。到那时候,您必然身居高位了。自 然,我要竭力使他忠于少年时的情谊。玛德莱娜,我的掌上明珠,她已经有了一颗高尚的心灵,纯洁得像阿尔卑斯山主峰上的皑皑积雪;她将成为忠贞、文雅和智慧 的女子,有强烈的自尊心,无愧于勒农库家族!从前痛苦万状的母亲,现在十分快乐,沉浸在纯洁而无限的幸福中;是的,现在我的生活很充实,很丰富。您看到 了,上帝使我在正当情爱中尝到了快乐,并把苦涩搀进我那危险倾向的感情中……”
“很好,”神甫愉快地高声说,“子爵先生跟我一样清楚……”
雅克演算完了,轻咳了几声。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亲爱的神甫,”伯爵夫人有些心疼地说,“千万别再上化学课了。去骑骑马吧,雅克。”她又加了一句,同时带着母亲那种抚爱而圣洁的快感,让儿子亲吻,并且把目光转向我,仿佛要羞辱我的记忆似的。“去吧,亲爱的,当心点儿。”
“不过,您还没有回答我,”当她久久目送雅克远去时,我对她说,“您是不是感到哪儿有些疼痛?”
“是啊,有时候胃疼。我得了这种时髦病,倘若在巴黎,那还挺风光呢。”
“我母亲经常犯病,而且疼得很厉害。”玛德莱娜对我说。
“哦!”伯爵夫人说,“您还关心我的身体吗?……”
这句话含有辛辣的讽刺意味,使玛德莱娜深感意外,她看看我,又看看她母亲。我的目光则盯着客厅里陈设的灰绿两色座椅,在数垫子上绣了多少玫瑰花。
“这种局面真叫人受不了。”我附耳对伯爵夫人说。
“难道是我造成的吗?”她问道。“亲爱的孩子,”她又高声说,故意拿出女人借以报复的那种无情戏谑的语调,“您还不知道近代历史吗?英国和法国不是世代为敌吗?玛德莱娜就知道这一点,她知道茫茫大海把两国隔开,那是一片寒冷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壁炉上的花瓶换成了枝形大烛台,无疑是要剥夺我往花瓶里插花的乐趣;后来我发现花瓶放到她卧室里了。我的仆人赶到了,我出去吩咐他做几件事;他给我带来了几件随身衣物,得放到我的房间里。
“费利克斯,”伯爵夫人对我说,“不要弄错了!原来我姨母的房间,玛德莱娜住进去了,您就住在伯爵卧室的上面吧。”
尽管我有罪过,可我毕竟还有一颗心。这字字句句,好比刀子,冷酷地扎在我最怕疼的地方,仿佛她挑准了才下手的。精神上的痛苦不是绝对的,这要取决于各 人心灵的敏感程度,而伯爵夫人已经艰难地走完了痛苦的历程;正是由于这种缘故,最杰出的女子,过去越是热心肠,恨起来就越是绝情。我定睛看着她,她却低下 了头。我走进了新给我安排的卧室;房间很漂亮,是绿白两色的。我在屋里失声痛哭。亨利埃特听见哭声,捧着一束花走了进来。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难道您一点也不肯宽恕最可原谅的错误吗?”
“永远也不要再叫我亨利埃特了,”她说,“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存在了;不过,您随时都可以见到德·莫尔索夫人,她是一个忠诚的朋友,对您一定会有求必 应,关心爱护的。费利克斯,我们以后再谈吧。如果您对我还有点情义的话,让我慢慢适应同您相见的场面;等到您的话不再那么撕我的心,等到我稍微恢复一点勇 气,唉!到那时候,只有到那时候再谈吧。您望见这个山谷了吧,”她指着安德尔河对我说,“这个山谷令我伤心,但我始终爱它。”
“哼!让英国和英国所有女人都灭绝吧!我要向国王提出辞呈,求得您的宽恕,在这里了却一生。”
“不必,还是爱那个女人吧!亨利埃特不存在了,这话不是说着玩的,将来您会明白。”
她转身走了,最后一句话的声调泄露了她的创伤有多严重。我急忙追出去,拉住她,说道:“您不爱我了吗?”
“您给我造成的痛苦,超过了其他所有人给我造成痛苦的总和!现在,我的痛苦减轻了,对您的爱也减轻了。只有在英国,人们才说‘从来不’、‘永远不’的 话;我们这里则讲‘始终一贯’。还是理智些吧,别再增加我的痛苦了。假如您心里不好受的话,那么您就想想,我还活在世上。”
她从我的手里抽回她那只冰凉的、无活力而又潮湿的手,像离弦的箭一样,穿过走廊,倏忽不见了,空留下这幕悲剧的场地。用晚餐时,不料伯爵又折磨我一通。
“这么说,杜德莱侯爵夫人不在巴黎喽?”他对我说。
我满脸通红,答道:“不在巴黎。”
“她不在图尔吧?”伯爵又问了一句。
“她并没有离婚,还可以回英国嘛。如果她愿意回到她丈夫身边,她丈夫会很高兴的。”我急冲冲地答道。
“她有子女吗?”德·莫尔索夫人问道,她的声音都变了。
“有两个儿子。”我对她说。
“他们都在哪儿?”
“在英国,同他们父亲在一起。”
“唉,费利克斯,讲老实话,她真像大家说的那样美吗?”
“您怎么能这样问呢?一个女子在情人的眼里,不总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吗?”伯爵夫人大声说道。
“对,向来如此。”我傲然答道,同时逼视她一眼,使她的目光避开了。
“您真有福气,”伯爵又说,“是的,您这家伙真走运。嘿!我年轻时若能征服这样一个女人,非乐疯了不可……”
“别说了。”德·莫尔索夫人目示为父的注意玛德莱娜。
“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伯爵说道,显然他喜欢回到青年时代。
饭后,伯爵夫人带我上平台,到了那儿,她就高声对我说:“怎么,为了一个男人,连孩子都不要了,还有这样的女人?丢掉财产、社交生活,这还可以想像,放弃永世之福,这也可能!然而子女!抛下子女!”
“是的,这些女人还想作出更大的牺牲,她们情愿奉献一切……”
在伯爵夫人看来,世界颠倒了,她的思想也混乱了。她被这非同凡响的行为震撼了,不免推测为了幸福,也许值得作出这种牺牲,她听见自己的肉体在忿然抗 争,面对自己错过的生活,一时呆若木雕。是的,一瞬间她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不过,她又立即解脱,恢复了伟大与圣洁,重新昂起头来。
“费利克斯,您就好好爱那个女人吧,”她眼泪汪汪地说,“她将是我幸福的妹妹。我可以原谅她给我造成的痛苦,只要她给您,给您在这儿可能永远得不到的 东西,给您再也无法期待于我的东西。您做得对,我就从来没有对您说过我爱您,我也从来没有像天下有情人那样爱过您。不过,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又怎么能 爱别人呢?”
“亲爱的圣女啊,”我又说,“我应当冷静一点才好向您解释:您胜利地盘旋在她上空,她是个凡尘女子,堕落的族系的后裔;而您却是天国的女儿、令人爱慕 的天使;她只得到了我的肉体,而您却占有了我的整颗心;她也知道这一点,心里痛苦万分,宁愿和您对换位置,哪怕为此付出最大的牺牲。无奈这一切是不可变易 的。灵魂属于你,思想和纯洁的爱情属于你,青春和老年也属于你;而情欲和瞬间的欢乐才属于她;我的全部记忆属于你,而彻底遗忘才属于她。”
“说呀,说呀,我的朋友,对我说说这些呀!”她走过去,坐到一张长椅上,滚滚泪下。“费利克斯,这么说,贞操、圣洁的生活、母爱,都不是过错了。哦! 把这止痛膏涂在我的伤口上吧!再对我说一句使我重返天国的话,我曾想和您双双飞往那里!用一瞥的目光、一句圣洁的话来为我祝福吧,我将原谅您,忘记这两个 月来我所遭受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