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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埃特,我们男人生命中有些奥秘,您还不知道。当初遇见您那时,我还很年轻,感情能够抑制由天性引起的欲念。不过有好多幕场景大概已经向您证 明, 这个年龄正在逝去,而您的节节胜利,就在于延长了这个年龄默默品尝甜蜜的时间;那些场景我临终回忆起来,还会感到心头温暖。一种不占有对方的爱情,只是由 情欲的激发维系着,有朝一日,我们身上的一切就要化为痛苦,须知在这方面,我们和你们毫无共通之处。我们具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倘若丧失了,便不成其为男子 汉了。心灵得不到必需的营养,就会自我消耗,渐渐衰竭,虽未夭亡,却也死期将近。天性是不能长久受蒙蔽的,迟早要醒悟,迸发出近乎疯狂的威力。不,我并没 有爱别人,而是在一片沙漠中口渴如焚。”
“一片沙漠!”她辛酸地指着幽谷说。随即又补充道,“多么振振有词,又道出多少微妙的差异?忠贞不渝的人可没有这么多的智慧。”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我们不要为几句信口说的话争吵。真的,我的心灵并没有动摇,然而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官。那个女人又何尝不知道我只爱您一个人。她在我的生活中是个次要角色,她心里一清二楚,但是无可奈何。我有权离开她,如同离开一个青楼女子……”
“那又如何……”
“她 对我说过,那她就要自尽。”我答道,满以为这种决心会使亨利埃特震惊,哪知她听了却微微一笑,那笑意的轻蔑比流露出的想法还要强烈。“我亲爱的心 灵的主宰,”我又说道,“您若是考虑到我是怎样尽力抵制的,人家引诱我失足又耍了什么样的手段,也就会理解这种命里注定的……”
“哦!是 啊,命里注定!”她说道,“我过分相信您啦!相信您不会丧失教士所奉行的……也是德·莫尔索先生所具有的操守,”她补了一句,而且语调十分尖 刻。停了一下,她又说道:“一切都完结了。我的朋友,我欠了您不少情;您扑灭了我肉体生活的欲火。难关已过,人也渐老,我现在终日不适,不久就要疾病缠身 了。我不能当您的光艳照人的仙女,把恩泽的雨露洒在您的身上了。您就一心一意爱阿拉贝尔夫人吧。为了您,我精心把玛德莱娜养育大,将来她属于谁呢?可怜的 玛德莱娜!可怜的玛德莱娜!”她就像反复咏唱一首哀歌的造句。“亲爱的孩子还对我说:‘妈妈,您对费利克斯可不客气呀!’这话若是让您听到该多好!”
温 煦的落日余辉透过树丛,洒在我的身上。她注视着我,仿佛对我们残存的感情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怜悯,重又追忆纯洁的往事,神思不由自主地同我一道游 憩。往日的情景重新浮现,我们的目光从山谷移向园圃,从葫芦钟堡的窗户移至弗拉佩斯勒堡,把我们的芬芳的花束、欲念的幻想撒在这沉思的路途上。这是她怀着 基督心灵的天真,最后一次品味这快感。这个场面对我们来说十分壮美,把我们投入同样的忧伤中。她相信了我的话,只觉得飘然进入我所说的天国。
“我的朋友,”她对我说,“我服从上帝,因为这一切都是天意。”
后来我才领会这句话的深刻含义。我们又缓步走上一层层平台。她挎着我的手臂,温顺地偎依在上面,而内心却在涔涔流血,不过伤口已包扎好了。
“人生本来如此,”她对我说,“德·莫尔索先生又作了什么孽,竟遭逢这种厄运呢?由此可知,还存在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本来走了正道还要抱怨,那才不幸呢!”
她 从各个角度对人生进行深刻的考查,做出了精辟的评价;她的冷静的思索,向我揭示了她对尘世的一切多么厌倦。我们走到门前台阶时,她放开我的手臂,最 后说了这样几句话:“如果说天主让我们感受幸福和追求幸福,那么,他不应该关心一下在尘世惟有烦忧的清白人吗?否则的话,不是上帝根本不存在,就是人生无 非是一场恶作剧。”
说罢,她急冲冲进屋去了。我随后进去,看见她卧在长沙发上,就像被震慑圣保罗①的那种声音击倒一样。
①指圣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途中,听见耶稣的声音而皈依上帝。
“您怎么啦?”我问道。
“我弄不清什么是贞德了,也拿不准我自己的贞德如何!”她答道。
一时间,我们两人都愕然,倾听这话的声音,犹如石子投入深潭的回响。
“假如我在生活中走错了路,那么她,她就是对的了!”
就 这样,最后一次纵情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最后的搏斗。她从来没有呻吟过,这次伯爵一进屋,她就呻吟起来。我恳求她告诉我究竟哪儿难受,可她就是不 讲,径自去睡了,倒叫我思前想后,痛悔不已。玛德莱娜陪伴着母亲,次日小姑娘告诉我,伯爵夫人夜里呕吐了,是白天过分激动引起的。如此说来,我原想为她献 身,反倒把她害了。
“亲爱的伯爵,”我对硬要我陪他下双六棋的伯爵说,“我看伯爵夫人病情很严重,现在求医还来得及;把奥里热请来吧,劝劝夫人听从大夫的话……”
“请那个险些要我命的奥里热?”他打断了我的话,“不行,不行,我要请卡博诺。”
整 整那一周,尤其是头几天,无事不令我痛苦,我的心开始麻木,虚荣心受到伤害,灵魂也受到伤害,正因为原先是一切的中心,是大家关注和念念不忘的人 物,是生活不可缺少的主角,是每个人得到光亮的火炉,现在便更加体会出空虚有多可怕。物品依然如故,但是赋予它们活力的精神,却像熄灭了的火焰一样。现在 我才明白,爱情一旦飞逝,为什么情人绝不能再相见。重睹旧地,想当年主宰一切,现在却无足轻重!想当年闪耀着生活欢乐的异彩,而今惟有一片凄清和死寂!今 昔对比,叫人实在不堪忍受。不久,我就开始痛悔自己对幸福懵然无知,在忧伤中蹉跎了青春岁月。我痛心到了极点,以致伯爵夫人似乎动了心。一天晚餐后,我们 大家一道在河边散步;我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求得宽恕。我求雅克领妹妹往前走,然后撇下伯爵,把德·莫尔索夫人带向平底船,对她说道:“亨利埃特,说句宽 恕的话吧,求求啦,不然,我就投安德尔河!我错了,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难道我不能学狗忠于主人的崇高行为吗?我像狗一样回来了,也像狗一样羞愧 万分;它做了坏事,但受到了惩罚,它仍然敬仰打它的手。您可以把我千刀万剐,只求把您的心还给我……”
“可怜的孩子,”她说,“您不始终是我的儿子吗?”
她又挽起我的手臂,默默地赶上雅克和玛德莱娜。她领着两个孩子从园圃返回葫芦钟堡,把我撇给了伯爵。伯爵向我谈起他邻居的政治态度。
“我们回去吧,”我对他说,“晚上露水大,您没戴帽子,会着凉的。”
“还是您体贴我呀,亲爱的费利克斯!”他答道,显然是误解了我的意图,“我妻子可从来不安慰我,也许她那人大刻板了。”
若是过去,伯爵夫人绝不会把我丢给她丈夫,现在我却要找借口去会她。她同两个孩子在一起,正向雅克讲解双六棋规则。
“瞧吧,”伯爵说道,他见妻子爱孩子,总不免嫉妒,“就是为了他们,才不管我了。亲爱的费利克斯,做丈夫的总是低一等;就连最贤惠的女人,也总有办法满足她损害夫妻之情的需要。”
伯爵夫人仍旧爱抚孩子,并不答理。
“雅克,过来!”伯爵说道。
雅克有些不情愿。
“父亲叫您哪,去吧,孩子。”母亲说着,推他过去。
“他们是奉命才爱我的。”这个老人又说道,有时他还真有自知之明。
“先生,”伯爵夫人回答,同时她在梳着漂亮的铁匠女人发型①的玛德莱娜头上抚摩了几下,“对可怜的女人别这么不公正;对她们来说,生活并不总是那么轻松的,也许一位母亲的操行,就体现在孩子身上!”
①达·芬奇所作的人物画《漂亮的铁匠女人》的发型:头发中间分开,梳到两鬓,额头戴着金制或银制的细链。这种发型在法国复辟时期很流行。
“亲爱的,”伯爵竟然这样推理,他答道,“您这话就意味女人若是没孩子,就会丧失妇道,抛掉自己的丈夫了。”
伯爵夫人霍地站起身,把玛德莱娜领到门前台阶上。
“婚姻就是这样,亲爱的,”伯爵说道,“您这样起身走开,岂不是认为我在胡说八道吗?”他叫嚷着,同时抓住儿子的手,追到台阶上,停在妻子身边,并狂怒地瞪了她几眼。
“恰恰相反,先生,您真把我吓坏了。您的想法可伤透了我的心,”她声音低沉地说,同时负罪地看了我一眼。“假如女人的贞操不在于为孩子和丈夫牺牲自己,那么,贞操又是什么呢?”
“牺—牲—自—己!”伯爵接上说,那一字一顿,就像棍子一下下戳到受害者的心口。“好吧,说说看,您为孩子牺牲了什么?您为我又牺牲了什么?牺牲谁?牺牲什么?回答呀!您回答得出来吗?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想说什么?”
“先生,”她答道,“如果您知道妻子是出于对上帝的爱才爱您,或者她是为了保持贞洁之名而守妇道,您就满意了吗?”
“夫 人讲得对,”我在一旁开了口,激动的声音震动了这两个人的心,我把自己永远丧失的希望投进去,并以无与伦比的痛苦绝响来平复这两颗心,制止这场争 吵,犹如狮子一声长啸,鸟兽都敛声屏息一样。“是的,理性赋予我们的最值得赞美的长处,就是能够把我们的德行同人联系起来:我们造就他们的幸福,而且这样 做既不是由于某种打算,也不是基于某种义务,而出于执著由衷的感情。”
亨利埃特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亲爱的伯爵,如果 一个女子仍然地、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为社会所谴责的感情,那您应当承认,这种感情越是不可抗拒,她却能够加以克制,为自己的孩子、丈 夫做出牺牲,也就越显得贤惠贞洁。当然,这种逻辑并不适用于我,因为我不幸提供了一个反面的例子;对您也不适用,因为您永远也摊不上这种事。”
一只又湿又烫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悄无声息地按着。
“您的心真好,费利克斯,”伯爵说道。他颇为优雅地搂住妻子的腰,温柔地把她搂过来,对她说:“亲爱的,原谅一个可怜的病人吧,他无疑是想得到更多的爱,尽管他不配。”
“有 些人的胸襟是非常大度的。”伯爵夫人说着,把头倚在丈夫的肩头上;伯爵还以为这话是冲他讲的。这一误解引起伯爵夫人一阵无名的战栗;她的梳子失 落,头发散开,脸色刷地白了。她丈夫正扶着她,感到她要瘫倒,大叫了一声,就像抱女儿似的,把她抱到了客厅的长沙发上。我们都围了上去。亨利埃特一直把手 放在我的手中,像是告诉我:刚才那一幕,看似平平常常,实际上可怕极了,因为她的心都碎了;而这其中的秘密,惟有我们两人知道。
“我错 了,”她趁伯爵出去要一杯桔花茶、屋里只有我们俩时,悄声细语地对我说,“我对您的态度大错特错了:本来我应当款待您才是,却故意把您推进痛苦 绝望的境地。亲爱的,您的心地真善良,而这只有我才能衡量出来。是的,我清楚,有的善心是炽热的爱激发起来的。男人的善心有好几种表现方式;他们的善心是 出于蔑视,出于冲动,出于私利,出于懒散的性格,等等。而您呢,我的朋友,您刚才的表现是纯粹的善良。”
“果真如此的话,”我对她说,“那也应当明白,我身上所有高尚的品质都来自于您。难道您忘了,我是您造就的呀?”
“有这句话,一个女人就是幸福的了,”她答道,这时伯爵正巧回来。“我感觉好些了,”她说着,站了起来,“我要出去透透气。”
大 家又下楼来到平台。洋槐树还在开花,飘来阵阵香气。伯爵夫人挽着我的右臂,紧紧按在她的心口,以此来表述她痛苦的思绪;不过,从她表述的方式来看, 这是她喜爱的痛苦。她当然希望同我单独待在一起;然而,她没有一般女人那种心计,想不出什么妙法支开孩子和丈夫。因此,我们只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工 夫,她一直绞尽脑汁,设法安排一段时间,以便向我倾诉衷肠。
“我好久没有乘车游游了,”她见夜色很美,终于说道,“先生,请您吩咐套车吧,好让我去兜一圈。”
她 心里清楚,晚祷之前,是不可能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的;她还担心伯爵要下棋。她本可以等丈夫就寝后,和我待在这花香袭人的平台上;不过,也许她害怕伫立 在这透过柔媚月光的树荫下,害怕沿着平台栏杆漫步,饱览流经草场的安德尔河。一座穹顶阴森而静穆的大教堂,能够诱发人们祈祷的愿望;同样,一片叶丛披着皎 洁的月光,飘溢着沁人心脾的芳香,震颤着春的低微声息,也能拨动人们的心弦,削弱人们的意志。田野风光,能平息老年人的热忱,却能唤起年轻人的激情;这一 点我们深有体会!钟敲了两下,晚祷时间到了;伯爵夫人不禁浑身一抖。
“我亲爱的亨利埃特,您怎么啦?”
“亨利埃特不存在了,”她答道,“不要再让她复活吧,她太苛求,太任性了。现在,您有了一位性情温和的朋友,而且多亏上帝授意您讲的那番话,她坚定了贞洁的信念。这些我们以后再谈吧。我们还是按时去祷告吧。今天轮到我念经文了。”
她念了一段经文,祈求天主帮助她抵御生活的种种磨难;她那声调不独令我一人吃惊;她仿佛运用了第二视觉的天赋,预见了她要经受一次感情上的可怕冲击,那是因为我忘记了同阿拉贝尔的约定,一时言语笨拙造成的。
“在马车套好之前,我们还来得及走几步棋,”伯爵说着,把我拉到客厅。“等一会儿您就陪我妻子出去转转,我得去睡觉。”
我们每次下棋,他都大叫大嚷,这次也不例外。伯爵夫人不论是从她自己卧室,还是从玛德莱娜的卧室,都能听见丈夫的声音。
“您这是滥用主人的权利。”她回到客厅,对伯爵说道。
我惊愕地看着她,对她那严厉态度很不习惯。若是在过去,她一定会设法使我免遭伯爵的虐待;从前,她喜欢看到我因为爱她而分担她的痛苦,坚忍地承受那些痛苦。
“若是还能听见您喃喃地说:‘可怜的宝贝!可怜的宝贝!’我甘愿献出我的生命。”我附耳对她说。
她 忆起我所暗指的那一时刻,不禁垂下眼睑;她的目光从底下溜向我,一个女子看到对方喜爱她的最细微的心声,胜过另一所爱的最甜美的情趣,就会有那种喜 悦的目光。于是,就像每次受到这种虐待一样,我自觉被理解,也就原谅了她。伯爵输了,他声称身体疲倦,至此罢手。我们等马车的工夫,便围着草坪散步。等伯 爵一离开,我就乐不可支,喜形于色;伯爵夫人不免惊奇,眼神疑惑地打量我。
“亨利埃特还存在,”我对她说,“她还一直爱着我呢;您伤害我,显然是想捣碎我的心;不过,我仍然能够成为幸福的人。”
“这个女人也只剩下残肢断臂了,”她惊恐地说,“而此刻您又把残肢断臂带走了。天主保佑!我应该受难,是天主给我勇气经受磨难。不错,我还是非常爱您;我险些失足,是那位英国女郎为我照亮了一个深渊。”
这时,我们登上了马车,车夫请示去哪儿。
“走林荫路,上希农大道,再从查理曼荒原和萨榭乡路返回。”
“今天星期几?”我未免过分着急地问道。
“星期六。”
“千万别去哪儿,夫人,星期六晚上,一路上全是去图尔的禽蛋商贩,我们要同他们的大车相遇的。”
“照我吩咐的走吧。”伯爵夫人看着车夫,又说道。
我们太熟悉彼此说话的声调了,无论怎样变化无穷,也掩饰不住我们感情的细微波动。亨利埃特已经完全明白了。
“你们选择今天夜晚的时候,并没有考虑什么禽蛋商贩吧,”她口气略微讥讽地问,“杜德莱夫人在图尔呢。不要说谎了,她就在附近等您呢。什么今天星期几,什么禽蛋商贩!什么大车!”她又说道。“从前我们出去的时候,您可曾有过这类顾虑吗?”
“这表明我来到葫芦钟堡,就把一切置于脑后了。”我老老实实地说。
“她在等您吗?”她追问道。
“是的。”
“几点钟?”
“夜间十一点到十二点。”
“在哪儿?”
“在荒原。”
“不要骗我,是不是在那棵核桃树下?”
“在荒原。”
“我们去吧,我要见见她。”她说道。
听了这话,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最后确定了。顷刻间,我竟决定干脆同杜德莱夫人结婚,以便结束这种痛苦的斗争。我经受不住这样反复的打击,灵性快要消磨殆尽,宛若果花的细腻情感也要再衰三竭。我悻悻的一言不发,这又刺伤了伯爵夫人的心;我还没有认识她的高尚品格。
“不 要生我的气,”她用那副金嗓子对我说,“亲爱的,这是对我的惩罚。您在这儿得到的爱,今后再也得不到了,”她用手捂着心口说,“这点我何尝没有向 您承认过呢?杜德莱夫人拯救了我。让她占有污秽吧,我并不羡慕她。让我得到光荣的天使之爱吧!自从您到来之后,我好像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驰骋了一番,也仔 细衡量了生活。让灵魂升得更高,您就会撕裂它。您升得越高,遇到的好心就越少;您不是在深谷受熬煎了,而是到高空受罪,犹如胸口中了野蛮牧人一箭的鹰在天 空盘旋。现在我明白了,天与地是互不相容的。是的,谁要想进入天国,惟有求助于上帝。必须斩断我们灵魂与尘世的一切联系。要爱友如爱子,而且为他们而并非 为自己。自我是不幸与烦恼的根源。我的心将比鹰飞得还要高;那儿有一种绝不会欺骗我的爱。至于尘世的生活,只崇尚感官的私欲,而轻视寓于我们身上的天使的 灵性,把我们的人格贬得一钱不值。情欲产生的欢乐无异于狂风暴雨,会引起惶恐不安,以致摧断人的心弦。我走到了海边,只见惊涛骇浪;我站得很近,看得真 切;浪涛卷起的水雾常常笼罩住我,波浪冲到我的脚下并不总是粉碎。我感到波浪粗鲁的搂抱,心都凉了,只好退居高地,以免被茫茫大海埋葬。在我看来,您和所 有伤过我心的人,都是我的贞洁的卫士。我的生活有种种忧烦,幸而与我的力量旗鼓相当,因此我的生活保持了清白,既无艳情淫欲,也无迷人的休憩,时刻准备奉 献给上帝。我们的恋情曾是丧失理智的尝试,两个天真的孩子极力满足自己的心,满足人和上帝……异想天开,费利克斯!哦!”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那个女人 叫您什么呢?”
“阿梅代,”我答道,“费利克斯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永远只属于您。”
“亨利埃特很不情愿死去,”她凄然一 笑,说道,“不过,”她又说,“她要做一个谦卑的基督教徒,一个自豪的母亲,做一个贞德的信念曾经动摇过,而今更 加坚定的女子,并将为此在第一次努力中死去。我怎么对您讲呢?嗯,这么说吧,我的生活,无论是在大事上还是小事上,都要名实相符。我的温情的根须本来应当 扎在母亲心里,尽管我执著地要在上面找到能钻进去的缝隙,可是她那颗心却对我闭合着。我是个女孩,是在三个男孩夭折之后出世的;我力图代替他们享受父母之 爱,结果徒劳;我根本医治不好家庭丧子后傲气所受的创伤。阴霾的童年过后,我认识了可敬可爱的姨母,但死神又很快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德·莫尔索先生,是 我以身相许的人,他却一直打击我,从不间断,而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这个可怜的人!他的爱既幼稚又自私,就像孩子对父母的爱一样。他给我制造烦恼,却不 明了其中的奥秘,因而始终得到原谅!我的孩子,这两个宝贝,他们所有的病痛都和我的肉体相连,他们所有的品质都和我的灵魂相契,他们纯洁无邪的快乐都和我 的天性相关。我养育了这样两个孩子,岂不表明母亲的胸怀蕴藏着多大的力量和毅力?啊!对,我的孩子就是我的操行!要知道,我受了他们多少罪,又为他们受了 多少苦,尽管这不是他们的心愿。对我来说,当了母亲,就是买到永远受苦的权利。当夏甲①在沙漠中呼号的时候,一位天使就为这个深受宠爱的婢女点出一眼清 泉。然而我呢,您也曾想带我去寻那清泉(您还记得吗?),可是,泉水流到葫芦钟堡周围时,向我倾泻的却是苦水。是的,您给我造成了前所未闻的痛苦。仅仅从 痛苦中体会到爱的人,一定会得到上帝的宽恕。不过,如果说我经受的最剧烈的痛苦是您造成的,那也许是我罪有应得!上帝是不会失去公道的。哦,对呀,费利克 斯,偷偷吻人家额头一下,这种举动也许就含有罪孽成分!傍晚出去散步时,只顾一个人走,把丈夫和孩子抛在后面,好独自沉浸在与他们无关的回忆和浮想中,并 且在独步之际,灵魂同另一颗灵魂结合起来,为此也许应当付出极大的代价!内心世界一旦收缩,变得非常狭小,结果只能容下人家的亲吻拥抱,也许这就是天大的 罪孽!一个女人低头由丈夫亲吻头发,好保持一副坦然的额头,这也有罪!把自己的未来建筑在别人死亡的基础上有罪;想像一幅宁和的母爱图:俊美的孩子傍晚同 受全家爱戴的父亲游戏,幸福的母亲在一旁深情地看着,这样想像也有罪。是的,我犯了罪,犯了滔天大罪!我喜欢接受教会的惩罚,这些惩罚远不足以赎清我的罪 孽,而神甫又心慈手软。上帝无疑自有安排,它假借我为之犯错误的人之手进行报复。我以丝发相赠,不就是以身相许吗?为什么我爱穿白衣裙呢?还不是要更好地 扮演您的百合花;您到这里第一次望见我的时候,我不正是穿的白衣裙吗?唉!我对自己孩子的爱减弱了,因为任何炽烈的感情,都是从骨肉家庭的感情中窃夺来 的。您明白了吧,费利克斯?任何痛苦都有其因果的含义。打击吧,比德·莫尔索先生和我的孩子更狠地打击我吧。这个女人是上帝发怒的工具,我要毫无怨恨地接 近她,冲她微笑,否则我就不配做基督教徒、不配做妻子和母亲,我应当爱她。果真如您说的这样,多亏了我的保护,您的心灵才免遭外界的侵蚀,没有凋零,那个 英国女人是不应该恨我的。一个女人应当爱自己情人的母亲,而我就是您的母亲。我想在您心中占据什么位置呢?就是德·旺德奈斯夫人空出的位置。哦!对了,您 总是抱怨我的态度冷淡!是的,我不过是您的母亲呀。请原谅,您到的那天,我不由自主地对您说了些无情的话,按说母亲得知有人这样爱自己的儿子,应当感到欣 喜才对。”她把头偎在我的胸脯上,再三重复说:“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这时听到的是陌生的音调。既不是她那充满欢快调子的少女声音,也不是她那带有专 横尾音的少妇的声音,更不是悲伤的母亲的叹息之声,而是由于新的痛苦而初次发出的凄厉的声音。“至于您,费利克斯,”她激动地又说道,“您是个不会作恶的 朋友。啊!您在我心中的分量没有丧失一丝一毫,您千万不要责备自己,也不要有一点点负疚之感。我要求您为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未来,牺牲掉无穷的欢乐,这 不是自私到了极点吗?那必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欢乐,既然一个女人为了领略它,竟能抛下子女,放弃地位,断送永世的幸福。有多少回,我觉得您胜过我!您伟大而 高尚,我渺小而有罪!好,这就是我要说的话。我对于您,只能是一盏高悬的灯,它闪着冷光,但永不熄灭。费利克斯,我爱我为自己选择的兄弟,只是您不要让我 一个人爱,您也要爱我!姐姐的爱,既不会有烦恼的将来,也不会有艰难的时刻。您没有必要欺骗这颗宽容的心,她将以您的美好生活为生活,永远为您的痛苦而悲 伤,为您的欢乐而高兴;她爱那些使您幸福的女人,也憎恶背弃您的人。我还没有一个可以这样爱的兄弟。您要有伟大的志向,弃绝自尊心,用温柔而圣洁的感情来 了结我们一直非常暧昧的、充满风风雨雨的关系。我这样还可以生活下去。我要首先做出表率,去同杜德莱夫人握手。”
①据《圣经》传说,犹太人始祖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不生育,使女夏甲同亚伯拉罕生了以实玛利。后女主人撒拉生了一子,便将夏甲母子逐出。母子俩在沙漠里将渴死时,夏甲大哭;于是一位天使显现,把他们领到了泉水边。见《旧约·创世记》第二十一章。
她居然没有落泪!这一席话,字字句句无不渗透着辛酸的人生哲理,也从而掀掉了覆盖在她心灵和痛苦上的最后一层罩幕,向我表明,她有多少层关系同我紧紧相连,我又砍断了多少坚固的锁链。我们都进入了亢奋状态,竟没有觉察骤雨滂沱而下。
“伯爵夫人不想进去避一避吗?”车夫指着巴朗的最大客栈问道。
伯 爵夫人点头同意了。于是,我们在门厅的拱顶下停留了将近半小时。客栈里的人都十分惊讶,猜不透到了夜间十一点,为什么德·莫尔索夫人还羁留在路上。 她是去图尔呢,还是从哪儿返回呢?不久,暴雨停歇,化为图尔人所说的毛毛雨,但月光还是能照亮被高空的疾风驱逐的云气。车夫驾车出了客栈,要往回赶,倒叫 我喜出望外。
“照我吩咐的路线走。”伯爵夫人口气温柔地对他吆喝了一句。
于是,马车驶向查理曼荒原,路上又下起雨来。到了荒原的中途,我听见阿拉贝尔的爱犬的吠声;突然,一片小橡树林下窜出一匹马,只见它一纵,越过小路,跃过长沟,人们认为荒原可耕便各自占地,这些沟是用来标明地界的。杜德莱夫人随即停在荒原上,要观看马车驶过。
“假如能这样等待情人,又不至于犯罪,该有多快活呀!”亨利埃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