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后十分恼怒,走到了帘子的另一边,看见亚斯库尔斯基正坐在一堆焦油沥青上,冲着他妻子几乎要哭似地为自己进行解释。
“我是珍重自己名誉的,我没有喝醉。我遇见了斯塔夫斯基,你还记得他吗?他来罗兹了,他现在和我们一样,德国人夺去了他的财产,也成了孤单单一个人。 后来我们一起去过波兰旅馆,在那里为自己的苦命而哭了,还饮了一杯酒,这就是全部事实。后来我还介绍一个犹太人买了一些马,为了庆贺买卖成交,还一起喝了 几杯酒①,别的就没干了。我找过什瓦尔茨,他那里已经没有空额,可是在铁路仓库里好象还有空额,我明天去找经理,或许能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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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你永远是事事成功的。”她感到痛苦地低声说道,忐忑不安地望着安托希和大夫。
亚斯库尔斯基的一双红漾漾的眼睛一直在凝视着那盏灯,他没有说话,可是在他长满了密密层层、十分明亮的胡须、有点浮肿的脸庞上,却现出了他那因为绝望和无可奈何而陷于悲伤的表情。
他确实是一个无能的典型。
由于无能,他丧失了自己和妻子的财产;由于无能,他两年找不到工作;由于无能,他即使在朋友的帮助下找到了工作也会失去。
他的感情十分脆弱,他的意志也不坚强,就是挣一个格罗希的毅力他也没有,为了一点最小的事他就要哭,但他生活中总是寄希望于获得遗产和改善处境。他也 寻找职业、给人相马、有时慢慢地喝酒,这都是他无能的表现。他不善于利用时机,在看着他的家属贫困而死时,自己却无法制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实际上他什么也 不会,对什么都无能为力。
她、亚斯库尔斯卡于是开始自己缝制外套、围裙、帽子,星期天把这些东西拿到老城去卖。她还接洗住在她这栋房子里的工人的衣服,后来由于气力不够,便给 工人们开办食堂,可是这儿所得的收入也不够维持全家生活。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什么也不会的,因此又开始给工厂里的许多工头和公务人员的小女孩上起课来:波 兰语、法语和钢琴课。
所有这一切挣钱的办法,加上一天十八小时的紧张劳动,每月给她带来的,总共才十个卢布。
可是她却使家里所有的人都避免了饥饿和死亡的威胁。
当尤焦每月开始可以挣得二十卢布,按月能够一个格罗希不留地交给她时,他们的境遇才有所改善。
“怎么样,大夫先生?”维索茨基先生看完病后,她走到他的跟前,问道:
“没有变化。给他吃同样的药,在牛奶里可以加白兰地酒。”
他从大衣兜里拿出了一个瓶子和一盒药粉。
“怎么办?”她问话的声音很轻,与其说可以听见,还不如说只能猜到。
“不知道怎么办。要把他送到乡下去,那里会暖和些。我想过夏令营,可是这对他不适合。至于两位老人,我可以设法让他们和别人一起去,在乡下呆几个星期,他们会过得很好的。”
“谢谢你。”她嘟囔着。
“喂!好小子!我们夏天到草地上去玩,怎么样?”
“好!大夫先生。”
“你爱读书吗?”
“非常爱,这里所有的书,甚至旧黄历我都读过了。”
“我明天给你捎新书来,可是你读了后,要讲给我听。”
安托希使劲地握着大夫的手,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好吧!祝你健康,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他温存地抚摸着孩子汗水涔涔的冷冰冰的额头,开始穿上大衣。
“大夫先生。”他畏畏葸葸地说道,“这紫罗兰真香,我亲爱的大夫,你把它拿走吧!你待我这样好,就象妈妈,就象尤焦一样。你把它拿走吧!它是卓希卡给 我的,你把它拿走吧!”维索茨基看见他是这样细声细气,这样热情地请求,激动地笑起来了,于是将紫罗兰插在大衣的衣襟里。
当他告别的时候,亚斯库尔斯卡想在他的手里塞进一个卢布。
维索茨基就象烫了手似的急忙闪开。
“太太,莫干这种蠢事罗!”他生气地叫了起来。
“可是我不能让大夫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劳动,而不……”
“其实孩子已经给我报酬了,晚安!太太。”
于是他和亚斯库尔斯基一起在走廊里消失不见了。随后亚斯库尔斯基还领他走过几个胡同,把他送上了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
“这个贵族又高傲又愚蠢。”维索茨基一面走,一面嘟囔着。他由于走得很快,以至本来领头的亚斯库尔斯基也赶不上他。
“大夫不能给我想点办法吗?”亚斯库尔斯基畏畏葸葸地问道,他终于和维索茨基肩并着肩了。
“地方有,不过在哪里也要干!”
“难道我不愿工作吗?”
“你可能是想干的,但这在罗兹还不够,在这里还需要会干。为什么你在魏斯布拉特那儿没有呆下去?那儿的工作不错嘛!”
“讲句老实话,我并没有欠谁的债。大夫这么追问,我受不了。人们总是侮辱我……”
“对那些侮辱你的人,只有砸掉他们的牙齿。首先你不要造成给人开玩笑和侮辱的理由。我不能不为你感到羞耻。”
“为什么,我不是在老老实实工作吗?”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不为你的无能感到羞耻。”
“我是怎么会,怎么能够,就怎么工作。”他抽抽噎噎地说道。
“好,你不要哭了,见鬼,这不是要你卖①给我一匹瞎马,我相信舆论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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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意大利文。
“我说的是老实话,可是你侮辱了我……”
“那么你回家去吧!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你自己会走。”
“再见。”亚斯库尔斯基短短地说了一声,便转身回去了。
维索茨基也为自己对这个笨蛋所表现的粗暴态度感到愧意。只因为他太激怒了他,使他实在克制不住。
“亚斯库尔斯基先生!”他于是对离开他的这个人叫了一声。
“什么事?”
“你要钱吗,我可以借给你几个卢布。”
“老实说,不需要,谢谢!”亚斯库尔斯基的心也软了,他忘记了刚才受的侮辱。
“你拿去吧,等姑妈死后,你拿到她的遗产再一起还我。”
他把三个卢布塞在他的手里后,走了。
亚斯库尔斯基泪汪汪地在路灯下看了看这些钱,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
维索茨基走过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后,慢慢往上走去。他心里为他每天看到的贫困感到十分痛苦。
他用他的一双终日劳累和忧伤的眼睛望着这座寂寞的城市,望着广场上好似一些沉睡着的黑色怪物一样的工厂,望着无数个面对漆黑和潮湿的夜幕的闪闪发亮的 窗子,心头产生了无法解释的恐惧、奇特的烦恼和不安。他不知道这些恐惧、烦恼和不安是怎么来的,可是它们却似乎就坐在他的心房里,对它进行种种恐吓。这时 候,作为一个心慌意乱的人,在他看到房子的时候,他害怕房子会倒在他的身上,他总是等着和总以为会有某些可怕的消息来到,他想的是人们所遭遇的一切不幸。
维索茨基的思想情绪就是这样。
他不愿意回家。在走过糖果店时,连到里面看看报也不想去。他对一切都很冷淡,因为那惶恐不安的魔影在狠狠地咬着他的心灵。
“我这日子过得真蠢呀!”他想道,“真蠢!”
在走过戏院时,他面对面地遇上了梅拉,和她同行的还有鲁莎。梅拉手里拿着一份节目单,还有一辆马车跟在她们后面。
他随便和她们打了个招呼,打算马上就走。
“你不送我们一程?”
“我不愿妨碍你们。”
“来喝杯茶吧!贝尔纳尔德一定在家里等你。”
他只好默不作声地跟在她们后面,没有答话,他根本不想说话。
“你怎么啦?维索茨基!”
“除了烦恼和对一切都觉得没有意思之外,没有别的。”
“你遇到了什么倒霉的事?”
“没有,可是我预料会有坏消息来到,我的预料是从来没有错的。”
“我也是一样,可是我却羞于承认这一点。”梅拉喃喃地说。
“此外,我今天还在一些穷苦人家里呆过。人的不幸我真看够了,连我自己也感到昏昏然了。”
他象害了神经病似地摇晃着身子。
“你患了悲天悯人的病,正象贝尔纳尔德所说的。”
“贝尔纳尔德!”他高声叫道,“他经常发酒疯①,对所有的人吐唾沫。他象一个瞎子,对人都说世界上什么也不存在,因为他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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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拉丁文。
“你遇到的是些什么穷人?可以帮助他们吗?”梅拉问道。
他把亚斯库尔斯基一家和其他几个工人家庭的情况告诉了她们。
她表示同情地听着,并且记住了他们的地址。
“为什么有的人该这么受苦?为什么?”她嘟囔着。
“现在我问你呀!梅拉!你是不是在哭了?”
“别问,你不用知道这个。”
她低下了头。
他没有再问,于是看了看她的脸,陷入了沉思。
他看着由一排排路灯勾画出来的空寂无人的街道,和一排排象睡在自己身边的一些怪物的石头脑袋一样的房子。这些房屋的窗玻璃在街灯的照耀下,可以看见它们在不停地震动,仿佛它们正在做着一场痛苦的和惶恐不安的恶梦。
“她是怎么啦?”他想道,以激动的眼光瞥着她的脑袋。他觉得她也很悲伤,她的悲伤更增添了他的痛苦和不安。
“你们难道非得在戏院里玩吗?”
“非得在戏院里,爱情的力量是很可怕的。”鲁莎说道,她好象要道出她进一步的想法,“这个萨福①受了多少苦呀!她的一切呼叫、恳求、她的所有的痛苦我 都记得,我现在还能想起它们。爱情使我感到可怕,是因为我不理解它,甚至不得不对它表示怀疑。难道可以这样多情善感,完全献身于爱情,和陷入其中而不能自 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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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萨福(约公元前七到六世纪),古希腊女诗人。
“可以的,可以的……”梅拉睁开眼睛低声地说。
“到我这边来,维索茨基!把手伸给我。”
她拿着他的单瘦的手,把它紧贴在她的额头和燃烧着的脸上。
“你不觉得我在发烧?”
“烧得很厉害,干吗要去看这些给人增添烦恼的戏呢?”
“这么说,我能做些什么?”她痛苦地叫喊着,同时睁开了那双挂在脸上的眼睛,“你对我的烦腻也没有提出解脱的办法。我讨厌这日常的应承①,我讨厌到城 里去游逛,我讨厌出国去旅行,因为我过不惯旅店的生活我去戏院的时候更少,因为我受不了那精神上的刺激,我只希望有什么能使我的内心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