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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乃西特就任游戏大师职务之初便感到自己似乎得不偿失。工作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精力,吞噬了他全部私人生活,一叨爱好和习惯也不得不置之度外,以致心里只剩下一片寂寞,头脑里好似过度劳累后一阵阵眩晕不止。接着便是全新的体验和观感,它们伴随着劳累后的休憩、沉思和适应过程一并到来。
而最巨大的果实莫过于他赢得了这场战争,他和精英分子们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合作关系。他和自己的“影子”商讨工作项目;他试着让弗里兹·德格拉里乌斯代理通信事务,以分担自己的重任;他渐渐逐步地清理、审核、补充了前任遗留下有关学生与同事们的种种材料和记录。克乃西特经过这一工作过程才得以真正彻底认识了自己原以为很了解的这群精英人才,因而对他们的感情也飞速增长。而这群人的真正本质,就像玻璃球游戏学园的总体特性一样,也才被克乃西特所真正把握。
许多年来,克乃西特确实早就隶属于这个既多才多艺又雄心勃勃的精英集团,早就感到自己是华尔采尔游戏学园的一分子。如今,他已不再只是随随便便的一分子,也不仅仅同团体具有休戚与共的关系;如今他觉得自己成了它的头脑,成了整个团体的意识和良知,不仅要和大家同呼吸共命运,而且还要对大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有一次,某届培训初级师资的学习班结业,克乃西特莅临讲话,兴高采烈之际,曾有如下言论:“卡斯塔里是一个小小的国家,而我们玻璃球游戏学园是这个小国中的小国,一个虽小却很古老、并且令人自豪的民主共和国,不仅与一切姐妹国家完全平等,而且由于它特殊的艺术功能以及一定程度的神圣性质,使其具有更高、更升华的使命意识。因为我们乃是通过保卫卡斯塔里的圣迹而获得特殊荣誉的,那圣迹便是卡斯塔里独一无二的奥秘和象征——玻璃球游戏。这使卡斯塔里培育出了杰出的音乐家、艺术史家、语言学家、数学家以及其他各门各类的专家。凡是卡斯塔里属下的工作机构以及每一个卡斯塔里人都必须认识和了解自己的两个目标和理想:一是尽最大可能地完善掌握自己的专业;二是能够灵活而富于弹性地学以致用,使这门专业始终与其他学科紧密相联,并懂得与其他学科保持内在的友善关系。这第二项理想,也即人类一切精神努力具有内在一致性的思想,也即包容万有的思想,在我们这种光辉游戏里得到了完美无缺的表现。也许一个物理学家,或者一个音乐史家,或者任何其他学科的专家,不得不经常严格埋首于自己的专业,不允许他们,甚至要他们放弃哪怕仅仅瞬间的接受万有观念教育的想法,那么这位学者也许可能达到自己专业的最高点——而我们,我们玻璃球游戏者,无论如何都不可以,绝不能陷于任何一种自我满足状态之中。因为我们的任务恰恰就是保卫我们高尚的游戏,保卫这种包容万有的思想,并促使其发扬到极点,我们的任务就是永远不断地把各种个别的学科从自我满足的倾向之中拯救出来。然而,我们又怎能挽救不想受挽救的任何东西呢?我们又怎能促使考古学家、教育学家、天文学家,或者任何其他学科的专家们放弃对自己专业领域的自我满足状态,而且持续不断地开放门户接纳其他各种学科呢?我们不能够采用强迫的方法,譬如把玻璃球游戏课列为低级学校的正式课目,我们也不能够完全因袭玻璃球游戏先辈们对游戏的种种指导。我们只能够努力证明,我们的玻璃球游戏以及我们本人都是人类不可缺少的,因为我们通过游戏让人类的总体精神生活始终处于顶峰状态;因为我们的游戏始终紧密结合每一种新的成果,每一个新的视野,以及一切不同学科的各种新问题;还因为我们以自己的统一和谐观念来塑造和运转这一高尚和具危险性的游戏,来发扬我们的包容万有思想,使游戏永远新鲜,永远可爱,永远令人信服,永远具有魅力,以致连那些最严肃清醒的学者,最勤奋严谨的专家也都一再感受到它发出的信号,它的诱惑力和吸引力。
“我们设想一下,倘若我们在一段时期里工作懈怠,初级班的课程既肤浅又乏味,而高级班的游戏表演则缺乏生气,缺乏积极有趣的精神思想,让专家们大为失望;倘若我们的盛大年会竟接连两次、三次让来宾们感到是徒有虚表的空洞仪式,像是一种过时老朽的、毫无生机的远古年代的残余遗迹,——那么,也许我们的游戏连同我们自己也很快就会完蛋!如今我们已远不如一个世代以前了,那可是玻璃球游戏的光辉高峰时期,那时的年会不止开一个或两个星期,往往持续三至四星期,而且不单是卡斯塔里自己的高潮,同时也是整个国家的年度高潮。如今虽然也总有政府代表与会,也还总有一些城市和团体派遣使者莅临,但往往总成了感到无聊的宾客。每逢庆典即将结束之际,这些来自世俗世界的权贵有时也会礼貌地提出意见,认为会期过长以致某些城市不敢派代表参加,因而适当缩短会期,或者干脆每两年或者三年举行一次,也许更为符合当前的世界状况。
“是的,我们现在得阻止这种颓势继续发展了。否则,我们的游戏在世俗世界很快就会毫无影响,隔上五年,甚至十年才可能举行一次庆典,直至最终完全衰亡。我们首先必须遏制,我们也有能力遏制这种颓势在它的故乡,在我们的学园蔓延,不让游戏受怀疑,受贬抑。我们的斗争不仅大有希望,事实上已经一再得胜。我们每天都会目睹一些感人景象:许多青年精英学生勉强报名参加了玻璃球游戏课程,尽管规规矩矩完成了学业,却毫无热情,突然有一次领悟了游戏精神,认识了游戏的潜在智慧,游戏的可敬传统以及抚慰灵魂的力量,最终成了我们最热情的信徒和同志。在每年的庆典大会上,我们也总能看到若干有地位的名流或有声望的学者——平时从来瞧不起我们这些玻璃球游戏选手,也不认为我们的研究机构会有任何前途,——在盛大的游戏表演过程中,越来越受我们艺术魔力的吸引,越来越感受到精神解脱和精神升华,甚至觉得自己变年轻,变生气勃勃了,直至最后全身心都受到震撼,受到了强化,以致怀着几近羞愧的感谢之情离去。
“现在让我们先来看一眼向我们发出指令,要我们完成任务的媒介。我们看到了一个美丽、复杂、健全的机构,它的核心是玻璃球游戏档案馆,我们无时无刻不以感恩心情使用着它,它也是我们人人——从游戏大师到档案馆主任直到打杂的工友——都必须为之服务的。在这个机构里最优秀最富于生气的事物是历史悠久的卡斯塔里挑选精英人才的原则。卡斯塔里学校从全国各地选择最优秀的学生进行教育。同样,我们游戏学园也从这些学生中选择具有游戏天赋的进行教育,让他们越来越提高,永远向着和谐完美的目标。我们举办的讲习班和研讨会吸收了数以百计的人才,虽然学业结束后便各自分散,但是我们总设法继续教育其中最优秀的人才,提高了又提高,成为技艺精湛的玻璃球游戏艺术家。当然大家都知道,我们这门艺术也和任何其他艺术一样,都是艺无止境的。我们每一个人,一旦成为精英分子,就得一辈子献身于我们艺术的发展、深化和日趋完善,不论这个人是否在我们高级领导层据有位置,全都一样。
“我们游戏学园拥有精英分子群这一事实,偶尔也受到指责,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奢侈。认为我们不当培养这么多精英分子,只要足够补充各种领导位置就行了。但是,也有不同说法,一是处理公务并非单凭任何机构自身便能够圆满完成的工作,二是并非人人都适宜于担任公职,就如并不是每一个优秀的语言学家都适合教书一样。无论如何,我们玻璃球游戏领导当局确实知道,我们的教师们并不仅仅是填补空缺的预备队员。我甚至要说,这不过是精英分子们的附带工作而已——倘若需要我们向不懂游戏意义的外行们强调解释我们这个机构得以建立并得以存在的理由。
“不是的,教师们的首要任务不是努力成为未来的游戏大师,研讨班主任,档案馆长,他们的目标乃是他们自身,他们的小小群体就是玻璃球游戏的真正故乡和希望所在。在这一小批人的心灵和头脑里进行的玻璃球游戏,演变、发展、推动、探讨着游戏与时代精神,游戏与各种不同学科之间的关系。唯有这么做,我们的玻璃球游戏才能够进行得既恰当又正确,既全面又完整。唯有这么做,我们的精英分子才能够让玻璃球游戏成为自身目标,成为神圣使命,才得以避免半瓶醋或者虚有其表,避免妄自尊大,甚至盲目迷信。玻璃球游戏的前途就取决于你们——华尔采尔的教师们。玻璃球游戏乃是整个卡斯塔里的心脏和核心,而你们是游戏学园的灵魂和活力所在,因此可以称你们为教育区的精华和动力。现在你们的人数也许增长太快,你们的要求可能太迫切,你们对玻璃球游戏的热情也许太炽烈,不过全都没有什么危险。你们尽管热情高涨吧!归根结蒂,无论对于你们,还是对于一切卡斯塔里人,只存在一种危险,那是我们人人无时无刻不得不加以防范的。我们教育学园和我们的宗教团体全都建基于两大原则:一是研究学问要保持客观性,要热爱真理,二是培养静思冥想的智慧与和谐精神。对于我们卡斯塔里人来说,保持这两大原则的平衡不仅明智,也最有价值。我们喜爱一切学科,各种学科都各有其科学价值,但是某个人专心致志于某一门学科,不一定就能使这个人免于自私、邪恶和渺小。人类历史里到处都有这类例子,而浮士德博士则通过文学普及性成为显示此种危险的尽人皆知实例。
“我们前几个世纪的先辈们始终都在探寻一条综合理性与宗教、研究与修行的道路,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是神学。而现在我们则采用静坐默思——改进了的瑜伽功——驱除我们自身的兽性以及潜伏在每一门科学中的魔鬼。是的,你们和我一样清楚地懂得,玻璃球游戏里也同样隐藏着鬼怪,总是引诱人们趋向空虚的技巧,艺术虚荣心,往上爬,追求辖治别人的权力,随后又滥用这种权力。正因为如此,我们除了接受知识教育外,还需要接受另一种教育,我们让自己置身于宗教组织的道德教诲之下,目的并非把我们积极行动的生活转变为没有欲望的植物性生活,而是恰恰相反,要让我们具有达到最高知识成就的精神能力。我们不应当从行动的生活逃向静修的生活,也不应当反过来从静修转向行动,而应当介乎两者之间,使其相辅相成,和谐共存。”
我们在这里引用克乃西特这番言论——被他的学生们记录和保存下来的诸如此类言论数量甚多——,因其颇能代表克乃西特对玻璃球游戏大师职责的观点,至少是他任职最初几年的观点。克乃西特曾是一位出类拔萃的教师,只消看看他遗留给我们的如此大量讲稿,便足资证明。克乃西特就职初期有许多让他感到惊奇和意外的经历,教书便是其中之一,他不曾料想教书竟带给自己许多乐趣,而且竟能轻轻松松,愉快胜任。他大概也不曾料想自己会有这般好成绩,因为他过去从未产生过当教师的愿望。当然,他和任何另一个精英分于一样,早在高年级学习时就常有机会短期代理教师授课,也曾在不同层次的玻璃球游戏短训班代课,更经常辅导这些短训班学员的复习练习,只因克乃西特当年过分热爱也过分重视自己的自由研究工作和静修练习,以致这类教学任务被他视为讨厌的干扰——虽然人们当年便已公认他擅长教书,是一位受爱戴的教师。后来克乃西特又在本笃会开授过玻璃球游戏课,然而不过是次要工作,对他自己也无多大意义。自从他与约可布斯神父有了交往,开始师从这位博学多才老人之后,其他一切事情都成了次要工作。当时,他的最大雄心只是做个好学生,尽可能吸收、学习,以便最大程度地造就自己。如今,他已从学生成熟为老师,最主要的是他以老师身份一上任就完全掌握了这项重大任务,他既争得了权威地位,又使个人与公务达到了合二而一的境界。克乃西特在任职过程中发现了两大乐趣:一是把自己的思想移植人另一些人的思想,让他们的心灵获得培育而转化,具有全新的姿质,焕发出灿烂的光芒,这也就是教书的乐趣;另一种是与学生们、精英分子们的不同个性进行较量,争得权威后又加以引导,这也就是教育的乐趣。克乃西特同时又视两者为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自己身体力行,不敢懈怠,因而在他的任期内,不仅培养出了数量巨大的优秀玻璃球游戏选手,还通过他的言传身教,通过他极严格的宽容忍耐教诲,更通过他自己人品和个性的感召,让受过他调教的绝大部分学生都获得了他们可能达到的最高程度。
克乃西特自己也从中获得了一种颇能表明他性格的经验,请允许我们在这里先行透露一些。我们已说过,克乃西特就职初期不得不全力以赴地从事精英分子群、最高水平的学生以及教师们的工作,其中有些人和他年龄相仿,而且人人都是受过全面培养的优秀玻璃球游戏选手。直至克乃西特逐渐彻底征服了精英分子群,他才谨慎地缓缓抽身,一年一年地分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最后竟能经常把工作几乎完全移交给了同事和助手。这一过程诚然持续了许多年,但是可以明显观察到克乃西特一年比一年更转向较为年轻的学生,不论是主持训练班、辅导实验课,还是做报告,无不如此,最后甚至好几次亲自替还是小学童的最低班开授玻璃球游戏入门课程,这也是以前哪位不多见的玻璃球大师做过的工作。克乃西特在教导过程中还发现,所教的学生越是年轻越是天真无邪,自己所得的欢乐也越多。这几年中,他有时也曾回转高班生和精英分子中间,却总觉得不舒坦,觉得吃力。是的,他偶尔还会产生去教育更幼小孩子的愿望,去教育那些尚未参加过游戏课程,对玻璃球游戏尚一无所知的孩子。有时候他希望能够到艾希霍兹或者到任何一所预备学校去呆一段时间,去教孩子们拉丁文、唱歌或者代数,那里的知识水平虽然比最低级的玻璃球游戏入门班还相差甚远,却有许多较有悟性、可塑性,并且值得培养的小孩子,同时,那里也是教书和教育更得以密切统一的地方。在克乃西特大师生涯的最后两年里,他曾两次在信中自称“小学教师”,借以提醒收信人,“Magister^Ludi(游戏大师)一词原意只是简单的小学老师头衔,尽管在卡斯塔里成为专门称呼玻璃球游戏大师的称号已有几代人之久。
毫无疑问,克乃西特想当小学生老师的愿望只是梦想而已,无异于一个人在严寒冬日痴想盛夏的蓝天。如今的克乃西特已不能随意行走,他的官职决定他必须尽职,然而采用什么方法完成这些职责,却可由他自己决定。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完全不自觉地一年比一年更注意教育问题,更关心他能够照顾到的低年级学生。克乃西特年龄越大,青春气息对他的吸力也越大,至少我们今天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而在当年,不论哪个批评者想要追踪克乃西特工作中任何专断妄为的痕迹,却实非易事。即使只是游戏大师的公务,也迫使他不断和精英分子们打交道,尽管他把研讨会和档案馆的工作几乎全都移交给了助手们和他的“影子”,种种传统的和长期的工作仍然多得不可开交,例如一年一度的玻璃球游戏大赛,或者筹备每年隆重公开举行的庆典活动,都迫使他天天都得接触精英分子。克乃西特有一次和好朋友德格拉里乌斯开玩笑说:“自古以来,总有许多君王单恋自己的臣民而饱受相思之苦。他们的心总挂念着自己的农夫、牧羊人、工匠、教师和学生,却很少有机会接触自己的子民,他们总是被部长们、将军们层层包围,这些人就像一堵墙挡在了他们和老百姓之间。一个玻璃球游戏大师的情况也如此。他很想接近大家,却只能看见同事,他很想接近学生们和孩子们,却只让他看见研究人员和精英分子。”
不过我们已经讲过了头,还是让我们继续叙述克乃西特就职第一年的情况吧!克乃西特与精英分子群取得谅解后,首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档案馆的工作人员上,向他们显示出自己亲切友好却绝对严格的主管人员立场,接着便是熟悉和研究办公厅的工作规律和日常事务,由于信件成堆,又有教育与宗教团体当局开不完的会议和处理不完的公文,千头万绪的工作往往使每一个新上任者几乎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才对。在学园内部各个专业学科之内又经常发生形形式式大家争抢的或者相互妒忌的问题——例如职权和赏罚之类的事情。克乃西特逐渐懂得并且也因而日渐增长了对宗教团体巨大力量之奥秘的惊叹之情,他终于认识了卡斯塔里王国的活生生的灵魂,也明白了种种法制对王国的守卫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