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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就在邮局的对面,他看见一家店铺摆满了妇女的衣着,不觉带着奇异的感觉仔细瞧着橱窗。要为装扮他那乡下情人而操心,不仅仅是有点儿伤脑筋。他跨进店堂。一个年轻妇人走上前来,她长着一双蓝眼睛,微微蹙着前额,流露出迷惑的神情。艾舍斯特默默地凝视着她。
“您买东西吗,先生?”
“我要一件年轻太太穿的衣服。”
那年轻妇人微微一笑。艾舍斯特皱紧眉头——他突然强烈地感觉到他那要求的奇特性。
那年轻妇人急忙补充说:
“您要什么式样的——
时髦点儿的吗?”
“不。朴素的。”
“那位年轻太太的身材怎样?”
“不知道;我看大概比您低二...脊饩鞍伞!?“您能告诉我她的腰身大小吗?”
梅根的腰身!
“噢!普通大小就行!”
“对!”
她走了之后,艾舍斯特站着闷闷不乐地瞧着橱窗里的模特儿,突然他觉得简直没法相信:梅根——他的梅根——竟会脱掉他经常看见她穿戴的粗苏格兰呢裙子、质料低劣的短罩衫和压扁的苏格兰圆帽,而换上别的服装。那年轻妇人已经抱着好几件衣服回来了,艾舍斯特瞅她把这些衣服贴着自己漂亮的身子比着。有一件衣服的颜色他很喜欢,是淡灰色的,可是他实在不能相像梅根会穿这件衣服。那年轻妇人又去拿了几件来。但是这时艾舍斯特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怎样选择呢?她也需要一顶帽子,一双鞋,一副手套;可是,如果他都买了,说不定它们会使她显得很庸俗,就像假日的漂亮衣服叫乡下人穿了总显得十分庸俗一样!为什么她不能穿着本来的装束出门呢?啊!可是招眼却是不好的;这是一次关系重大的私奔呀。他凝视着那年轻妇人,心里想:“不知道她有没有猜测,把我当成个下流坯?”
请您把那件灰色的给我留着,好吗?”最后他硬着头皮说。
“现在我不能决定;我下午再来。”
那年轻妇人叹了一口气。
“噢!可以。这是件十分文雅的衣服。我想您再也找不到哪件会比它更能适合您的需要了。”
“我看是找不到了,”艾舍斯特嘟哝着,走了出来。
摆脱了实际世界的那种不信任的庸俗气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回到种种幻象中去了。在想像中,他看见了将要和他过共同生活的那个信任的美丽的小东西,看见自己和她偷偷地溜出去,在月光下的荒原上走着,他拿着她的新衣服,胳臂挽着她的腰,直走到一个很远的林子里,那时黎明即将到来,她脱掉旧衣,换上了新装,然后,在远处的一个车站,一列早班火车把他们载上蜜月的旅程,直到伦敦吞没了他们,爱情的美梦变成了事实。
“弗兰克·艾舍斯特!腊格比分别后没见过面呢,老朋友!”
艾舍斯特的愁眉解开了,靠近自己的那张脸长着一对蓝眼睛,满面阳光——这张脸属于那样一种类型,内心的阳光和外界的阳光在那里合而为一,变成一种光泽。于是他答道:
“菲尔·哈利德,是你呀!”
“你在这儿干什么?”
“啊!没什么。出来逛逛,取点儿钱。我在荒原上待着。”
“你上哪儿吃饭去?上我们那儿去吃吧;我跟几个妹妹在这里。她们刚出过麻疹。”
艾舍斯特被这条友好的胳臂挽住,随他一路走去,上山下山,来到了城外,哈利德的谈话洋溢着乐天的精神,就像他的脸上洋溢着阳光一样;他解释为什么“在这无聊的地方,唯一好玩儿的只有游泳和划船”,如此等等。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一列新月形的房屋面前,这里比海略高,离海略远。中间一座房子是个旅馆,两人走了进去。
“到楼上我的屋子里来,洗一洗。马上就要吃饭了。”
艾舍斯特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的容貌。经过两个星期的居住在农庄卧室、只用一把梳子、只有一件替换衬衣的生活之后,这间杂乱地放着衣服和刷子的屋子简直成了豪华的加菩亚;他想:“奇怪——真不明白——”但是到底不明白什么,他可说不上来。
他跟着哈利德上起坐室去吃饭。听到“这是弗兰克·艾舍斯特——那是我的妹妹们”这句话,三张都十分白皙、都长着蓝眼睛的脸猛地转了过来。
两个年纪的确很小,大约是十一岁和十岁。第三个大概十七岁,高高的身材,也是一头金黄头发,两颊白里泛红,略为晒黑了些,眉毛比头发的颜色要深些,自中间向两旁稍稍斜起。三个人说话都像哈利德,声音高,兴致好。她们笔直站起来,动作迅速地跟艾舍斯特握了手,端详着他,接着又马上走开,开始谈论下午干些什么。真是道地的狄安娜和两个待从仙女!经过一段农村生活之后,这爽快、热烈而充满了学生特种语言的谈话,这清新、纯洁而不拘形式的优雅风度,开头显得很奇怪,接着他又觉得是那么自然,使他刚刚离开的那个环境突然变得遥远了。两个小的似乎叫莎比娜和弗蕾达;最大的似乎叫斯苔拉。
忽然叫莎比娜的那个回过头来对他说:
“我说呀,你跟我们去捉小虾好不好?——真有趣呢!”
对这没有预料到的友好表示,艾舍斯特吃了一惊,他咕哝着说:
“我怕今天下午得回去呢。”
“呀!”
“不能延期呢?”
艾舍斯特看着刚说话的斯苔拉,摇摇头,笑了笑。她真美呀!莎比娜惋惜地说:“就延期吧!”接着谈话转到洞穴和游泳方面去了。
“你能游得很远吗?”
“大概两英里。”
“啊!”
“哎呀!”
“多好玩!”
三对盯着他瞧的蓝眼睛使他意识到自己的新的重要性。
这种感觉是挺惬意的,哈利德说:
“我说呀,你就是得待下来,去海里洗个澡。还是在这里过夜吧。”
“是呀,就这样!”
可是艾舍斯特又笑了笑,摇摇头。接着他突然发现她们在盘问他的体育才能。原来他参加过自己学院的赛船选手队和足球代表队,赢得过一英里赛跑的冠军;吃完饭站起来的时候,他俨然是个英雄了。两个小姑娘一定要他去看看“她们的”洞穴,于是她们就叽叽喳喳地出发了,艾舍斯特走在她们中间,斯苔拉和她哥哥在稍后的地方跟着。在那洞穴里,跟任何别的洞穴一样,既潮湿又幽暗,最大的特色是一个水池子,其中可能有着可以捉来放在瓶子里的各种小生物,莎比娜和弗蕾达裸着模样儿挺好看的棕色的腿,没穿袜子;她们叫艾舍斯特也到池子中央去,帮她们一同把水放在筛了里滤过。他马上也就脱掉了靴子和袜子。当你跟可爱的孩子们站在池子里,又有个年轻的狄安娜在池边好奇地接受你捉上来的任何东西的时候,如果你懂得什么叫美的话,时间是过得很快的!艾舍斯特从来就不大有时间观念,。当他摸出表来一看,已经三点过了很久,不觉吃了一惊。今天不能拿支票兑取现款了——
等他赶到那里,银行早就停止办公了。看到他的神色,两个小姑娘立刻同声嚷着说:
“好呀!现在你得留下来了!”
艾舍斯特没有回答。他又回忆起梅根的脸来,吃早饭的时候,他曾悄悄地说:“我就上托尔基去,亲爱的,把一切安排好;今天黄昏就回来。要是天气好,今天晚上咱们就走。你作好准备。”他又回忆起她怎样颤抖着,认真地听着他的话。
她会怎么想呢?然后他定了定神,突然意识到另一个年轻姑娘的安静的谛视——她站在池子边上,那么颀长、美好、像狄安娜似的——
意识到她那稍稍往上斜起的眉毛下面的两只惊异的蓝眼睛。如果她们知道他心里正在想什么——如果她们知道就在今天晚上他打算——
!那么,那时她们就会厌恶地轻轻咕哝一声,丢下他一个人在洞里。于是他带着又怒、又恨、又羞的奇怪心情,把表放回袋里,粗鲁地说:
“对,今天我算是吹啦。”
“好呀!现在你可以跟我们去游泳了。”
对于这两个可爱的孩子所表示的心满意足,对于挂在斯苔拉嘴角的微笑,对于哈利德说的“好极了,老朋友!晚上的睡衣我借给你!”他不可能不稍稍表示一点屈服。但是艾舍斯特心头又激动起一阵渴望和梅根,他抑郁地说:
“我得去发个电报!”
水池玩腻之后,大家回旅馆去。艾舍斯特的电报是发给纳拉科姆太太的:“今晚有事,明返,甚歉。”梅根当然会明白,他忙不过来;于是他心里轻松了些,这是个可爱的下午,天气温暖,大海平静、蔚蓝,而游泳正是他极爱好的事。两个可爱的孩子对他这般亲切,使他很得意;她们,还有斯苔拉,还有哈利德的乐滋滋的脸,都叫人瞧着高兴;这一切似乎有点儿不真实,然而又是极端自然的——他好像正在最后窥视一下正常的生活,然后就要跟梅根一下子投入不平常的冒险中去!他拿着借来的游泳衣,跟大家一同出发了。哈利德和他同在一块岩石后面换衣服,三个姑娘在另一块岩石后面换。他第一个下海,立刻施展本领游了出去,要证明自己夸下的海口。他回头看见哈利德正沿岸边游着,姑娘们泡在水里,笨拙地打着水,乘着小浪一起一落。这都是他一向看不起的,可是现在却认为很有趣、很合理,因为这样才显得他是唯一精通水性的人。但是游过去的时候,他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欢迎他这样一个外人去参加她们的泼水小组。靠近那个苗条的少女,他有点儿羞怯。后来,莎比娜把他叫去,两个小姑娘争着要他教浮水,忙得他应接不暇,甚至没空去注意斯苔拉是不是习惯于他在场。直到突然听得她一声惊呼,才看见她站在齐腰的水里,身体稍稍向前俯着,伸出两条细长的白胳臂指着前面,湿漉漉的脸上由于阳光照耀和恐惧而呈现出慌张的神色。
“瞧菲尔!他是不是出了毛病?啊,瞧!”
艾舍斯特马上看见菲尔是出了毛病。他正在打水挣扎,水深超过了他身体的高度,大概离他们有一百码远;他猛地叫了一声,举起两条胳膊,沉了下去。艾舍斯特看见那姑娘刷地使劲向菲尔游去,便叫道:“回去,斯苔拉!回去!”说着冲了出去。他从来没游得那么快过,正好在哈利德第二次冒上来的时候到达了他的跟前。原来是脚抽筋的缘故,把他救回去并不困难,因为他不挣扎。那姑娘停在艾舍斯特叫她站住的地方,等菲尔的脚一能着底,便马上帮着扶住;一到海滩上,两人就分坐在他的两旁,揉擦他的手脚,两个小的带着惊惧的神色站在一旁。哈利德很快就露出了笑容。他说自己太不中用了,简直不中用到极点了!如果弗兰克扶他一下,他现在就能够把衣服穿上了。艾舍斯特就去扶他,这时他看见斯苔拉的脸,又湿又红,双目眼泪汪汪,神情沮丧,完全失去了平静;他想:“我叫她斯苔拉!不知道她会不会不高兴?”
大家穿衣服的时候,哈利德静静地说:
“老朋友,你救了我的命!”
“胡说!”
穿好衣服之后,大家心里都有点儿别扭,便一同回到旅馆里,坐下来吃茶点,只有哈利德没参加,他躺在自己的屋里。吃了几片果酱面包之后,莎比娜说:
“我说呀,你要知道,你真是个好人!”弗蕾达便应和着说:
“没错!”
艾舍斯特看见斯苔拉垂下了目光;他很窘地站起来,走到窗前。他在那里听得莎比娜低声说:“我说呀,让咱们起个血誓。弗蕾达,你的刀子呢?”他打眼角里看见她们每个人都严肃地刺破了自己的皮,挤出一点血来,涂在一片纸上。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别做鼬鼠!回来!”他的两条胳臂被捉住了;两个小姑娘把他挟着,带回到桌子跟前。桌上放着一张纸,纸上用血画着个人像,还有三个姓名——
斯苔拉·哈利德、莎比娜·哈利德、弗蕾达·哈利德,也是用血写的,都向着人像,宛如一颗星星发出的光芒。莎比娜说:
“这是你。我们得亲你,你知道。”
弗蕾达响应说:
“啊!亲吧——对!”
艾舍斯特来不及逃跑,几绺潮湿的头发已经晃到他的脸上,鼻子上仿佛给轻轻咬了一下,接着左臂又被挟紧了,另一只嘴里的牙齿轻轻地凑到他的颊上。然后他给放开了,弗蕾达说:
“现在该斯苔拉啦。”
艾舍斯特涨红了脸,身子硬僵僵的,瞧着桌子对面也是涨红了脸、身子硬僵僵的斯苔拉。莎比娜忍不住吃吃地痴笑。
弗蕾达嚷着说:
“上劲儿呀——这样糟啦!”
艾舍斯特突然泛起一阵使自己感到奇怪和惭愧的渴望,他便静静地说:
“别闹,你们这两个小鬼头!”
莎比娜又吃吃地笑了。
“好吧,那么让她吻一吻自己的手,你再把她的手放在你的鼻子上。这的确便宜了你们!”
使他惊奇的是,那姑娘果真吻了吻自己的手,把它伸了出来。他庄重地握住这只又凉又纤小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两个小姑娘马上拍起手来,弗蕾达说:
“好了,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得救你的命;这件事解决了。斯苔拉,我可以再喝一杯吗,别那么淡得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