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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他感到奇怪。“犯人是不许有相片的。会统统被撕毁。”
“那么,她是什么模样呢?”
奥列格微微一笑,稍稍眯缝起眼睛:
“头发垂到肩上,可是末端全都往上卷。眼睛么,比方说,您的眼睛总含着几分嘲笑的意味,而她的眼睛总带着某种忧郁的神态。人莫不就是这样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嗯?”
“你们在营里的时候是不是在一起?”
“没在一起。”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
“在我被捕之前5分钟……就是说,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5月份,我们在她家的小花园里坐了很久。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了,我跟她分手后走了出来,刚刚横穿过马路,就被捕了。当时,汽车就停在拐角上。”
“那她呢?!”
“是在第二天夜里。”
“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
“还见过一次面。是在对质的时候。当时,我已被剃去了头发。他们指望我们互相揭发。我们没那么做。”
他捏着烟蒂犹豫不决,不知道往哪儿搁。
“搁那儿,”卓娅指着主席位置那里一只亮烟烟的干净烟灰缸。西天的浮云愈拉愈薄,嫩黄色的夕阳几乎要整个儿脱落出D来。甚至奥列格那一向古板而执拗的 面孔在这夕阳的余辉里也显得柔和了一些。“可是您现在为什么不想找她呢?’津败同情地问。“卓娅!”奥列格坚定地说,但突然停下来想了一想。“您能不能稍 稍想像一下,如果一个姑娘长得挺标致,她在劳改营里会有什么遭遇?如果她在押解途中,没被那些坏蛋轮奸,那么到了营里他们也来得及对她这样干。到了营里的 第一天晚上,营里的那些吃闲饭的寄生虫、派工的淫根、管口粮的色鬼就会安排她洗澡,让她被带进澡堂时,光着身子从他们面前过。当场决定她归谁。第二天早晨 就会把建议告诉她:跟某某人一起住,活儿会在干净、暖和的地方干。要是拒绝的话,他们就会设尽一切办法让她吃苦头,非逼得她自己爬来求饶不可。”说到这 里,奥列格闭上了眼睛。“她活下来了,顺利地服满了刑期。我不责怪她,我能够理解。但…仅此而已。她也理解这一点。”
两人陷入沉思。夕阳突破了薄云,放出全部光辉,整个世界顿时变得欢快而明亮。小花园里的树木现出清晰的黑色轮廓,而这儿,房间里,天蓝色的台布和卓娅的金发也闪出了光彩。
“……我们的女同学之中有一个自杀了……还有一个活着……3个男同学已不在人世……两个我不知道下落……”
他侧向椅子的一边,微微晃动身体,朗诵起诗来:
那场风暴已经过去了…
我们的人所剩无几……
畅叙友谊许多人缺席……
他就那么侧身坐着,凝视着地板。他那蓬乱的头发向各个方向翘起和撅出。它们每天需要两次抹湿和抚平,否则就不可收拾。
此时他沉默不语,但卓娅想听到的一切,都已经听到了。他被禁烟在流放地,但不是由于杀人;他没结过婚,但不是因为品行不好;过了这么多年,他谈到自己从前的未婚妻依然一往情深,看来这个人是会有真正的感情的。
他沉默不语,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眼睛时而看看绣花活儿,时而看看他。他身上尽管没有什么称得上美的地方,但此刻她也找不出特别丑的地方。对于疤痕是能 够习惯的。就像奶奶所说的那样:“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而是一个好人。”经受过这样的磨难之后还那么坚强和刚毅——这就是卓娅从他身上所明确感觉 到的。这种经过考验的刚毅,她在自己所结识的男青年当中还没有遇到过。
她一针针地绣着,忽然感觉到他投来打量的目光。
卓娅投去一瞥,但并没抬起头来。
他开始以极富表现力的语调朗诵,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她:
我该召唤谁呢?……
只因为我还活着,
我该跟谁来分享
这既悲又喜的欢乐?
“可你们不是已经分享过了么!”卓娅悄声说,眼睛和嘴唇在向他微笑。
她的嘴唇不像玫瑰,但似乎也不是涂了口红。那是一种燃烧得不太炽烈的火焰的颜色,介于朱红与橙黄之间。
黄色夕阳的柔光使他瘦削面庞的病态脸色有了生气。在这温暖的天地里,看来他死不了,他能活下去。
奥列格把脑袋一抖,像吉他歌手唱完了哀伤的歌要换唱快乐的歌似的:
“暧,卓英卡!您就彻底为我安排一个节日吧!这些白长衫让我腻烦透了。我希望您给我看的不是护士,而是一个漂亮的城市姑娘!要知道,在乌什一捷列克我是看不到城里姑娘的。”
“不过,我到哪儿去给您找一个漂亮的姑娘呢?”卓娅假意地说。
“只消您把白长衫脱去一会儿。再就是……走上那么几步!”
他把扶手椅往后移动了一下,指了指在什么地方行走。
“可我是在上班呀,”她还没有同意。“我不能在上班的时候…”
不知是关于阴暗的事情他们谈得时间太长了呢,还是夕阳的余辉使房间里那么美好,总之卓娅感到了一股冲动,她心血来潮,觉得这是可以做的,而且一切都会挺好。
她把手中的绣花活儿扔到一旁,陡然离开椅子,站起身来,像个顽皮的小姑娘似的,而且已微微低着头解钮扣了;她那急匆匆的样子,似乎表明不是打算走上几步,而是准备跑上一会儿呢。
“您倒是扯呀!”她把一只胳膊伸给他,仿佛那不是她自己的手臂。他一扯——一只衣袖随即脱下来了。“还有一只!”卓娅以一个舞蹈动作背朝他转过身去, 于是他又把她的另一只衣袖扯着脱下来了,白长衫也就顺势留在他的膝上,而卓娅便开始在房间里行走。她像时装模特儿那么走——保持躯体适度的曲线,两臂时而 摆动,时而稍稍举起。
她就这样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过头来停住不动——胳膊依然微微伸开。
奥列格把卓娅的白长衫抱在胸前,眼睛睁得很大,直盯着她。
“妙极了!”他瓮声瓮气地说。“叭叭叫。”
就连在夕阳映照下蓝得无比鲜艳的乌兹别克台布,也在他心中触发起昨天曾响起的那支有所发现和豁然开朗的曲调。种种放荡、纷乱、低俗的凡人欲望又回到他 的身上。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被剥夺一切而始终不屈的生活之后,这柔软的家具、这舒适的房间又给他带来了喜悦。他看着卓娅,并非无动于衷地欣赏 她,而是有所图,这就使他感到加倍的喜悦。要知道,半个月前他还是个垂死的病人!
卓娅自豪地窈动火焰色的嘴唇,仿佛还知道什么秘密似的,带着既调皮又严肃的表情,向相反的方向走了过去,直走到窗前。这时她再一次向他转过身来,像上回那样站着不动。
他没有站起来,还是坐着,但却以小扫帚似的一头黑发自下而上地向她凑近。
根据某些只能急会、不可言传的迹象可以感觉得到卓娅身上有一种力——不是搬动柜子时所需要的那种力气,而是另一种力,它要求对方以同样的力加以接应。奥列格很高兴,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这一挑战,能够跟她较量。
生活中的一切欲望和激情全都回到渐渐康复的躯体上了!一切都已复归!
“卓——娅!”奥列格拖长了声调说。“卓——娅!您对自己的名字是怎样理解的呢?”
“卓娅——这就是生命!”她认真地回答,像念标语口号。她喜欢作这样的解释。她两手按在背后的窗台上站在那里,整个身子微微侧向一边,重心移在一条腿上。奥列格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跟动物有没有关系?有时候您没感到自己跟动物祖先比较近似吗?”
她笑了起来,以他的那种口吻说:
“我们大家都跟动物祖先有点相似。寻觅食物,喂养后代。难道这有什么不好?”
也许,她应该到此止步!然而,由于受到全神贯注的赞赏目光(这样的目光,哪怕在每个星期六的舞会上都能轻易搂抱姑娘的城市青年那里,也是遇不到的)的激励,她还进一步伸出两手打着柜子,扭动着整个身子,像一般演唱流行的印度电影插曲那样唱了起来:
“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
但是奥列格突然脸色一沉,对她说:
“别唱了!别唱这支歌,卓娅。”
她即刻就摆出规规矩矩的样子,好像刚才根本就没唱过也没扭过似的。
“这是《流浪者》里的插曲,”她说。“您没看过那部影片吗?”
“看过。”
“是部很好的影片!我看过两次!(其实她看过四次,但不知为什么她不好意思说。)您不喜欢那部片子吗?您的遭遇岂不跟‘流浪者’是一样的。”
“跟我的遭遇可不一样,”奥列格皱起了眉头。他没恢复到先前那种开朗的表情,夕阳的黄光已不再使他感到温暖,看得出,他毕竟还身体有病。
“但他也是从监狱里回来的。他的全部生活同样遭到了破坏。”
“统统是骗人的把戏。那是典型的强盗片。一群‘恶狠’。”
卓娅伸手去取白长衫。
奥列格站了起来,把衣服抖开,帮她穿上。
“您不喜欢他们?”卓娅点了点头表示感谢,随即开始扣上白长衫的钮扣。
“我恨他们。”他的视线掠过卓娅,目光冷酷,下颌微微地动了动,样子十分难看。“这是一些残忍的野兽,是专靠牺牲别人过活的寄生虫。我国大事宣传了 30年,说他们得到了重新改造,说他们是我们的‘社会近亲’,可他们所奉行的原则是:如果你还没被…值时他们所有的是骂人的话,而且极其难听,大致是这么 个意思:如果还没打你,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坐着,会轮到你的;如果是扒旁人的衣服,不是扒你的,那你就乖乖地坐着,会轮到你的。倒在地上的人,他们也要去 踩,以此为乐,还厚颜无耻地用罗曼蒂克式的外套伪装起来,而我们却帮他们制造神话,甚至让他们的这些歌曲在银幕上一唱再唱。”
“制造什么神话?”卓娅望着他,仿佛请求原谅什么错误似的。
“这——100年也说不完。好吧,要是您愿意,我就说一个给您听听。”此时他俩并排站在窗前。与自己的谈话毫无联系,奥列格不由分说地握住卓娅的臂 肘,像开导小妹妹似地说。“盗贼们总是以义侠大盗自居,吹嘘他们不打劫穷人,不碰囚犯的圣杖——就是说,不抢狱中的基本口粮,而只是剥夺其余的东西。可是 1947年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一座递解犯人的监狱里,我们一间牢房里连一只海狸也没有——就是说,从任何人手中都没有什么可抢的。盗贼几乎占牢房人数的 一半。他们饿得受不了了,于是就把所有的食糖、面包占为己有。而牢房里的人员组成相当有意思:一半是‘恶狠’,一半是日本人,而俄罗斯人只有我们两个政治 犯——我,还有一位是著名的极地飞行员,北冰洋上的岛屿至今还以他的名字命名,而他本人却在坐牢。‘恶狠’们丧心病狂地把日本人和我们3天的吃食全部抢 去,一点也不留下。于是日本人商量好了(他们的话反正听不懂),夜里悄没声儿地爬起来,拆下板铺的木板,一边喊‘班宰!’,一边扑向‘恶狠’猛打!他们把 这些强盗揍得多狠啊!真值得一看!”
“你们也挨打了吗?”
“干吗打我们?我们又没抢他们的面包。那天夜里我们保持中立,但心里在为日本人助威。第二天早晨,局面就恢复正常了:面包也好,食糖也好,我们又得到 了规定的一份。可是你瞧监狱当局采取了什么措施?他们把日本人从我们牢房抽走一半,而把没挨过揍的‘恶狠’塞进来增援。这么一来,‘恶狼’们又揍日本人, 因为他们在人数上占优势,又有刀子——他们什么都有。他们打得十分残酷,往死里打。我和那位飞行员实在忍不住了,便站在日本人一边。”
“反对俄罗斯人?”
奥列格把手从单妞的臂肘上移开,直了直腰。他轻轻摆了摆下颌:
“我不认为盗贼是俄罗斯人。”
奥列格抬起一只手,用指头摸了一下从下巴顺着腮颊的下缘延伸到脖子上的疤痕,仿佛要把它抹去:
“就在那里,我也被砍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