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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恩·法内奇的民族学论文)
在这篇论文里,如果不会遇到什么障碍,我们打算提出一项重要的科学发现。
在发挥自己的假说时,我们决不愿同“先进学说”发生矛盾。
本篇文字的作者为居住在群岛上的土著部族的神秘性所吸引,到那里作了一次长期的科学旅行,并搜集到了非常丰富的资料。
结果我们现在可以毫不费力地证明,群岛上的泽克们构成着一个社会阶级。这是一个为数众多的(几百万的)人们的集团,它对生产有同一的(全体共同的)关系(即:从属的、依附的关系,并且不拥有领导这种生产的任何权利)。它对劳动产品的分配也有同一的、共同的关系(即:没有任何关系,所得到的只是为苟延残喘所必需的微不足道的一份产品)。此外,他们的全部劳动并不是微不足道的,而是整个国有经济的一个主要的组成部分。
但是,光指出这一点,我们的虚荣心已经感到不满足了。
要是能够证明,这些退化的生物(过去无疑曾是人)比之homosaPiens(智人,也许正好是进化论所缺少的一个中间环节。)完全是另一种生物学类型,那才能引起更大的轰动。然而,这些结论我们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这里只能向读者提示一下。请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人被迫突然地、本不愿意但非如此不可,并且水无返回的希望地加入熊或獾(我们已经不使用那用滥了的狼的比喻)的族类,而他在肉体上果然又经受住了这个转变(谁马上就蹬了腿,当然就算了)——那么,他在过着新的生活的时候,能否在獾中间依然保持着人的体形呢?我想不能,他会变成一只獾:毛会长起来,嘴脸会变尖,他再也不需要吃煮的炸的东西,而完全可以去吃生食了。
要知道,岛上的环境与普通的人类环境截然不同,它残忍地要求人或者立即适应或者慢慢死去——所以对人的性格的搓碾揉捏要比陌生的民族或社会环境彻底得多。这只能与转入动物界的情形相比。
但这个问题我们留待下一篇文章去谈。这里我们只给自己提出这样一个局限的任务:证明泽克们构成一个特殊的单独的民族。
为什么在平常的生活中阶级不变成民族中的民族呢?因为他们在地域上与其他阶级混在一起居住,在街上、商店里、火车上、轮船上、戏院里和公共娱乐场所里和他们相遇,通过声音或通过报刊彼此谈话,交换思想。泽克们则相反,他们完全孤立地居住在自己的岛屿上,他们的生活只是在和自己人之间的交往中度过的(自由人雇主们,他们的大多数连看也看不到,即使看到了,则除了命令和责骂外什么也听不到)。还有一个情况加深了他们的与世隔绝的状态,即他们大多数人在死亡以前没有离开这种状态,即挣脱出去进入社会的较高等阶级的明显机会。
我们谁在上中学的时候没有学过斯大林同志所作的家喻户晓的唯一科学的民族定义: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但不是种族的,不是部族的)共同体。群岛的土著完全符合这种种要求!——甚至还要多得多!(斯大林同志的天才意见,即基于血统的种族部族共同性完全不是必须具备的条件,使我们在作出这个结论时感到特别方便!)
我们的土著占有完全确定的共同的地域(虽然分割为岛屿,但在太平洋里我们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在那里没有其他的民族居住。他们的经济生活方式单调得令人吃惊j它全部可以详尽无遗地登录在两页打字纸上(分级伙食标准和对会计室的指示——如何把泽克的虚假工资拨作维持营区、警卫、岛屿领导和国家的费用)。如果把生活方式也包括在经济里,那么它在各岛上是单调到了这样的程度(和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以至从一个岛屿调到另一个岛屿的泽克对什么也不会感到新奇,不会提出什么傻问题,而能够在新的地方立即正确无误地行事(“按科学原理安排伙食,按各人的本领去偷”)。他们吃的是地球上再也没有别人吃的食物,穿的是再也没有别人穿的衣服,甚至他们的作息制度对于所有的岛屿都是统一的,并且是每个泽克必须遵守的(有哪个民族志学者能向我们指出所有成员都有统一的作息制度、食物和衣服的另一个民族?)。
文化的共同性在民族的科学定义里应作何理解——那里解释得不充分。我们不能要求犯人有科学与文艺的同一性,理由是他们没有书面语言(几乎所有的岛屿上著民族都是这样的,大多数是由于文化不足,部分泽克则是由于检查太充分)。然而我们却指望在本文中更充分地显示泽克们心理上的共同性、日常行为的一律性、甚至哲学观点的同一性,这是其他民族望尘莫及的,也是在民族的定义中没有说明的。泽克们的研究者立刻注意到的,正是他们这种鲜明的民族性。他们也有自己的民间创作,自己的英雄形象。最后,把他们紧密地联合起来的还有与语言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而我们只能用“骂娘话”(来自拉丁语mater)这个苍白的术语作些近似描述的文化之一角。这是一种甚至比全部其余语言更为重要的表达感情的特殊方式,因为它使泽克们可以用那种比普通语言手段更为带劲更为简明的方式彼此进行交往。泽克们经常的心理状态正是在这种高度组织起来的骂娘话中得到最好的放松,并给自己找到最恰当的表达。因此,整个其余的语言似乎退居于第二位了。但是在这方面我们看到从科雷马到摩尔达维亚的用语上的奇异的相似以及同一的语言逻辑。
群岛上著的语言,就像任何一种外国语一样,外人不专门学就不能理解(举例说,像下面这样一些话读者能理解吗:
——剥下破片子!
——我再咔嚓咔嚓!
——给个光(关于某事)。
——从灯笼里掏!
——公鸡找公鸡,虾米靠边!
上面讲的这一切使我们敢于肯定,群岛上著的状态是一种特殊的民族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一个人的先前的民族属性就会逐渐消失。
我们预见到会有这样的反对意见。有人会对我们说:可是,一族人如果不是由生儿育女的普通方式来得到补充的话,那么它还算个民族吗?(顺便说说,在唯一科学的民族定义中并没有提出这个条件!)我们回答:不错,它是通过被捕入狱的机械方式来充实的(而它却怪癖地把自己的亲生子女交给邻居民族)。然而,小鸡不是也在人工孵化室里孵育——一而我们并不因此不认为它们是鸡,不是照样吃它们的肉吗?
但是,如果说在泽克如何开始生存这一点上还发生某种怀疑的话,那么在他们如何终止生存这一点上是不可能有什么怀疑的,他们像大家一样死亡,只是密得多,早得多。他们的葬礼是阴森的、吝啬的、残酷的。
关于泽克这个术语本身说两句话。在一九三四年以前,官方的术语是被剥夺自由分子。但是,从一九三四年起,就改用“犯人”这个术语(我们可以回想起,当时群岛已开始硬化,甚至官方的语言都要适应新的情况,它不能忍受在土著的定义中有比监狱更多的自由)。缩写为;单数——3/K(犯人),多数——3/K3/K(犯人们)。土著的监护人们就经常这样念,大家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然而,官方产生的这个词,不仅不能变格,甚至不能变数。它是死板的和无知识的时代的当之无愧的产儿。有头脑的土著们的活跃的耳朵对此是不能容忍的,他们在不同的岛上,在不同的地方,为了取笑,把对自己的称呼改为五花八门的说法:有一些地方说成是“扎哈尔·库兹米奇”或(诺里尔斯克)“北极共青团员”,“在另一些地方(卡累利阿)较多称为“扎克”(这在词源学上最准确),有的(英塔)则称为“兹克”。我曾经听到过叫“泽克”的。在所有这些场合,变得有生气的词开始变格,变数。(沙拉莫夫则坚持说,在科雷马日常讲话里仍然一成不变地保持着“3e一任a”的念法。可怜科雷马人的耳朵由于寒冷而僵硬了
群岛的气候——永远是极地气候,甚至偶尔有个什么岛屿混进了南边海洋。那上面的气候也照样是北极的。群岛的气候——十二个月的冬天,其余才是夏天。空气本身是蜇人的,刺人的,这不仅是由于寒冷,不仅是由于自然条件。
泽克们甚至在夏天也穿着灰色的软铠甲——棉背心。这与男人们全都剃光的脑袋合在一起,使他们具有外表上的同一性:严峻无个性。但只要你对他们稍加观察,你还会对他们脸上表情的共同性感到吃惊——永远存着戒心的、冷淡的、不怀任何好意的,很容易转为狠心甚至残忍。他们脸部的表情是这样的,好像它们是用这种铜褐色的(泽克显然是属于印第安人种)、粗糙的、几乎已经不是人体的材料做成的,以便能够经常顶风而行,每一步都要防着左右两面受咬。你还会察觉,在行动、劳动和斗争中,他们的肩膀总是耸起的,胸膛准备着接受顶撞,但只要泽克没有事干、只身独处或正在思考——他的脖子就不再能承受脑袋的重量,肩背马上就显出不可回复的佝偻状,甚至好像生来就是这种样子的。他那双空着的手所采取的最自然的姿势是。走路时勾着反背在后面,手腕搭在一起,坐着时就直挺挺地下垂着。当他向你——一个自由人因而可能是个长官——走近时,他也是那种拱肩缩背、灰心丧气的姿态。他将竭力不直望着你的眼睛,而瞧着地,但如果不得不看你,他的迟钝的无意义的目光将使你吃惊,虽然那是表示努力执行你的命令的(然而你不要相信他,他根本不会执行)。如果你让他脱下帽子(或者他自己想到了)——他那剃光的满是疙瘩、坑坑洼洼、显然退化型的不对称的脑壳,将使你感到人种学上的厌恶。
他同你说起话来是三言两语的,不带表情,单调呆板,他如果需要向你请求什么,那就装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但是,如果你有机会偷听到土著们彼此谈话,你大概会永远记住这种特殊的说话方式——咄咄逼人、恶意嘲笑、唐突鲁莽,永远不会是推心置腹的。这种说话方式在土著们身上已如此根深蒂固,甚至当一个土著男人和一个土著女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然而这是岛上法律严格禁止的),也不能设想他会摆脱掉这种说话方式。大概也会对她同样用逼迫命令的方式说话,怎样也不能想象出一个说话温柔的泽克。但也不能不承认泽克的话是很有劲的。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因为它没有任何过剩的用语,没有如“对不起”、“请”、“如果您不反对”之类的插入语,也没有多余的代词和感叹词。泽克的话是直冲目标的,像他自己顶着北极风朝前闯一样。他说话似乎是在扇对方的耳光,拿词句当拳头使。像一个有经验的拳击家力求第一拳打击就要把对手打倒一样,泽克也力求第一句话就使对话人不知所措,使他哑口无言,甚至迫使他声音嘶哑。给自己回敬过来的问题,他当即毫不含糊地顶回去。
这种令人反感的作风,甚至今天读者还会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碰到。举例说,你站在电车站上等车,旁边站着的人在大风中把大团烫热的烟灰抖到你新做的大衣上,有烧着衣服的危险。你用意相当明显地抖落了一次,但他还是继续在抖。你对他说:
“喂,同志,你抽烟还是当心点,好吗?……”
他不但没有表示歉意,抽烟也没有留点神,而是简短地朝你吠叫一声:
“你没有保过险吗?”
当你还在找词回答的时候(因为你不知如何应付),他已经在你之前跳上了电车。这很像群岛土著的作风。一除了直接的、词里套词的骂人话外,看来泽克们还有一套使旁人的任何合理干预和说理都免开尊口的现成说法。例如有这样的说法:
“别扎我,我跟你信的不是一个神!”或如:
“没有(揍)你——别躺下!”(在方括号里我们放上了和另一个骂人的字儿语音上相近的字,句中第二个动词与这个骂人字儿联系起来就会获得很不体面的意味。)
这类骂人话从土著女人嘴里说出来特别难以招架,因为正是她们对基于色情的比喻的使用特别自如。我们感到遗憾的是,道德上的框框不容许我们再举这种例子来为这部调查报告增添色彩。我们只敢再举一个事例来说明泽克的这种利口巧舌。一个叫格利克的土著从普通的岛上被运到一个特殊的岛去,运到一个秘密的科学研究所去(某些土著天资很高,甚至达到可以进行科学研究的水平),但是,出于某些个人想法,新的优待地位不中他的心意,他想回到原来的岛去。一个由肩章上有着几颗大金星星的人物组成的很有权威的委员会召见了他。他们向他宣布:
“你是个无线电通讯工程师,我们想用你……”这个人不让他们说出“去做专业工作”这句话,就猛地向前凑过去:
“用我?你们是要我——撅院?”于是就伸手去解裤带扣,做了个好像要摆出适当姿势的动作。自然,委员会目瞪口呆了,所以任何商量、劝说都没有进行。格利克当即就被打发走了。
饶有兴趣的是,群岛的土著们自己也很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引起了人种学和民族学方面的极大兴趣,他们甚至以此自夸,这好似增加他们本人在自己眼里的身价。在他们中间流行着并且经常讲述着一则传奇式的笑话,说某个民族学教授,显然是我们的先驱者,毕生研究泽克的品种,写了厚厚的两大本著作,在书里,他得出一个最后的结论:囚犯——是好吃、懒做和狡猾的(讲到这里,讲述者和听众都满意地笑起来了,好像从一分来欣赏自己)。但是,据说在此后不久,教授本人也被抓进去了(很不愉快的结局,但在我们国家里是不抓无辜之人的,谅必总有点什么吧),推推撞撞经过了几个递解站,在一般劳动中被拖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教授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也懂得囚犯实际上是——响亮、精巧和透明的(鉴定很中肯,而且还有点称赞味道。大家又大笑起来)。
我们已经说过,泽克没有自己的书面语言。但是,在老岛民的个人范例的基础上、在口头传说和民间创作中,制定出了泽克正当行为的整套法典,以及对待工作、对待雇主、对待周围的人和自己的基本训条并传授给新来的泽克。铭刻和体现在土著的道德结构上的这整套法典,提供给我们称之为泽克的民族类型的东西。这种属性的印记永远深深地打在一个人的身上。过许多年以后,如果他已在群岛之外,你在这个人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泽克,然后才是俄国人、勒勒人或者波兰人。
在往后的叙述中,我们力求逐一对构成泽克的民族性、生活心理学和标准伦理学的东西进行整体的观察。
对待官家劳动的态度。泽克们有个绝对不正确的观念,认为劳动的功能就是要吸干他们的全部生命,这表明,他们的主要生路是:劳动时不可全力以赴。泽克们很清楚:劳动是做不完的(永远不要追求快点做完好坐下来歇歇:你刚一坐下,马上就会给你另一项活儿入活儿专爱傻瓜
但怎么办呢?公开拒绝干活?万万不能!——你会在禁闭室里烂掉,饿死。去上工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那里,在工作日,不要出大力,而要“泡蘑菇”,不要卖老命;而要磨洋工,瞎对付(就是说,等于不干)。土著决不公开地、断然地拒绝执行任何一个命令——那样他就完蛋。但他会软磨硬泡。“软磨硬泡”是群岛的一个最主要的概念和说法,这是犯人们的主要救命方法和成就(后来也被自由的苦力们广泛地接受下来)。泽克细心倾听向他发出的一切命令,并且频频点头表示遵从。于是……他走去执行命令。但是……他并不执行!甚至往往连头也没开。这有时会使意志坚强的不知疲劳的生产指挥者陷于绝望境地!这时自然产生了往他脸上或后脖颈上给一拳的愿望,这个衣衫褴楼褛的愚蠢的无思想的动物——我不是用俄国话向他解释得明明白白的吗!……多么冥顽不灵呀?(这就说到点子上了:土著们对俄语的理解很差,我们的一系列现代观念——例如,“工人的荣誉”、“自觉纪律”——在他们的贫乏的语言里甚至没有对等词。)但是,只要长官第二次闯过来——泽克马上就会在责骂声下俯首贴耳地弯下腰,并开始执行命令。等到雇主怒火稍消,继续去干自己的刻不容缓的大量领导事务——泽克在他的背后马上坐了下来,把活扔在一旁(如果作业班长的拳头没有悬在他的头上,如果没有今天就要取消他的配给口粮的危险,如果没有折抵刑期的诱饵)。我们,正常的人甚至难以理解这种心理,但它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