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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我知道,是来自您,而不是来自杰罗姆。
可是为什么,您要处处将他的形象,置于您和我之间呢?
8月14日
用了两个多月,才算完成这项事业……主啊!帮帮我吧!
8月20日
我清楚地感到,我从忧伤的情绪清楚地感到,我要作出的牺牲,在心
中并未完成。上帝啊,让我认识到,惟独他给我带来的这种喜悦,完全是
您赐予的。
8月28日
我所达到的德行的境界多么平庸,多么可怜啊!难道我太苛求自己吗?
——不要再为此痛苦了。
基于多么怯懦的心理,才总是乞求上帝赐予力量!现在,我的全部祈
求是一种哀怨之声。
8月29日
“瞧一瞧旷野里的百合花……”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今天早晨却使我陷入无法排遣的忧伤。我来到田
野,心田和眼眶都充满泪水,情不自禁地一再重复这句话。我眺望空旷的
平野,只见农民弯腰扶犁艰难地耕地……“旷野里的百合花……”上帝啊,
究竟在哪儿呢?
9月16日晚10时
我又见到他了。他就在这小楼里。我望见从他窗口射到草坪的灯光。
我写这几行文字时,他还没有睡下,也许还在想我。他没有变;他这样讲,
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我能按照自己的决定表现,以便促使他打消对我的
爱吗?……
9月24日
噢!多么残忍的谈话,我装作无动于衷、冷若冰霜,而我的心却如醉
如痴……在此之前,我只是逃避他。今天早晨,我感到上帝给了我足以制
胜的力量,况且一味逃避斗争也是怯懦的表现。我胜利了吗?杰罗姆对我
的爱减少几分吗?……唉!这是我既希望又害怕的事情……我爱他从未达
到如此深挚的程度。
主啊,要把他从我身边拯救走,如果必须毁掉我,那就下手吧!……
“请您进入我的心中和灵魂里,以便带去我的痛苦,继续在我身上忍
受您蒙难所余下的苦难。”
我们谈到了帕斯卡尔……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多么可耻而荒谬的话啊!
我边说边感到痛苦,今天晚上悔恨不已,就好像亵渎了神灵。我又拿起沉
甸甸的《思想集》,书自动翻开,正是致德·罗阿奈兹小姐的信那部分:
“我们自愿跟随拖着我们的人,就不会感到束缚,如果开始反抗并背
离时,就会非常痛苦了。”
这些话直截了当地触动我;我没有勇气看下去了,便翻到另一处,发
现一段妙文,我从未看过,便抄录下来。
第一本日记到此结束。第二本肯定销毁了;因为阿莉莎留下来的文字,是三年后在封格斯马尔写的,那是九月份,即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前不久。
最后这本日记开头这样写道。
9月17日
上帝啊,您知道我要有他才能爱您。
9月20日
上帝啊,把他给我,我就把心交给您。
上帝啊,让我再见他一面吧。
上帝啊,我保证把心给您,您就将我的爱情所求的赐给我,我就把余
生完全献给您。
上帝啊,饶恕我这种可鄙的祈求。巴,可是,我就是不能从我的嘴唇
上抹掉他的名字,也不能忘却我这颗心的痛苦。
上帝啊,我向您呼叫,不要把我丢在痛苦中不管。
9月21日
“你们将以我的名义,向天父请求的一切……”
主啊!我不敢以您的名义……
我即使不再祈求了,难道您就不大了解我的心的妄念吗?
9月27日
从今天早晨起,十分平静。昨晚思索,祈祷几乎整整一夜。我忽然觉
得,一种明亮清澈的宁静涌到我周围,潜入我的心田,犹如儿时我所想像
的圣灵。我当即躺下,惟恐这种喜悦仅仅是一时的兴奋。不久我就睡着了,
并将这种欢愉带入梦乡。今天早晨起来,这种心情依然。现在我确信他要
来了
9月30日
杰罗姆!我的朋友,我还称你兄弟,但是我爱你远远超过手足之情……
有多少次啊,我在山毛榉树林里呼唤你的名字!……每天日暮黄昏,我就
从菜园的小门出去,走上已经暗下来的林荫路……你可能会突然应声回答,
出现在我的目光一览无余的石坡后面,或者,我会远远望见你,望见你坐
在长椅上等我,我的心不会狂跳……反之,没有见到你,我倒有点奇怪。
10月1日
还是不见一点儿人影。太阳沉入无比纯净的天幕。我还在等待,相信
时过不久,我就要和他并排坐在那张长椅上……我已经在倾听他说话。我
真喜欢听见他叫我的名字……他会来的!我的手要放在他的手中,额头要
偎在他的肩上。我要坐在他身边呼吸。昨天,我就随身带了他的几封信,
打算再看一遍,可是我满脑子想他,就没有看信。我还带着他喜爱的那枚
紫晶十字架,记得有一年夏季,在我不愿意他走的日子里,每天晚上我都
戴上小十字架。
我打算把这枚十字架还给他。这一梦想由来已久:他结了婚,他的头
一个女儿取名小阿莉莎,我当教母,将这个首饰送给她……为什么我一直
未敢对他讲呢?
10月2日
今天我的心情轻松欢快,宛若一只在天上筑了巢的小鸟儿。今天他肯
定来,我有这种感觉,知道事必如此;我真想把这事儿高声向所有人宣扬,
也需要记下来。我再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喜悦了。就连一向心不在焉、对我
漠不关心的罗贝尔,也注意到了我的情绪变化,他问得我心慌意乱,不知
如何回答。今天晚上,我怎么等待呢?……
不知怎的,我仿佛戴了一副透镜;它将爱情的光芒全聚在我这颗心的
惟一热点上,并且到处向我显现他那扩大了的形象。
噢!这样等待,我多累啊!
主啊!那幸福的大门,请给我打开片刻吧。
10月3日
唉!光芒全部熄灭了!他好似影子,从我的怀抱里逃逸。原先他就在
这儿!他就在这儿!我还能感觉到他。我呼唤他。我的双手、我的嘴唇,
在黑夜里徒然地寻找他……
我既不能静下心来祈祷,又不能安稳地入睡。我又出来,到黑魆魆的
花园里,无论呆在房中还是小楼里,都感到害怕。我痛苦万分,一直走到
同他分手的那扇小门,重又打开,异想天开地希望他又回来了。我呼唤,
在黑暗摸索。我回到房中给他写信。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哀痛。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对他讲了什么?我丈做了什么呢?在他面前,
何必总夸大自己的美德呢?我这颗心完全否定的一种美德,能有多大价值
呢?我暗中违背上帝教导我说的话……我满腹的心事,却一句也没有说出
来。杰罗姆!杰罗姆,我的痛苦的朋友,我在你身边就肝肠寸断,离开你
又痛不欲生;刚才我对你讲的那一切,你只倾听我的爱向你诉说的吧。
信撕了又写……天已拂晓,灰濛濛的浸透了泪水,同我的思想一样愁
惨……我听见田庄头一阵响动,万物睡了觉,又活动起来了……“现在,
你们起来吧,时间已到……”
这封信不会发出去。
10月5日
嫉妒的上帝啊,您既已剥夺了我的一切,那就把我的心也拿走吧。从
今往后,这颗心没有了任何热情,对什么也不会产生兴趣了。请助我一臂
之力,战胜我这可怜的残余吧。这所房子、这座花园,都无法容忍地激发
我的爱情。我要逃往只能见到您的一个地方。
您要帮我把我的全部财富分给您的穷人,不过,让我将封格斯马尔田
庄留给罗贝尔,我不会忍心卖掉。我倒是写好了一份遗嘱,但是大部分必
须履行的手续还不清楚。昨天,我未能和公证人谈透,怕他猜出我的决定,
就去通知朱丽叶或者罗贝尔……到巴黎之后再补齐吧。
10月10日
到达这里,身体十分疲惫,头两天不得不卧床休息_他们不顾我的反
对,请来了大夫。大夫认为必须做手术。硬顶有什么用呢?我没有费多少
唇舌就让他相信,我特别怕动手术,希望等“体力恢复一点儿”再说。
我隐瞒了姓名和住址。但是我向疗养院办公室交了一大笔钱,足以使
他们痛快地接待我,而且只要上帝认为有必要,我在这里生活多久都成。
我挺喜欢这个房间。室内非常洁净,就无需装饰四壁了。我十分诧异;
自己的心情近乎快乐,这表明我对生活不再抱任何期望了。这也表明,现
在我必须只考虑上帝,而上帝的爱只有占据我们的整个身心,才会无比美
妙……
我随身只带了《圣经》;不过今天,我心中响起比我读到的话更高的
声音,即帕斯卡尔这一失声的痛哭:
“无论什么,不是上帝的就不能满足我的期望。”
噢!我这颗失慎的心,竟然期望人间的欢乐……主啊,您将我置于绝
望的境地,就是要叫我发出这声呼喊吗?
10月12日
您快来主宰吧!快来主宰我的心,来成为我的惟一主宰,主宰我的整
个身心吧。我再也不想拿这颗心同您讨价还价了。
我的心灵仿佛十分衰老,可是又保持一种特别的稚气。我仍是当年那
个小姑娘,屋子必须规整,脱下的衣裙必须叠好放在床头,我才能睡着觉……
我死的时候,也打算这样。
10月13日
这本日记又读一遍,然后好销毁。“伟大的心灵不该散布自己的惶惑
之感。”这句美妙的话,我想是克洛蒂尔德·德·沃①之口。
①克洛蒂尔德(475—545),法国王后,克洛维一世的妻子,她曾劝说丈夫皈依天主教。
我正要将日记投入火中,却被一声警告制止了:我觉得日记已不属于
我本人了,日记完全是为杰罗姆写的,我没有权力从他手中夺走。我的种
种担心、种种疑虑,今天看来十分可笑,不可能再那么重视,也不会相信
杰罗姆看后会内心纷扰。我的上帝啊,让他也发现一颗心的笨拙声调吧:
这颗心渴望到了狂热的程度,要把他推上我本人都万难抵达的美德之巅。
“我的上帝,带我登上我达不到的这个岩顶。”
“欢乐,欢乐,欢乐,欢乐的泪水①……”
①引自帕斯卡尔的《遗言》。
不错,超过人世欢乐,越过一切痛苦,我感觉到了这种无与伦比的欢
乐。我达不到的岩顶,我知道有个名称:幸福……我也明白,如果不追求
这种幸福,我便虚度此生……然而,主啊!您曾许诺给放弃红尘的纯洁灵
魂:“即刻就幸福了,”您的圣言说道,“即刻就幸福了,死在主的怀抱
里的人。”难道我一定得等到死吗?我的信念正是在此处动摇了。主啊!
我用全部气力向您呼喊。我在黑夜中;我等待黎明。我向您呼喊,到死方
休。来解除我心中的干渴,巴。这幸福,我渴望马上……或者我应当确信
得到啦?也许就像性急的小鸟几,天不亮就叫起来,是呼唤而不是宣告黎
明,难道我也不等天放亮就歌唱吗?
10月16日
杰罗姆,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完美的欢乐。
今天早晨,我翻肠倒肚,大吐了一阵,立刻感到身子虚弱极了,一时
间可望就要死去。但其实不然。开头,我通身都极其平静;继而,一种惶
恐不安的情绪袭上心头,使我的肉体和灵魂都颤抖起来,就好像猛然醒悟,
一下子悟透了自己的一生。我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我的房间光秃的四壁惨
不忍睹。我害怕了。现在我还在写,就是要自我安慰,保持镇定。主啊!
但愿我至死也不会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我还能起床。我跪下来,像个孩子似的……
现在我想死去,速速死去,别等到我又明白过来自己孤单一人。
去年我又见到了朱丽叶。接到她告诉我阿莉莎死讯的那封信,十余年过去了。一次我到普罗旺斯地区旅行,趁机在尼姆停留。泰西埃家的住房相当美观,位于中心闹市区弗舍尔大街。我虽已写信告知,可是踏进门槛时,心情还是颇为激动。
一名女仆带我上楼进客厅,等了不大工夫,朱丽叶便出来见我。我恍若看见普朗蒂埃姨妈:同样的走路姿势、同样的丰盈体态、同样气喘吁吁的热情。她立刻间 我的情况,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也不等我回答:问我耻业生涯如何,在巴黎住处怎样,又问我干些什么,有什么交往,到南方未做什么?为什么不能再往前走走,到 埃格一维弗呢?爱德华见到我会非常高兴的……然后,她又向我介绍所有人的情况,谈到她丈夫、几个孩子,还谈到她弟弟、去年的收成,以及不景气的生意……从 而我得知,罗贝尔卖掉了封格斯马尔田庄,搬到埃格一维弗来住,现在成为爱德华的合伙人,他留在葡萄园,改良品种并扩大栽植面积,而爱德华就能腾出手来跑外 面,主要管销售事宜。
在说话的工夫,我的目光不安地寻找能忆旧的物品,在客厅的新家具中间,认出了几件封格斯马尔的家具。然而,还能拨动我心弦的往事,现今朱丽叶似乎置于脑后,或者有意绝口不提。
楼梯上有两个男孩在玩耍,他们有十二、三岁,朱丽叶叫过来介绍给我。大女儿莉丝随父亲去埃格一维弗了。不一会儿回来一个十岁的男孩,正是朱丽叶写信通 知我那个沉痛消息时说要出生的那个。那次有些难产,朱丽叶好长时间身体没有恢复过来;直到去年,她才好像一高兴,又生了一个女孩,听口气是她最喜爱的孩 子。
“她睡在我的房间,就在隔壁,”她说道,“过去看看吧。”她带我往那儿走时,又说道:“杰罗姆,我未敢写信跟你说……你愿意当这小丫头的教父吗?”
“你若是喜欢这样,我当然愿意了,”我略感意外地说;同时俯向摇篮,又问道:“我这教女叫什么名字?”
“阿莉莎……”朱丽叶低声答道。“孩子长得有点儿像她,你不觉得吗?”
我握了握朱丽叶的手,没有回答。小阿莉莎被母亲抱起来,睁开眼睛,我便接到我的怀抱里。
“你若是成家,会是多好的父亲啊!”朱丽叶说着,勉颜一笑。“你还等什么,还不快结婚?”
“等我忘掉许多事情。”我瞧见她脸红了。
“你希望很快忘记吗?”
“我希望永不忘记。”
“跟我来,”她忽然说道,并且走在前面,带我走进一间更小的屋子:只见屋里已经暗了,一扇门通她的卧室,另一扇门通客厅。“我有点空儿的时候,就躲到这里来。这是这所房子里最安静的屋子,在这里,我就有点儿逃避了生活的感觉。”
这间小客厅同其他屋不一样,窗外不是闹市,而是长有树木的院子。
“我们坐一坐吧,”她说着,便倒在一张扶手椅上。“如果我理解不错的话,你是要忠于阿莉莎,永远怀念她。”
我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也许不如说忠于她对我的看法吧……不,不要把这当成我的一个优点。我觉得自己不可能有别种做法。我若是娶了另一个女人,就只能假装爱人家。”
“唔!”她应了一声,仿佛不以为然。接着,她的脸掉转开,俯向地面,就好像要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这么说来,你认为一种毫无希望的爱情,也能长久地保存在心中啦?”
“是的,朱丽叶。”
“而生活之风每天从上面吹过,却不会吹灭它啦?……”
暮色渐浓,犹如灰色的潮水,涌上来,淹没了每件物品,而所有物品在幽暗中,仿佛又复活了,低声进述各自的往事。我又看见了阿莉莎的房间:姐姐的家具,全由朱丽叶集中到这里了。现在,她的脸又转向我,脸庞我看不清,不知眼睛是否闭着。我觉得她很美。我们二人都默然无语。
“好啦!”她终于说道,“该醒醒了……”
我看见她站起身,朝前走了一步,就像乏力似的,又倒在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捂住脸,看样子她哭了。
这时,一名女仆进屋,端来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