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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特莎拿着灯,照亮雅夏下楼去的路。泽茀特尔走在他身旁。她搂着他的胳膊。雅夏心里涌起一阵孩子气的喜悦。他欣赏说意第绪语和穿着便衣变戏法。这里同 皮阿斯克一样,甚至比皮阿斯克更叫人高兴。明摆着赫尔曼是一个贩卖白种女人的家伙;赖特莎呢,是他的同伙。说也不信,反正他们在几个钟头里互相熟悉了,赫 尔曼还装出一副对雅夏心悦诚服的样子。赖特莎也分明满心喜欢地瞧着他。谁知道这么一个女人能在肉体上给男人多大的乐趣啊,她在叫人死去活来的激情控制下可 能哼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胡言乱语来。煤油灯的光线把堆着圆木和木料的院子照亮了一会儿。接着,楼上的门关起来了,又是漆黑一片。泽茀特尔紧紧贴在雅夏身上。
“我能跟你一起到那个地方去吗?”
“什么地方?—一今天不成。”
“雅夏尔——我爱你!”
“等着,样样留给我来安排。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会跟我在一起的。我出国的时候,把你一起带走。凡是对我好的人,我都会报答的。不过,把一切准备好,什么也别问。要是我跟你说头顶着地、脚底朝天站起来,那你就头顶着地站起来。你懂吗?”
“懂。”
“你会照我的话做吗?”
“会,样样照你说的去做。”
“上楼去。”
“你上哪儿去呢?”
“今天我还有点儿无聊的事要处理。”
6
尼兹卡街上连人影也没有。别想在这里雇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啦。他一路走过去,他感到脚步异乎寻常的轻快。街上黑踢越的。繁星闪烁的天空笼罩着屋顶破烂的 郊区木房。雅夏向天空凝视。譬如说,在那儿他们对我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看法呢?他在尼兹卡街上从头走到底,走到德齐卡大街。他告诉泽弗特尔,在他的办事日程 上还有一件无聊的事要处理。但是那是哪一件呢?他睡了整整一天,现在同早晨一样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他心里涌起一个奇怪的愿望,想去看埃米莉亚。这简直是 发疯啦。用不着说,她眼下已经睡着了。何况院子的大门锁着。但是上一夜他从她家窗口爬出来这件事,又叫他清楚感到,什么门啦、大门啦,对他都没有用。她那 套公寓房间有个阳台。他一眨眼就能攀上去。埃米莉亚一直抱怨,她是个失眠的人。她会听到他的声音。再说,他会用意志力促使她盼望他,她就会打开落地长窗, 如果长窗关着的话。他感到她今天再也不会拒绝了。他好像穿上了七里格鞋,能创造奇迹似的,因为他当时还在德齐卡大街上;过了几分钟,他已经在里马斯卡街上 走了。他向银行看了一眼。一根根柱子像巨大的看守人保卫着这座大厦。大门关着,每一个窗洞都黑扭扭的。附近什么地方的地下室保险库里藏着珍宝,但是在哪儿 呢?这座建筑大得像一座城。即使干得顺手,也需要一个漫长的冬夜才成。接着雅夏想到埃米莉亚的女用人雅德微加告诉他,一个上了年纪的地主,叫卡齐米欧兹。 查鲁斯基,几年前卖掉了他的地产,现在把那笔钱放在他公寓里的一个铁的保险箱里。他独自个儿住在马歇尔科夫斯卡大街上,在普鲁兹纳街附近,只有雅德微加的 一个朋友,一个耳聋的女用人跟他在一起。当初,雅德微加讲这件事的时候,雅夏连那个人的地址也懒得费事去记。那会儿,他还没有打这个主意,当然不会把雅德 微加去的人家摆在心上。但是现在这一切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今天夜晚,我非动手不可,他对他自己说。今天夜晚,我有力量。
从尼兹卡街到卡罗莱夫斯卡街,路着实不少,但是雅夏在二十分钟里走完了几俄里路。华沙沉睡着,只是这里或者那里有一个看守人在察看一下锁,或者用手杖 捣捣人行道,好像这样他才能相信地底下没有人在打隧道似的。他们永远在看守,但是什么东西都没法保险不出岔子,雅夏对他自己说。不管是他们的老婆,还是他 们的财产都靠不住。谁说得上呢?也许有时候连埃丝特也并不对他忠诚吧?他胡思乱想起来。如果他偷偷溜进埃米莉亚的卧房,发现她跟一个情夫睡在一起,那怎么 办呢?这样的事确实发生过的嘛。他现在站在她的窗下,向上望。爬上阳台这个念头,几分钟以前,他还认为不但行得通,而且完全正确,等到他来到窗前,这个念 头好像变得荒谬绝伦了。她完全有可能醒着,错把他当作小偷,高声喊叫起来。雅德微加可能听到他,或者说不准是海莉娜。埃米莉亚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骑 士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是毫无诗意的十九世纪。雅夏在心里命令埃米莉亚醒过来,走到窗前,但是他显然没有掌握这一方面的催眠术。哪怕这个办法是证明有效 的,催眠的过程也慢得很。
他开始从马歇尔科夫斯卡大街向普罗兹纳街走去。既然避免不了,他对他自己说,那干吗不在今夜就下手呢?明摆着这是注定了的。这叫什么啊?——宿命论? 如果样样事情都有个理由,就像哲学家们主张的那样,而人呢,不过是机器罢了,那么好像样样事情都是事前已经注定了似的。他走到普罗兹纳街。那一段路上只有 一所房子有人居住着;街对面有一所大厦在施工。一棵棵的砖、一堆堆的黄沙和石灰躺在那里。有人居住的那所房子底层是一家双开间的粮食店,楼上是两套公寓房 间,各有一个阳台。那个地主的房间显然是面对大街的,但是那两套房间中到底是哪一套呢?雅夏突然发现是右面那一套。左面那套房间的窗口一部分被窗帘遮着; 另一部分被窗帷遮着;右面那套房间呢,只有简陋的窗帘,吝啬鬼家里挂的那一种。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雅夏内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他。你既然已经来到这里, 就干吧。反正他不能把他的钱带进坟墓。夜晚不会永不消逝,那个声音又在提醒他了。简直像是教士传道的声调。
爬上阳台是容易的,粮食店门前伸出着门框,阳台就在三座雕像的头顶上。整所房子上点缀着人像和装饰。雅夏一脚踩在门框上,抓住一座女神雕像的膝盖,一 下子就悬空攀住阳台的边缘。他把身子向上伸。他看上去好像没有重量似的向上长。他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笑起来了。不可能的变成可能了。开落地长盲比较费 事;它们是里面锁的。但是他猛的把门一拉,用他一直随身带着的万能钥匙把链子抬起。他认为,弄出一个响声,比一连串摸索的声音好。他停了一下,听一听有没 有叫声。接着,他走进去,闻到房子里有一股霉味。这里显然难得开窗。
可不是,一定是这样的,他感到高兴。你能闻到一股腐烂发霉的味儿哪!屋子里倒不是漆黑一片,因为有街灯的光照进来。他不害怕。但是他的心怦怦地跳着, 像柞锤。他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对思想这么快就变成行动感到惊奇。真奇怪,雅德微加说的那个保险箱居然就在他身旁。它竖摆着,又长又黑,像一口棺材。 控制人的命运的那股力量引导着雅夏径直向查鲁斯基藏着钱财的地方走去。
7
我决不能失败,他给他自己打气。既然我已经冒险趟了浑水,我就一定要追究出个根儿来。他侧着耳朵留神听。卡齐米欧兹。查鲁斯基和他那个耳聋的女用人就 睡在附近那几间房间里哪。他没有听到声音。万一他们醒过来,我怎么办?他问他自己,但是他没法回答。他把一只手放到保险箱上,摸到冰凉的金属。他很快就摸 到钥匙孔。他用食指探测锁的型式和轮廓。接着他把手伸进口袋去掏万能钥匙。他刚才还拿在手里啊,但是现在没有了。错不了,他把它塞在另一个口袋里了。他开 始在一个个口袋里找,但是钥匙不见了。我能把它放在哪儿呢?已经在交坏运啦!他又找了几次。我把它掉在地板上了吗?如果掉在地板上,没有听到声音嘛。钥匙 一定就在手边什么地方,但是他偏偏找不到。他又把手伸进那些口袋——摸了又摸。最最要紧的是不要慌!他提醒他自己。只当你是在演出。现在他又沉着、冷静地 在口袋里摸,但是万能钥匙不见了。有鬼吗?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低声说。他感到浑身热起来。他快要热得出汗了,但是他硬屏着不让汗冒出来;他浑身热得受不 了。得了,我另外找一样东西吧。他跪下来,解开一只皮鞋上的鞋带。鞋带的顶端是金属的。雅夏有一回就用鞋带的顶端开过一把锁。不过,不行,开保险箱上的 锁,它不够硬,他在解鞋带的当儿作出判断。厨房里可能有开塞钻或者拨火棍,但是现在摸进厨房去会招来灾祸。不成,我一定要找到万能钥匙!他弯下身去,这时 候才发觉地板上铺着地毯。他用手掌在地毯上摸来摸去。可能是精灵在同他开玩笑吧?真的有精灵这种东西吗?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念头:一个保险箱一定有一把钥 匙。那个老头儿睡觉的时候,准是把它放在枕头底下。雅夏知道,从那个老地主的枕头底下去把钥匙摸出来,是多么冒险的事。他可能醒过来。再说,雅夏有什么把 握钥匙一定在那里呢?房间里还有许多别的可能藏钥匙的地方。但是雅夏现在认为钥匙一定放在查鲁斯基的枕头底下。他甚至在心目中看到那把钥匙:扁平的头、底 下是牙齿。我在做梦吗?我发疯了吗?他思索着。但是多少年来控制他的那些力量命令他走进卧房。“这样做比较容易,”它们提醒他,“门就在那儿。”
雅夏踢起脚尖走。但愿门不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祈祷。门半开着。他穿过门洞,发现自己已经在卧房里。这里比那一个房间暗,因为他不能确切地认出窗 在哪里,只能猜测;接着他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从眼前一片黑糊糊的混乱中,开始影影绰绰地现出床啦、被褥啦、一个枕在枕头上的脑袋啦——一个秃脑袋,像骷 髅似的没有眼睛,只有眼窝。雅夏吓得浑身冰冷,一动也不动。这个老头儿在呼吸吗?他听不到老头儿呼吸的声音。他醒着吗?他恰巧在这当儿咽气吗?他可能是装 死吧?也许他躺在那儿,已经准备起来揍他?老头儿往往力大无穷。这当儿那老头儿突然打起呼来。雅夏走近床边。他听到咋嘟的金属声,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 把万能钥匙。可能它刚才钩在钮扣上。现在它掉到地板上去了。它把那个老头儿吵醒了吗?
雅夏在那儿站住了一会儿,准备一听到声音就逃。我不能杀死他!我决不做杀人犯。但是那个老头儿又睡熟了。雅夏弯下身去拾万能钥匙——他决不能留下线 索;但是钥匙又不见了。这一根铁丝同他玩起捉迷藏来了。晤,我明白啦,已经遇到这样的夜晚了。邪神恶鬼挑中了我。他内心里有个声音求他赶快溜,因为好运已 经把他撇下,但是他不但不溜,反而向床前越走越近。要设法找到他的钥匙,他对他自己固执地说。
他把手伸到枕头上,无意中碰到老头儿的脸。他马上把手缩回来,像是被火烫痛了似的。那个吝啬鬼叹了一口气,好像他是在装睡。雅夏站住脚。他准备动武, 准备抓住查鲁斯基的脖子,掐死他。但是,没有事,这个人是睡着的,他鼻孔里发出微弱的呼吸声。他分明是在做梦。现在雅夏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了。他的手轻轻地 伸到枕头底下,相信他会摸到一把钥匙——但是没有钥匙。他把搁在枕头上的那个老头儿的脑袋稍微抬起一点,但是他仍然找不到钥匙。这一回,他的本能不灵了。 他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逃!他内心里有个声音劝他。样样都不对头。然而,他又在地板L 找万能钥匙,尽管他知道这样做是在招来灾祸,拿我最后一个盾作赌注,却把“A ”这张牌扔掉了,他想到了那句古老的意第绪成语。这句话同经义一样在他的心头涌现;在深夜里,当年在小学里上过的那些课突然在他头脑里闪过。他突然从头到 脚都湿淋淋地淌着汗。好像一盆水泼在他身上似的。他感到像洗蒸汽浴似的又热又潮湿。但是他继续找万能钥匙。也许你干脆把那个老杂种掐死!有个精灵—一部分 在他身内,部分在他身外——摔掇他,他的这一个部分虽然没有最后决定权,但是总是在他最需要他的一切能力的时候,给他出坏主意,跟他恶作剧。
唉,这一回输得真惨。我还是走吧,他嘟嚷着站起身来,穿过半开着的门走出去。同卧房里比,这里多亮啊!他样样都看得出。连墙上的画也看得出——可以看 出画框,画些什么是看不出的。地板上好像涌出了一个五斗橱,橱上放着一把剪刀。这正是我需要的!他拿起剪刀,走到保险箱跟前。街上照进来的亮光把钥匙孔照 得清清楚楚。他又镇静下来,把剪刀尖插进钥匙孔,留神注意着锁的内部构造。这是什么锁?不是英国货。剪刀尖太阔,他不能插得太深。这个锁显然不太复杂,但 是其中有一些构造雅夏摸不清。这像是测验孩子智力的玩具,如果一下子解不成,就会把人难住几个钟点。他需要一件可以接触锁的主要零件的工具。
他突然想到一个新主意。他把笔记本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来,撕下几张纸,搓成一个硬纸锥,这样一件工具要开锁是不成的,不过它能插进锁的深处。但是这个 锥太不结实了,而且没有金属的弹性。他发觉用这个工具他什么也弄不清。晤,我不得不下回再来了。我可不敢待到天明再走!他向通往阳台的门望了一眼。失败 啦!败得真惨!有生以来头一回!真是个可怕的夜晚!他害怕得要命。他内心深处知道,不幸不会只局限于这一个夜晚。多年来,那个对头一直潜伏在雅夏身旁,伺 机下手;每一回,雅夏凭着自己的力量和智谋,凭着护身符和每一个人都会为自己学的咒语打退它;这一回,它占上风了。雅夏感到它的存在——一个恶鬼、一个魔 头、一个死对头,雅夏在变戏法的时候,它总是扰乱他,要把他从绳索上推下去,使他什么也于不成。他抖抖索索地推开阳台门。他冒着汗的身子在打颤。好像冬天 已经突然来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