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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他刚要爬下去,听到下面有说话的声音。有人在说俄语。没错,有一个巡逻的走过。他赶快把头缩回来。也许那个人看见他在上面吧?那个 巡逻的可能在等他。 他站在黑暗中留神听着。如果他们知道他,他就陷入罗网了。——但是不可能,没有人可能看到他。他爬上来以前向四面八方都张望了一下。巡逻的是碰巧走过的。 他仍然不能原谅他自己,因为他失败得这么惨。也许我该再去找一找我的万能钥匙吧?他想。他回进卧房,成了一个输尽败光、不再怕担风险的赌徒。在开着的门 前,他站住脚,吓得毛骨惊然。那个老头儿躺在床上,满脸是血。枕头上,床罩上,那老头儿的长睡衣上也全是血。全能的上帝啊,出了什么事啦?他被杀死了吗? 我运气坏得跑到一所出了凶杀案的房子里来做小偷吗?——但是我现在明明听到他在呼吸嘛!雅夏想。这儿有杀人犯吗?雅夏站着,吓得丧魂落魄。接着,他笑起 来。哪儿有什么血啊,只是初升的太阳光。窗是朝东的。
他又开始找那把万能钥匙,但是黑夜还逗留在地板l :。样样裹在黑暗中。雅夏毫无目标地摸来摸去。他感到累了。他感到膝盖软,头痛。尽管他醒着,他的脑子里编织起梦来——那是一些无法捉摸的线,因为他向它 们一伸出手去,它们就散开了。哈,现在不可能找到钥匙了。那个老头儿随时可能醒过来。那个念头又涌上他的心头:这个吝啬鬼是在狡猾地装睡。他正要站起来的 时候,手指头碰到了那把万能钥匙。反正现在他不会留下丝毫痕迹了。他悄悄地退回到前面那个房间里,晨光已经照进来了。墙变成纸灰色。灰尘在空中飞翔。他迈 着两条抖抖索索的腿走近保险箱,把万能钥匙插进钥匙孔,开始探查。但是他的意志、体力和欲望都已经折腾完了。他的脑子里昏昏沉沉,尽是睡意。他再也没有能 力打开这把老式的锁。显然这是附近街上买来的货,是一个普通的锁匠装配的。如果我有点儿蜡,我至少能给这玩意儿做一个蜡模。他站在那儿,丧失了激情,也拿 不准他哪一种情绪更叫人惊奇——早先的贪婪呢,还是眼下的冷漠。他又摸索了一会儿。他听到哼的一声,知道那是从他自己的鼻子里发出来的。万能钥匙同什么东 西卡住了,向左转不动,向右也转不动。他已经打算把钥匙撂在这里了,接着再试一试,总算拔了出来。
他走到外面阳台上。巡逻的不见了。街上 没有人。尽管街灯还亮着,屋顶上的黑暗同夜晚已经不一样,它更像多云的阴天或者股脑的曙光。空气阴凉而潮湿。鸟 儿开始呼嗽。现在正是时候,他对他自己说,他总算下了决心,而且感到自己的话里带着双关意义。他开始向下爬,但是他的脚不像平时那么有把握。他打算踩在雕 像的肩膀上,但是两只脚找不到目标。他在阳台边上挂了一会J [,感到差一点就要打肿了——悬空挂着。但是他接着心情沮丧地把一只脚卡在墙缝里了。—一千万跳不得,他警告他自己,但是尽管他想到了这个念头,他还是掉 了下来,而且马上知道他的左脚着地太猛了。这就是我需要的一切,离演出只有一个礼拜啦!他站在人行道上,检查他的脚;到了这时候,他才感到痛。紧跟着,有 人喊叫。听上去像是个上了年纪的、恼火和惊慌的声音。是那个地主吗?他向上看,但是声音是从街上传来的。他看见一个白胡子的看守向他跑来,挥舞着一根结实 的警棍。那个人开始吹口哨。他显然在暗中看着雅夏从阳台上爬下来。雅夏忘掉他那只受伤的脚;他毫不困难地飞快地跑起来。警察随时都会赶来。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朝哪个方向逃。看到他逃得那么快,没有人会想到他的脚受伤,但是他跑着跑着,感到左脚越来越使不上劲,从脚踝下面到脚趾头像针扎似的痛。他的韧带扭伤 了,要不就是骨折。
我眼下在哪儿哪?——一他已经飞快地从普鲁兹纳街跑到格尔采鲍夫广场。他再也听不到喊叫和哨子的声音,但是他仍然不得 不找个地方藏起来,因为警察可能 从另一个方向赶过来。他赶紧向格诺那街走去。这条街上的阳沟里尽是泥浆和粪,而且光线幽暗,好像太阳没有在这一带升起来似的。街灯发出炫眼的光芒;雅夏在 一辆没有卸下的大车的车杠上绊了一下。城里的这一部分尽是运货场啦、市场啦、面包房啦,它们乌七八糟地挤在一起。处处飘浮着烟味、油味和滑润油味。他差一 点被一辆送肉的大车撞倒。那两匹马离他这么近,他连它们嘴里喷出来的臭气也闻到了。赶车的咒骂他。看门的理直气壮地摆出发火的样子,向他摇了摇扫帚。雅夏 走到人行道上,看到一所会堂的院子。大门开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走进去,胳膊底下夹着放祈祷巾的口袋。雅夏一下子冲进去。——这里没有人来搜。
他 走过会堂,因为从外表来看,它的门关着(穹形窗口没有灯光透露出来),走到一间教室跟前。院子里放着的一个个柳条篓里盛满了圣书上扯下来的散页。尿 臭冲鼻。原来那间房子既是教室又是济贫院。雅夏打开门。领唱人放歌谱的小架附近点着一支纪念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下,他看到一排排人躺在长凳上,有的赤脚, 有的穿着破破烂烂的旧皮鞋,有的盖着破布,有的半裸着身子。空气里弥漫着牛油、灰尘和蜡的臭气。——可不是,这里没有人来搜,他重复着对他自己说。他走到 一张长凳前坐下来。他坐在那里,头昏眼花,让那只受伤的脚休息。皮鞋和裤子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粪块。他可以把它们抖掉,但是在这个神圣的地方,这是一种亵读 神明的行为。他听了一会儿那些要饭的在打呼的声音,简直没法相信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情。他的眼光移到门上,留神听着有没有来逮捕他的警察的脚步声。他好像听 到得得的马蹄声、骑警的走近声,但是他知道这些全不过是幻觉罢了。最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嚷叫:“起来!起来!你们这帮懒骨头赶紧起来!”会堂执事来到。 人们开始坐起来,站起来,伸懒腰,打呵欠。会堂执事擦了一根火柴;一刹那,他的红胡子被照亮了。他走到桌旁,把煤油灯点亮。
就在这当儿,雅夏忽然想到,查鲁斯基的保险箱上那把锁的型号和开法。
9
那 些要饭的一个个拖着脚走到屋外去。信徒们慢慢开始集合起来。在大清早的亮光中,煤油灯好像变得苍白了。房间里既不暗,又不亮,而是弥漫着一种白天来 到以前的股陇的微光。有几个信徒已经开始在背诵开头三段祈祷词;其他的人还在走来走去。这些模糊的人影使雅夏想起人们的传说:尸体在黑夜里到会堂里来祈 祷。这些黑幢幢的影子摇摇摆摆地走来。他们用低沉的声音唱出非尘世的曲调。他们是谁?他们干吗起得这么早?雅夏弄不懂。他们什么时候睡觉呢?他坐在那里, 就像一个头上挨了沉重的打击、然而却知道自己神志不清的人。他醒着,但是他身心里有一部分像是在午夜里那样沉睡着。他检查他的左脚,让它休息。痛蔓延开来 了,一阵阵刺痛和沉重的感觉,从大脚趾头开始,通过脚踝,一直传到膝盖上。雅夏想到玛格达。他回家去,怎么向她交代呢?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在一起,他时常 狠心地对待她,但是不知怎么着,他知道这一次她受到的伤害比以前哪一次更厉害。他可以拿得稳,他的脚伤不好,他就没法上演,但是他不去想它。他的眼光向约 柜方向移过去,盯着约柜上檐看,认出了刻在那上面的十诫。他回想起就在昨天夜晚(或者还是同一天吧?)他告诉赫尔曼,他是一个魔术师,不是小偷。但是不久 以后,他就闯进入家去偷了。他感到昏头昏脑,心绪混乱,不再能理解自己的行动了。人们披上祈祷巾,戴上祈祷盒;他们用皮带束在脑袋和胳膊上,把脑袋罩起 来。他呢,惊奇地望着他们,好像他,雅夏,是个异教徒,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场面似的。头一批挑选出来的信徒已经集合起来在默诵祈祷词。年轻人留着长鬓 脚,戴着便帽,束着腰带,坐在桌旁,开始学习《法典》。他们摇晃着脑袋,做手势,扮鬼脸。会众沉默了很长一会儿。他们在默诵十八段祝福词。后来,领唱人唱 起那崇高的十八段祝福词来。每一个字,在雅夏听来,都异乎寻常的陌生,却又异乎寻常的亲切:“感谢主啊,我们的上帝和我们列祖的上帝,亚伯拉罕的上帝,雅 各的上帝,以撒的上帝……你赐予慈爱和拥有一切。你以慈爱支持活人,以伟大的仁慈复活死人,扶持将要跌倒的人,治愈病人,释放被束缚的人,信任长眠于尘土 中的人。”
雅夏把这些希伯来话翻译出来,考虑着每一个字。真的是这样吗?他问他自己。上帝真的这么好吗?他太软弱了,没法答复他自己。他 有一会儿不再听到领唱人 的声音。他似睡非睡地打起吨来,尽管他的眼睛一直睁着。后来,他惊醒过来,听到领唱人说:“心怀仁慈,回到耶路撒冷,你的城市,去;正如你所说,居住在那 里……”
唁,这话他们已经说了两千年了,雅夏想。但是耶路撒冷仍然是一片荒野。他们毫无疑问还会再说两千年,不,一万年。
红胡子的会堂执事走过来。“如果你愿意祈祷,我去给你拿一条祈祷巾和两个祈祷盒来。你得付一戈地。”
雅夏原来打算拒绝,但是他马上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硬币。会堂执事要给找头,但是雅夏说:“别找了。”
“谢谢你。”
雅夏一个劲地想逃走。他有多少年——天知道有多少年——没戴祈祷盒了。他从来没有披过祈祷巾。但是他还来不及站起来,会堂执事已经拿着祈祷盒和祈祷巾回来了。他还递给他一本祈祷书。
“你要念祈祷词吗?”
“祈祷词?——不。”
他 没有力气站起来。好像所有的力气都被剥夺了。他还感到害怕。也许警察在外面等他吧?盛着祈祷巾的口袋就放在他身旁的长凳上。雅夏不慌不忙地拿出祈祷 巾。他把手伸进口袋去摸到了祈祷盒。他感到好像是人人都在望他,等着看他怎么办。他恍恍炮炮地感到,似乎一切都要凭他现在怎么对付祈祷巾和祈祷盒了。如果 他披戴得不对头,那么这就会证明,他在逃避警察的追捕……他开始披祈祷巾。他找应该有绣花或者条子的地方,因为这是个标记,表明这一部分应该披在头上,但 是他既找不到绣花,也找不到条子。他笨手笨脚地理祈祷巾的穗子。一个穗子扫在他的眼睛上。他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那样充满着羞耻和恐惧。他们都在嘲笑他。所 有在场的人都在他背后格格地笑。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把祈祷巾披好,但是它还是从肩膀上滑下来。他把两个祈祷盒掏出来,不知道哪一个是戴在头上的,哪一个是戴 在胳膊上的。应该先戴哪一个呢?他在祈祷书里找说明,但是字迹在他眼前变得模模糊糊。星星点点的火花在他面前摇晃。我只希望别晕过去,他提醒他自己。他感 到要呕吐。他开始求上帝了:天父啊,可怜可怜我吧!什么都行,可别让我落到这个处境!他摇摇头,硬撑着不晕过去。他掏出一条手绢,吐了一口唾沫在手绢里。 火星继续在他面前晃动,上上下下像锯于的来回似的。有的是红的,有的是绿的,有的是蓝的。他的耳朵里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在打钟似的。一个老人走过来 对他说:“喂,我来帮你一把。把袖子卷起来。左胳膊的,不是有胳膊……”
哪一条是左胳膊呢?雅夏问他自己。他开始把左胳膊的袖子卷起来, 手绢又从他的肩膀上掉下来了。他身旁围了一堆人。如果埃米莉亚在场亲眼看到这种景象, 那才妙哪!他突然想到。他现在不是魔术师雅夏啦,而是一个依靠别人帮忙、被别人嘲笑的、笨手笨脚的窝囊废。嗜,终于来啦,上帝的惩罚!他焦急地对他自己 说。
他心里充满着懊悔和自卑感。现在他才看清他原来打算干的好事,而上帝怎样拦阻了他。这对他像一个启示。他任凭别人由着他们的心意给他披 戴,就像一个筋 断骨折的人任凭别人给他包扎。那个老人把皮带绕在雅夏的胳膊上。他背诵祝福词;雅夏像一个小孩子似的重复着念。他吩咐雅夏低下头去,给他按规矩把祈祷盒缚 在头上。他把皮带绕在雅夏的手指头上,绕成希伯来字微。
“你一定好久没有祈祷了,”一个年轻人说。
“很久了。”
“晤,永远不会太晚的。”
仍 然是这帮犹太人,一会儿以前还带着成年人的嘲笑望着他,现在看着他,流露出好奇、尊敬和亲切的神情。雅夏明显地感到那些人对他表示的爱。他们是犹太 人,我的兄弟,他对他自己说。他们知道我是一个罪人,然而他们饶恕我。他又感到羞耻,不是因为他笨手笨脚,而是因为他背叛和邱污了他们的友情,还准备把它 丢掉。我到底怎么啦,说到头来,我是世世代代敬畏上帝的犹太人的后裔。我的曾祖父是个殉道者。雅夏记得,他父亲临终前把他叫到身前,说:“答应我。你始终 要做一个犹太人。”
他的父亲握着他,雅夏的手,一直到咽气。
我怎么能忘掉这件事呢?怎么能呢?
那一圈犹太人 散开了。雅夏独自个儿站着,披着祈祷巾,戴着祈祷盒,拿着祈祷书。他感到左脚沉重、牵痛,但是他继续祈祷,为他自己把希伯来语翻译出来: “感谢他,他说话,世界乃存在;感谢他,他乃是世界起初的创造者。感谢他,他说话和作为。感谢他,他判决和执行。感谢他,他施仁慈于大地,重赏敬畏他的 人。”
说也奇怪,他现在相信这些话了:上帝创造世界。他同情他创造的众生。他赏赐那些敬畏他的人。雅夏在唱这些字句的时候,思索着他自己的 命运。多少年来, 他一直避开会堂。万万料想不到,在几天里,他两次闯进会堂:头一次在路上他遇到一场暴风雨;现在是第二次,又闯进来了。多少年来,他毫不费事地打开最复杂 的锁,现在一把简单的锁,这种锁任何一个普通的撬保险箱的小偷都一刹那就能打开,却把他难住了。他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跳过几百次,一点伤也没有;偏偏这 一次,他从一个低矮的阳台上跳下来,脚倒受了伤。明明是天上那些神不允许他走上犯罪的道路,不允许他抛弃埃丝特和改变宗教信仰,也许他那去世了的父母都在 为他调停。雅夏又抬起眼睛,盯着看约柜的檐板。他已经背叛,或者说,已经打算背叛十诚的每一条啦!他差一点儿把老头儿查鲁斯基掐死!他甚至贪恋海莉娜,已 经编织了一个罗网,在引诱她落进去了。他已经探测了罪恶的深渊。这是怎么发生的?什么时候发生的?他生性善良。冬天,他把面包屑撒到屋外去喂鸟。他在一个 要饭的面前,很少不布施一点钱。他一直对骗子、欠债不还的人和江湖医生深恶痛绝。他一直为自己为人正派、做事公道感到自傲。
他站在那里, 弯着膝盖,发觉自己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也许更糟糕的是,这么缺乏见识,吓得呆住了。他已经变得烦躁,苦恼,任性,不管这种事该不该做。 他拖人下水,看不到——假装看不到——他一直在泥塘里越陷越深。只剩下一条线拴着他,使他还没有最后摔进无底坑。但是那些对人表示同情的力量联合起来,终 于使他现在披着祈祷巾,戴着祈祷盒,拿着祈祷书,站在一群正派的犹太人中间。他唱着:“以色列啊,你要听”,用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他背诵着十八段祝福词, 思索着其中每一个字。早已忘掉的童年的虔诚现在回来了,这是一种不要求印证的信仰、一种对上帝的敬畏、一种对误入歧途的悔恨。在世俗的书本上,他学到了什 么呢?世界是自己创造的。太阳、月亮、地球、动物、人,都是从一团雾中产生的。那团雾是从哪里来的呢?再说,雾怎么能产生一个有心、有肺、有胃、有脑子的 人呢?那些书上嘲笑宗教信徒把一切归功于上帝,然而他们自己却把一切智慧和力量归功于一个不知道自身的存在的、视而不见的自然。雅夏感到从祈祷盒上有一道 光照进他的脑子,给那里一间间房间开了锁,照亮了幽暗的场所,解开了结。一切祈祷词中都说着同样的话:有一个上帝,他看,听,怜悯人;他遏制怒火,宽恕罪 行,但愿人们忏悔;他掌管这个世界——而且不仅如此——还掌管另一个世界的善恶,惩恶赏善。
是啊,另外的世界是有的,雅夏一直感到。他几乎能看到它们。
我一定要做一个犹太人!他对他自己说。跟其他犹太人一样的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