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1
五旬节过去了。雅夏又要准备上路。他待在家里的最后一个夜晚说了一些话,把埃丝特吓坏了。
“要是我再也不回来,你会觉得怎么样?”他问她,“要是我死在路上,你会怎么办?”
埃丝特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出声,要求他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但是他坚持自己的想法。“这样的事情会发生的,你知道。就在前不久,我爬上市政厅的高楼;当时一不小心,我就可能从那儿摔下来。”他还提到遗嘱,说什么万一他去世,劝她不要哀悼得太久。接着,他带她到一个地方,他在那里暗暗藏着几百卢布的金币。埃丝特不满地说,他破坏了他们临别前最后几个钟头的气氛,要知道这一次分别以后,他们要到赎罪节才能重新见面呢;他反问她:“晤,譬如说,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将要离开你呢。你会怎么说?”
“什么?你爱上另一个女人啦。”
“别傻头傻脑地惹人笑。”
“你还是跟我说实话的好。”
他跟她接吻,赌咒发誓地说,他永远爱她。他们两人中间出现这样的场面并不稀罕。他喜欢提出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事情来逗弄她,提出使人为难的问题惹她恼火。如果他坐监牢,她会等他多久?或者如果他到美国去呢?或者他害了肺病,住在疗养院里不能出来呢?埃丝特总是用同样的话回答:她不可能再爱别人;没有了他,她的生命就结束了。但是他经常提出这种问题。他现在又问了:“要是我变成一个苦修的信徒,跟立陶宛的那位圣徒一样把自己砌在一间没有门的小屋里仟侮,那会怎么样呢?你仍然对我不变心吗?你会从墙上的一个小洞给我送饭吗?”
埃丝特说:“用不着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仟悔。”
“那得看人要控制的是哪一种热情,”他回答。
“那么我会跟你一起关在那间小屋里,”她说。
结果又是拥抱,爱抚,明确地保证永不变心的爱情。后来,埃丝特睡着了,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第二天,她一直斋戒到中午。她悄悄地念着她在一本祈祷书上找到的一段祈祷词:“全能的上帝,我是你的,我的梦也是你的。……”她还在奇迹创造者里布。梅耶的施舍箱里放了六个铜币。她要求雅夏作出神圣的诺言,不再用这些废话折磨她,因为人怎么能预先知道未来的事情呢?——一切都是由上天注定的。
节日过去了。雅夏套上大车,准备离家出发。他带着猴子、乌鸦和鹦鹉。埃丝特号陶大哭,眼皮都哭肿了。她偏头痛,左边胸脯上像是压着一块铁似的。她不喜欢喝酒,但是同他分手以后那最初的几天里,她总是喝几口樱桃白兰地提提精神。那两个女裁缝也因为她心情悲伤而遭殃;她挑剔每一条线缝。说也奇怪,雅夏走了以后,那两个姑娘也沉着脸——他就是那种“幸运儿”。
他在礼拜六夜晚出发。埃丝特随着他的大车,一直把他送到公路上。她还要向前送,但是他开玩笑地用马鞭把她赶回去。他不希望她独自一个人在黑夜里很远地走回去。他最后一次跟她接吻,把她留下,只见她站在那里——眼泪汪汪,伸出着两条胳膊。多少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分手的,但是现在分手比过去更困难了。
他咂着舌头发出咯咯的声音;两匹马迈开步子,开始小跑起来。夜色柔和;快要变圆的月亮挂在天空中。雅夏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层薄雾。过了一会儿,他放松缰绳。月亮同他一起在赶路。在灿烂的月光下,田野里绿色的小麦的尖端闪烁着明亮的银光,每一个草人儿、每一条小路、路旁的每一朵矢车菊他都辨得出。露水像面粉似的从天上的一个筛子里落下来。田野里沸沸扬扬,好不热闹,好像有看不见的谷子在倒进一个看不见的水磨里去似的。连那两匹马有时候也回过头来。人几乎能听到植物的根在吸收大地的养料,茎干在长高,地面底下的小河在汩汩地流着。有时候,一个影子像是神话里的鸟似的掠过田野。每隔一会儿,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不是人的声音,也不是野兽的声音,好像是一只怪物在太空中什么地方翱翔。雅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摸摸他的手枪,这是他随身带着用来对付拦路抢劫的强盗的。他是在通向皮阿斯克的路上。在那里,在那个小镇外,住着玛格达的母亲,一个铁匠的寡妇。在皮阿斯克镇上呢,他算了一算,在他那些熟人中间,到底有几个是名声很坏的小偷,还有一个泽茀特尔,一个被丈夫抛弃了的女人,他跟她还有私情哩。
不久,眼前出现了打铁工场,一座被煤烟熏黑了的建筑:歪屋顶裂开着,像一个废弃了的乌窝;墙斜了;窗变成了一个洞。从前,玛格达的父亲亚当。兹巴斯基就在这里锻斧头和犁锌。他是一个贵族的儿子,他父亲被一八三一年的起义弄得倾家荡产。他把玛格达送到卢布林去上过学,后来在一场瘟疫中送了命。八年来,玛格达一直给雅夏当助手。既然她是个要把戏的,她就得把头发剪短;演出的时候她穿着紧身衣翻斤斗,用脚转木桶,给雅夏递变戏法的道具。他们一起住在华沙旧城的一套公寓里。她算是他的女用人,就用这个身份在市政厅登记。
那两匹马一定认出了那个打铁工场,因为它们跑得更快了。只见它们穿过养麦地和马铃薯地,经过一个路旁的圣龛,那里供着怀抱圣子的圣母马利亚,在月光下这座圣像显得出奇的生动。马车再向前驶去,出现了一个坐落在小山上的天主教公墓,由矮栅栏围绕着。雅夏的眼睛紧盯着公墓。那里躺着永远安息的人。他总是在公墓里寻找去世了的生命的征象。他听到过各种闪烁在坟墓间的小小的火焰的故事——还有鬼魂和幽灵的故事。据说雅夏自己的祖父在去世以后就是接连几个礼拜、几个月出现在他的孩子面前,甚至出现在陌生人面前。有人甚至说,他有一次敲他女儿的窗子。但是现在雅夏什么也看不到。一棵棵桦树挤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是木化石。虽然没有风,树叶却发出沙沙的响声,好像它们自己在颤动似的。墓碑互相沉默地凝视着——同永远不可能再开口的人那样沉默着。
2
兹巴斯基母女两人都在等雅夏;尽管黑夜早已来到,她们都没有上床。铁匠的寡妇,埃尔兹贝泰。兹巴斯基是个胖子,大得像一座干草堆。她的白头发用发夹束在后面;她的脸虽然很大,看上去神色温和。她坐着在玩“磨性子”。尽管她年纪轻轻就成了一个孤儿,所以既不能读,又不能写,她对于纸牌的知识却毫不含糊地表明,她出身于贵族家庭。她从前一定长得相貌美丽,因为甚至现在还五官端正;她的鼻子很好看,稍微有点翘;她的嘴唇又薄又漂亮,牙齿一个也不缺;眼睛闪闪发亮。不过,她有一个宽阔的双下巴,长着一个几乎垂到胸脯的甲状腺肿瘤;她的乳房像阳台似的凸出着;她的胳膊又粗又大,跟一般人的大不相同;她的身躯像一个塞满了肉的麻袋,一块块肉从身上鼓出来。她两只脚有病,甚至在屋子里走动都要用手杖月D 副纸牌又脏又皱。她在嘟嘟嚷嚷地自言自语:“又是黑桃一点!这是个不吉利的预兆。要出乱子,孩子们,要出乱子!……”
“出什么乱子啊,妈?不要迷信!”玛格达嚷着说。
玛格达已经把她的行李摆在一个有铜箍的箱子里——箱子是雅夏送给她的一件礼物。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不过看上去年轻得多,观众认为她顶多十八岁。她身材瘦小,皮肤黝黑,胸脯平坦,简直是皮包骨头,叫人没法相信她是埃尔兹贝泰的女儿。她的眼睛是灰绿色的,狮子鼻,嘴唇丰满而且向上掀起,好像随时准备着让人亲吻似的,又像快要哭的孩子的嘴。脖子又细又长;头发是灰末色的;高颧骨上显出玫瑰疹的红色。她的皮肤上布满疹子;在寄宿学校里她的绰号叫蛤螟。她当初是个阴郁、内向的学生,带着鬼鬼祟祟的神情,爱好希奇古怪的动作。即使在那时候她已经显得非常灵活。她能够手脚麻利地爬上一棵树,精通最新的舞蹈;熄灯以后,她从窗口溜出宿舍,随后用同样的方法回来。玛格达直到现在谈起寄宿学校,还认为那里是地狱。她功课很差,一直受到同学们嘲笑,因为她爸爸是个铁匠;连老师对她都没有好感。她有几回打算逃跑,经常跟同学吵嘴;有一回,她受到处罚以后,在一个修女的脸上降了一口唾沫。玛格达的父亲一死,她就离开学校,没有得到文凭。不久以后,雅夏就雇她去当助手。
玛格达年纪比较轻的时候,有人说,她只要有个男人,那些疹子就会退净,因为明摆着那是青春痘;但是她后来做了雅夏的情妇,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糟糕。玛格达并不隐瞒她跟雇主的关系。每一次雅夏到兹巴斯基家来过夜,同她一起睡在凹室里那张大床上;早晨,她母亲甚至给床上那一对端来牛奶红茶。埃尔兹贝泰管雅夏叫“我的儿子”。玛格达的弟弟博莱克对雅夏憋着一肚子火,发誓要报仇雪恨,但是他终于对这种情况也感到习惯了。雅夏维持这一家人的生活。他掏钱让博莱克去酗酒,玩纸牌,斗骨牌。每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博莱克威胁要对那个败坏兹巴斯基家声誉的该死的犹太人进行报复的时候,埃尔兹贝泰用拳头捶他的脑袋;玛格达会说:“你碰一碰他脑袋上的一根头发,咱俩一起死!你跟我一起进坟墓!我凭着去世了的爸爸起誓。……”
接着,她向后弓起身子,发出嘘嘘的声音、像一只猎面对着一条狗。
这一家人衰落了。玛格达跟着一个魔术师走南闯北。博莱克钻在皮阿斯克那帮小偷中鬼混。他们把贼赃交给他送到那些销赃的那里去。他经常同杀人犯睡在一起。埃尔兹贝泰呢,变成一个贪吃的人。她胖得差一点连门都走不过。从一大清早到临睡前念最后一声“圣父”以前,她的嘴里不停地嚼着美味佳肴——酸菜煮红肠啦、油饼啦、洋葱烤肉汁煎蛋啦、肉馅煎饼啦,或者是麦片粥啦。她的两条腿沉重得她连礼拜天都去不成教堂了。她会对她的两个孩子伤心地说:“咱们给撇下啦,撇下啦!你们的爸爸一死,但愿他的灵魂在天上得到安宁,咱们就变得像是灰尘。……没有人关心咱们。……”
附近一带的人说,埃尔兹贝泰为了博莱克,把玛格达牺牲了。埃尔兹贝泰盲目地溺爱他,纵容他的每一个怪念头,为他的一切肆无忌惮的举止行为辩护,把最后一个子儿掏出来给他。尽管她不再到教堂里去,她仍然向耶稣祈祷,给圣徒献蜡烛,在圣像面前膜拜,背祈祷文。埃尔兹贝泰害怕一件事——他们的恩人雅夏万一出什么事,万一他不再对玛格达感到兴趣,但愿永远不会出这种事。这一家人是靠他的慷慨过日子的。她,埃尔兹贝泰,活像一堆破烂,四肢都害关节炎,脊背被风湿痛折磨得变了形,大腿上静脉曲张,胸口上长了一个肿块,硬得像鹅卵石——她一直担心,生怕它像她妈生的那个肿块一样扩散,但愿妈妈在天堂里安息吧。……
博莱克一大清早到皮阿斯克去了;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跟那帮狐群狗党——这是埃尔兹贝泰对那帮小偷不客气的称呼——一起过夜。他在那座小镇上也有个情妇。所以这一个夜晚,埃尔兹贝泰既等着雅夏,又等着博莱克。“磨性于”这种纸牌游戏不但预示未来,而且告诉她那两个人到底谁先来——一什么时候来。每一张纸牌,对她来说,都表示某种意义。只要把纸牌洗一下,同样的国王、皇后、杰克,就流露出新的表情。那些印刷的肖像,照她看来,都是有生命的、懂事的而且是神秘莫测的。她一听到她的狗布雷克汪汪地叫起来,接着是大车的轮子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就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表示感谢。感谢耶稣,他来啦,她的宝贝的卢布林孩子,她的恩人。她知道他在卢布林有个妻子,而且同皮阿斯克那帮为非作歹的坏蛋有来往,但是她不容许自己去细细思量这种情况——多想又有什么用呢?人只能拿他可能得到的那一份儿。她是个穷寡妇;她的孩子是孤儿——谁能揣摩得透一个男人的心。总比把女儿送进工厂去做工好,她在那里会害上痨病,咳得肺都烂掉;也总比把她送去当窑姐儿好。每次雅夏的大车来到,埃尔兹贝泰总会产生同样的感觉——邪神恶魔在阴谋吞噬她,但是她向救世主祈祷和哀求,依靠这个方法去打败他们。她拍拍手,得意扬扬地望着玛格达,但是她的女儿生性骄傲,仍然毫无表情,尽管做妈妈的知道得很清楚,她心里是高兴的。雅夏既是这个姑娘的情人,又是她的父亲。还有谁会为这么一个干瘪、乖僻的女子操心呢?她瘦得像一条树枝,胸脯这么扁平。
埃尔兹贝泰叹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把她的椅子向后推开,费劲地站起来。玛格达又踌躇了一会儿,接着猛地冲到门外,伸着两条胳膊跑到雅夏面前:“亲爱的!……”
他跨下车,跟她接吻,拥抱。她的皮肤是火热的。布雷克一开始就摇着尾巴向客人献殷勤。鹦鹉在笼子里数落;猴子在尖叫;乌鸦呢,一会儿呱呱地叫,一会儿说话。埃尔兹贝泰等雅夏同她的女儿亲热一番以后,才在门槛上出现。她站在那里,又大又粗,活像个雪人,耐心地等他像一位绅士那样去吻她的手。每一次他来,她总是拥抱他,吻他的额头,用同样的话欢迎他:“有客进门——上帝进门。……”
接着,她会哭起来,撩起围裙,轻轻擦眼睛。
3
埃尔兹贝泰盼雅夏来,不光是为她的女儿,也是为她自己哪。他总是从卢布林带点东西来给她:一些好吃的东西,肝啦、芝麻糖啦、点心铺里买的糕点啦。但是比那些好吃的更重要的是,她巴不得有个人同她谈谈。尽管她对博莱克百依百顺,为了他做牛做马,他不愿意听她讲话。她一开口讲故事,他就会粗暴地打断她:“得了,妈妈,总是瞎吹,总是瞎吹。”
埃尔兹贝泰被他一顶撞,话都哽在喉咙里,她会咳嗽,脸涨得通红,像中风病人似的。她气喘吁吁,打着呢逆,不得不让那个畜生似的博莱克去给她倒水,拍颈窝和背心,让哽在她喉咙里的那股气平下去。
玛格达呢,正好相反,她很少开口。人能够对她说三个钟头的话,讲给她听最稀罕的事情,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有雅夏,这个犹太人,这个魔术师,会引起埃尔兹贝泰说话的兴致,鼓励她倾吐心里话,像对待大母娘那样对待她,而且不是把她当讨厌的、而是可爱的丈母娘对待。他原来是个穷孩子,从小就成了孤儿;埃尔兹贝泰,照他看来,就像是他的母亲。她心里想,这么许多年来,雅夏始终同她们在一起,玛格达应该谢谢她哩。她,埃尔兹贝泰,给他烧他喜欢的饭菜,向他提出各种切合实际的劝告,提醒他提防仇人,甚至为他详梦。她给他一只微小的象,那是她祖母的庄园里的一件传家宝,他走绳索或者演出任何绝技的时候把它别在翻领底下。
虽然他一到就再三说明,他不饿,埃尔兹贝泰总是给他端来饭菜。样样都是事前准备好的:刚熨过的桌布啦、生炉灶的引火柴啦、他喝酒用的瓷酒杯啦、他盛菜的蓝图案的盘子啦。什么都不缺少,甚至还有餐巾。埃尔兹贝泰被人称道是个最了不起的主妇。她的丈夫不妨是个铁匠,但是她的祖父沙平斯基的庄园上有四百个农奴,他还同高贵的拉齐威尔家的人一起打猎呢。
埃尔兹贝泰已经吃过晚饭,但是雅夏一来,她又胃口大开了。他们互相热烈的问候以后,雅夏和玛格达到凹室里去;埃尔兹贝泰忙着准备饭菜。她的疲劳像奇迹出现似的一下子消失了。她的腿到了夜晚经常像压了铅那样沉重,现在看上去好像护身符显出了妙用,不再蹒跚不灵了。她一眨眼就在炉灶里生起火来,又是煮又是炸,动作利索得叫人吃惊。她愉快地叹气。玛格达爱慕他,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他甚至给她,埃尔兹贝泰,也带来了新生命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同以往一模一样。他再三要她相信他不饿,但是饭菜已经摆在他的面前,香味散发到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她准备了樱桃奶油煎饼,那上面撒着白糖和肉桂末。桌子上摆着一瓶樱桃白兰地,还有雅夏上次来的时候从华沙带来的甜酒。雅夏尝了一口食物以后,马上想多吃一点。玛格达平时胃口很小,而且害着便秘,突然变得胃口正常起来。那条狗摇着尾巴在雅夏的脚旁转来转去。用罢咖啡和甜油饼以后,埃尔兹贝泰开始回忆起往事来:她的丈夫生前对她多么忠诚啦;他把她搂在怀里啦;有一回沙皇的马车停在打铁工场前打一个掉了的马掌啦;在等的时候,沙皇自己走进他们的家啦;她,埃尔兹贝泰,给了他一杯伏特加啦。她最惊险的一个经历是一八六三年起义期间她窝藏起义者,并且把哥萨克骑兵的行踪向波兰军队通风报信。凭着她能言善辩的口才和眼泪汪汪的神情,她救过一个被俄国兵鞭打的贵妇人。玛格达当时还是个孩子哩,但是埃尔兹贝泰扭过头去要她证实。“你不记得了吗,玛格达?你坐在那个将军怀里,他穿着有红条子的裤子,你坐在那儿,玩他的勋章呢。你不记得了吗?唉,孩子们……他们的脑袋像白菜……吃吧,亲爱的孩子……再来点煎饼。不会让你吃坏的。我的奶奶,但愿她在天上为咱们说说情,她时常说:‘肚子是个无底洞。”’一个故事引到另一个故事,埃尔兹贝泰害过各种各样的病。她有一只乳房开过刀,后来用针缝起来。她拉下上衣的领口,把刀疤露出来。有一回,她只剩一口气啦——一教士给她行了临终涂油礼;他们已经量了她的身材,准备做棺材了。她像死了似的躺着,看到天使啦、鬼魂啦、幻象啦。突然她去世了的父亲出现,撵走了一切幽灵,嚷着说:“我的女儿有小孩。她死不得!……”当时她开始浑身淌汗,汗珠大得像糖豆。
那架有木摆的时钟指明,已经是午夜了,但是埃尔兹贝泰反而更起劲。她还有十来个故事没讲呢。雅夏礼貌周到地听着,提出恰当的问题,需要点头的当儿点点头。她讲的那些奇迹和预兆听起来同卢布林的那些犹太人讲的几乎一模一样。玛格达开始打呵欠和脸红。
“妈,上一回你给我讲这个故事讲得完全不一样啊。”
“你说什么,孩子?你怎么敢?你在我的宝贝孩子面前叫我丢脸。是啊,你妈是一个地位低微的寡妇,没有钱,不显赫,不过不会是个撒谎的人——永远不会!”
“你忘啦,妈!”
“我什么都忘不了。我这一辈子像一条挂毯似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接着,她开始讲一个严寒的故事。那一年,冬天开始得这么早,犹太人在结茅节搭不成帐篷。大风把茅草顶都吹掉。汹涌澎湃的激流冲毁了磨坊里的水闸,冲塌了堤坝,淹没了半个村子。后来,一场场大雪在大地上堆起来,把人埋在雪堆里,就像陷在沼泽里那样;直到第二年春天,他们的尸体才被人发现。饿狼离开树林,闯进村子,把孩子从小屋里叼走。在这一片冰天雪地的严寒里,橡树都冻得裂开来。这当儿,博莱克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他是个中等身材的小伙于,嗓音沙哑,红脸上长着麻子,淡蓝眼睛,黄头发,狮子鼻,鼻孔同哈叭狗的一样大。他穿着绣花背心、马裤、高筒靴,戴着一顶有羽毛的帽子——活像一个猎人!他嘴角上叼着一支烟卷。他一边吹口哨,一边走向前来,像个醉汉似的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发现雅夏,他就哈哈大笑起来,接下来马上脸一沉,露出凶相。
“晤,晤——原来是你在这儿。”
“互相接个吻,姊夫跟小舅!”埃尔兹贝泰颤巍巍地说。“说到头来,你们俩是亲戚……只要雅夏跟玛格达在一起,他就好像是你的哥哥,博莱克——甚至更亲近,更亲近哪。”
“别说啦,妈妈!”
“我到底求什么呢?无非是求个和平罢了。从前有一个教士在讲道的时候说,和平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露珠,充分滋润田野。那是主教从采斯托科夫到咱们这儿来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就像这是今天的事情似的——他戴着一顶红便帽。”
埃尔兹贝泰哽住了。她又开始淌眼泪。
4
雅夏急着要去华沙,但是他不得不逗留一两天。谈了一会儿,他到凹室里那张大床上去过夜。埃尔兹贝泰已经在床垫里塞满新草,换上新的麻布枕头套和麻布被单。玛格达没有马上来到他的身旁。她先去洗脸梳妆。她的母亲帮她用肥皂擦洗身子;洗罢,给她穿上一件周围和胸口镶花边的长睡袍。雅夏悄悄地躺着,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奇。“这全是因为我腻烦透啦,”他对自己说。他注意听着。母女两人在为一件什么事情争吵着。玛格达上床以前,埃尔兹贝泰喜欢给她出主意。她还说服玛格达随身佩一个薰衣草香囊。博莱克摊手摊脚地躺在板床上打呼嗜。真奇怪,他,雅夏,这一辈子就像在走绳索似的,离开灾难只有几英寸。只要他走错一步,博莱克准会把刀子扎进他的心窝。
雅夏打了个盹儿,梦见自己在飞。他从地面上升起来,飞翔啊,飞翔。他不明白他以前为什么没有试过—一这是多么容易,多么容易啊。他几乎每天夜晚梦见这个景象;每一次醒过来,他感到在他眼前出现过一种不正常的现实情况。他时常拿不准这是一场梦呢,或者不过是思想在作怪。几年来,他念念不忘这个念头:装上一对翅膀飞翔。如果一只鸟办得到,人为什么办不到呢?翅膀一定要做得相当大,应该用做气球的那种坚固的绸料子做,它们应该缝在翅脉上,像伞似的可以张开和收拢。如果一对翅膀不够,在腿上可以装上蹼,像蝙蝠的那样,来增加浮力。人比鸟儿重,不过鹰实际上也不见得比人轻,它们甚至能够抓起一只羔羊,带着它飞走。只要雅夏有一时半会儿不去思念埃米莉亚,他就把心思都花在这个问题上。他有几抽屉的计划和简图,几大包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来的报道。不用说,许多尝试飞行的人死于非命,但是他们事实上飞了起来,尽管时间很短。只要料子坚固,翅脉有弹性,人麻利、轻巧和灵活,这件事一定办得到。如果他,雅夏,在华沙屋顶卜,或者更好些,在罗马、巴黎或者伦敦的屋顶上飞行,那会在世界上引起多大的轰动啊。
他分明又在打盹出了,因为玛格达上床的时候,尽管他睁开着眼躺着,他却吓了一大跳醒过来。她身上带来了青黄菊的芳香。她同过去一样显得腼腆,像一个羞涩的处女,微笑着,好像在赔不是似的。她在他身旁躺下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冰冰冷,穿着一件大大的睡袍;她的头发刚梳过,还是湿淋淋的。他伸出手去,在她消瘦的胸肋上摸下去。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不吃东西吗?”
“吃的,我怎么不吃东西呢。”
“你倒是容易飞起来的。你的分量跟一只鹅差不多重。”
他们两人一跑码头,就非常亲热,但是现在经过了长期的分离——几个礼拜来,他同他的妻子埃丝特在一起——他们变得疏远起来,需要重新熟悉。这像是新婚第一夜。她背对他躺着;他不得不悄悄地用甜言蜜语哄得她转过身来。屋里有她的母亲和弟弟,她仍然感到害臊。只要他说话的声音太响,她就用手掌捂住他的嘴,叫他别出声。他搂住她;她像小姑娘似的在他怀里索索颤抖。她对他轻声低语,低得他刚能够听到。他干吗隔了这么久才来?她确实害怕他再也不来啦。妈走来走去,唠叨个不停,怨天怨地……担心他抛弃她,玛格达。博莱克跟那帮小偷鬼混在一起。这真丢丑,真丢丑。他可能去坐牢。再说,他喝酒喝得太多。喝得醉醺醺,逛来荡去,惹是生非。雅夏这几个礼拜在卢布林于了些什么?一天天过去,慢得像糖蜜的流动。
真叫人惊奇,这个腼腆的姑娘能够变得这么热情奔放,像着了魔似的。她像下阵雨似的吻着雅夏,完全按照他教她那样由他摆布——不过默不作声,生怕可能吵醒她的母亲或者弟弟。这好像是他们在黑夜的精灵面前举行的一次秘密仪式。尽管她在学校里学会说一口纯正的波兰话,她现在含糊不清的咿语是乡下土话,他只能勉强听懂;她的出言吐语——奇怪、夸张,是世世代代的庄稼人传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