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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万一我离开你,记着我会回来的。千万别变心。”
“不会的,亲爱的,死也不会变心的!”
“我会给你装上翅膀,让你飞起来。”
“可不是,我的天主啊……我现在已经在飞啦。”去了。雅夏准备走到皮阿斯克去,说他不得不到铺子里去买几件东西。埃尔兹贝泰正要拦住他,巴望他回来吃早饭,但是玛格达摇摇头,不让她这样做。她从来不干涉他。他同她接吻;她低声下气地说:“别忘了回家的路。”
集市天一亮就开始了,但是迟到的庄稼人仍然从大路上走来。有一个人牵着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母牛准备送去宰,另一个人牵着一头阉猪或者一只山羊。妇女们 在头巾底下放着木架——表示已经结过婚——带着她们盛在碗里、罐里和篮里的商品,上面盖着麻布。她们满脸堆笑,向雅夏打招呼。她们记得几年前他在这一带村 子里巡回演出过。一辆大车出现了;车上是一对庄稼人的新郎和新娘,还有几个音乐师;个个都用碧绿的嫩枝和花环装饰着。音乐师们一边拉小提琴,一边曼声歌 唱。一群庄稼姑娘像鹅似的挤在另一辆大车上,她们唱起一支立誓向男人报仇的歌来:我是黑的,啊,黑的。
我还要使自己变得更黑,你关心的那些人当中,亲爱的小伙子,我会受得最黑。
我是白的,啊,白的。
我还要使自己变得更白,你对我看一眼,亲爱的小伙子,就会倾心,但是我根本不理睬。
泽茀特尔,那个被抛弃了的女人,住在屠宰场后面的小山上。她的丈夫莱布什。莱凯奇,不久以前,从雅诺夫的监狱里逃了出来;他眼下在哪里却没有人知道。 有的人说,他已经逃往美洲;有的人认为他深深地躲在俄罗斯荒野里某个地方。许多个月以来,他没有信寄来。小偷们有他们自己的帮会,也有头子和帮规,每个礼 拜给泽弗特尔两个盾。不管哪一家的当家人坐了牢,他们通常都是这么办的。但是事情越来越清楚,那个莱布什看来永远无影无踪了。这两口子没有孩子。泽弗特尔 不是本地姑娘;她是从维斯杜拉河对岸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小偷坐了牢,他们的妻子通常是规规矩矩的,但是泽弗特尔被人认为行为可疑。哪怕不是安息日的日子, 她也插金戴翠,不裹头巾,还在安息日生火煮饭。现在她的救济金哪一天都可能取消。
雅夏对这一切完全知道,但是他还是同这个女人勾搭上了。他穿过一条条偏僻的小胡同来到她家,每一回给她三个卢布。他现在给她送去一件从华沙买来的礼物 ——一条珊瑚的项链。这简直是发疯,他有妻子,他有玛格达,他如醉如痴地迷恋着埃米莉亚,———在这个粪堆顶上,他指望什么呢?他一再下定决心,要断掉这 个关系,但是只要他一到皮阿斯克,他总是身不由主,又被吸引到她那里去了。他现在正向她家里跑去,既害怕又热切,好像是一个马上要第一回同女人睡觉的学生 似的。他不是走卢布林街到她家里去,而是穿小路。尽管五旬节已经过去,这里的路面上仍然潮湿粘滑,但是泽弗特尔的家里是清洁的,挂着窗帘,摆着一盏灯,纸 灯罩上垂着穗子;床上有软垫;地板刚擦过,还撒上砂,好像礼拜五夜晚向蜡烛举行祝福仪式似的。泽弗特尔站在屋子中央——她是一个相貌年轻、头发卷曲的女 人,眼睛黑得像吉普赛人,左腮帮上贴着一个美人斑,脖子上挂着一串料珠项链。她调皮地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用维斯杜拉河对岸的口音说:“我原以为你一 定不会来啦!”
“我说要来就来,”雅夏沉着脸说。
“一位想不到的贵客!”
接吻,送礼,等她端来兑菊粉的咖啡,对他来说,全是丢脸的事情,但是就像小偷不得不去偷钱一样——他呢,不得不偷爱情。她闩上门,免得有人闯进来,而且在钥匙孔里塞上纸。他越是着急,她越是故意磨磨蹭蹭。他一直意味深长地向床看,但是她拉开花布窗帘,表示还不到时候。
“世界上发生了一些什么大事情?”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要是不知道,那么谁知道呢?我们挂在这儿,你像一只鸟儿那样自由自在,东逛西荡。”
她挨近他坐下,她的圆滚滚的膝盖贴着他的。她把裙子撩到让他看见她的黑长筒袜的袜口和红吊袜带。
“我难得看到你,”她抱怨起来,“我已经忘了上一回是什么时候看到你的。”
“你听到什么你的男人的消息吗?”
“找不到啦——好比石沉大海。”接着她微笑起来,流露出一副既顺从又蛮横的虚情假意的神情。
他不得不听她把话说完,因为一个嘴碎的女人是非把话唠叨完不可的。哪怕她是在抱怨吧,她的话也是滔滔不绝的——又流畅又圆滑,好像玩具手枪里射出来的 豌豆。她在这儿皮阿斯克有什么前途呢?莱布什再也不会回来啦。大洋的对岸不妨算是另一个世界。她实际上已经是个寡妇了。他们每个礼拜给她两个盾,但是这能 维持多久呢?他们钱库里的钱这么少。帮里倒有一半人在监牢里过日子。再说,凭这么一丁点儿钱她能买什么呢?顶多只能买煮麦片的水。她欠了许多人的债。她没 有衣服穿。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对头。她们没完没了地说她的闲话;她的耳朵一天到晚都在发烧。夏天,她还受得了,但是雨季一到,她就会走投无路啦。泽弗特尔 在怨大怨命的时候,还不停地捻着她那条项链。突然她右腮上现出一个酒窝。
“啊,雅夏尔。带我一起走吧。”
“你知道我办不到。”
“为什么?你有个班子,还有一辆大车。”
“玛格达会怎么说呢?你的街坊会怎么说呢?”
“她们反正要说的。你那个波兰女人能够干的事,我都能够于。也许比她于得更好。”
“你能翻斤斗吗?”
“我不会翻,难道不能学吗?”
这全是废话。她长得太胖,当不了演杂耍的。她的腿太短,她的屁股太大,她的胸脯凸得太出。
她这一辈子什么也干不成,只能当用人———-一还能当另一种人,雅夏想。尽管他,雅夏,肯定不爱她,但是他有时候会忌妒。他在跑码头的那些礼拜里,她 在干什么呢?得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上这儿来,雅夏想。这不过是因为我感到非常腻烦;我想有短短的一会川摆脱一切—一他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像一个借酒浇愁的 酒徒那样,他想。他永远不明白,别人怎么能凑合着住在一个地方,毫无忧郁地跟一个女人生活一辈子呢?他,雅夏,永远心情沮丧。他突然掏出三个卢布,带着孩 子气的庄重态度放在她裙子底下的大腿上——一个在膝盖附近,另一个高一点儿,第三个在大腿尽头。泽弗特尔望着他,流露出古怪的微笑。
“这没有用。”
“这肯定对谁都没有害处。”
他赤裸裸地对她说—一按照她的水平说话。他的一个特点就是能够适应任何人。这对行使催眠术是个有利因素。泽弗特尔不慌不忙地把硬币收起来,放在食具柜上一个研钵里。
“晤,不管怎么样,谢谢。”
“我急着呢。”
“急什么呀?我一直惦记你。几个礼拜以来,我没有听到你的一点消息。你好吗,雅夏?说到头来。咱们到底是好朋友嘛。”
“是啊,是啊……”
“干吗心神不定?我知道啦——准是有了个新情人!告诉我,雅夏尔,告诉我。我不是那种爱忌妒的人。我懂得好歹。不过你一看到女人就像蜜蜂看到鲜花,总 是换新人。这儿闻闻,那儿舔舔,然后‘嘘!’——一你嗡嗡地飞走了。我多么羡慕你!我要是能做男人,把我最后一条衬裤拿出来也值得!”
5
“是啊,有了个新的,”雅夏说。他需要同人谈谈。同泽弗特尔在一起,就像同他自己在5 那样无拘无束。他不怕她忌妒,也不怕她发火。她像一个庄稼姑娘依顺地主老爷那样依顺他。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起来。她流露出辛酸的微笑,这是受了委屈还感到乐趣的那种女人的微笑。
“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她是谁。”
“一个教授的寡妇。”
“寡妇,嗯?好,好。”
“有什么好。”
“你爱她吗?”
“对,有点儿。”
“要是一个男人说‘有点儿’,那他的意思是说全心全意。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年轻?漂亮?”
“不太年轻。她有个十四岁的女儿。”
“你爱的是哪一个,是做妈妈的呢,还是女儿?”
“两个都爱。”
泽弗特尔的喉咙动了一下,好像她在把什么东西咽下去似的。“你没法两个人都爱啊,老兄。”
“眼下,有了做妈妈的,我也满意了。”
“教授是干什么的,像——个医生吗?”
“他以前在大学里教数学。”
“什么叫做数学?”
“用数字计算。”
她想了一会儿。“我知道啦,我早就知道啦。我,你瞒不了我。只要对男人瞧上一用民,我就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你想干什么,跟她结婚吗?”
“不过我已经有老婆啦。”
“对你来说,老婆算得了什么呢?你怎么碰到她的?”
“她在剧场里;有人介绍我们认识。不,我在表演心灵感应术;我告诉她,她是个寡妇和别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的呢?”
“那是我的秘密。”
“哦,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吗?”
“她爱上了我。她愿意撤下一切,跟我一起出国。”
“就这么走吗?”
“她要跟我结婚。”
“跟一个犹太人?”
“她要我改变一点儿宗教信仰。……”
“就这么一点儿,嗯?——干吗你非要出国不可呢?”
雅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恶狠狠起来。“我在这儿有什么呢?二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演出,而我仍然是个穷小子。我在绳索上还能走多久呢?顶多十年嘛。人人夸 赞我,可是没人肯出钱。在别的国家,他们欣赏像我这样的人。有_个只懂几套戏法的人变得又出名又有钱。他在皇上面前演出,乘着高级四轮马车跑码头。要是我 在西欧出了名,我在这儿,波兰,就会受到不同的待遇。你懂得我跟你说的话吗?这儿,他们模仿外国的一切。一个演歌剧的歌唱家尽管唱得像猫头鹰叫、要是他在 意大利演唱过,人人都喝彩:‘好!’”
“说得对,不过你得改变宗教信仰。”
“那又怎么样?你给自己划个十字,他们把水撒在你身上。我怎么知道哪一位上帝是真的?谁也没有到天上去过。反正我也不祈祷。”
“你成了天主教徒,你就准会祈祷,没错儿。”
“在国外,谁也不注意这一套。我是个魔术师,又不是个教士———你知道,眼下流行着一种新鲜玩意儿呢。熄灯以后,你把鬼魂召来。你坐在桌子旁,把双手放在桌面上,桌子就升起来了。所有的报纸上都登满了这种消息。”
“真的是鬼魂吗?”
“别惹人笑话。全是那个巫师干的。他伸出脚去,把桌子顶起来。他把大脚趾头扭一下,发出啪的一声,那就是说,鬼魂传来了信息。最有钱的人都参加这种降灵会,尤其是女人。譬如说,有一个人的儿子死了,他们巴望跟他来往。他们付钱给巫师,他就把那个儿子的鬼魂召来。”
泽弗特尔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真蠢!”
“也许那是妖术吧?”
“他们压根儿不懂什么妖术。”
“我听说在卢布林有个人能够用一面黑镜子显出死人。他们说,我在那儿能够看到莱布什。”
“那么,你干吗不去呢?他们会给你看一张相片,告诉你那就是莱布什。”
“哦,他们倒是让你看到东西的。”
“白痴,”雅夏说,他感到惊奇,自己居然同泽弗特尔这样的人谈论这种事情,“我能够让你在镜子里看到你喜欢的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奶奶也成。”
“上帝是没有的,对不?”
“上帝当然是有的,不过谁也没跟他讲过话。上帝怎么能讲话呢?要是他讲意第绪话,基督徒就听不懂;要是他讲法国话,英国人就会发牢骚。《摩西五书》上说,他讲希伯来话,可是我没有在那儿听他讲啊。说到鬼魂,那也是有的,不过没有魔术师能把他们召来。”
“灵魂是怎么回事呢?啊,我真害怕。”
“怕什么呢?”
“夜晚,我躺下去,没法闭上眼睛。所有的死人都在我面前列队走过。我看到他们把我妈妈送进坟墓。她浑身雪白……咱们到底干吗要活在世上?我非常惦记你,雅夏尔!我不愿给你出主意。不过那个异教徒会把你拉到地狱里去的。”
雅夏恼火了。“她怎么会呢?她爱我。”
“这不会有好结果。你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一定要做个犹太人。你的老婆会落得个什么结果呢?”
“要是我活不成,她会怎么办?男人一死,过了四个礼拜,那个婆娘又去站在结婚的华盖底下了。泽弗特尔,我可以跟你坦白地说。咱们俩中间没有秘密。我要碰碰运气。”
“那么,我呢。”
“我发了财,也不会忘掉你的。”
“得了吧,你早就会忘掉啦。你跨出门槛那会儿,就已经忘啦。别以为我是在忌妒。我头一回认识你,我激动得直打哆嗦。我会给你洗脚,而且喝你的洗脚水。 可是,我跟你比较熟悉以后,我就对自己说:‘泽弗特尔,全是白搭——干吗要打哆嗦呢。’我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懂得不多,不过我肩膀上长着一个脑袋。 我想得很多,有各种各样的念头。听到风在烟囱里呼呼地打口哨,我就非常忧伤。你不会相信我的话,雅夏尔,不过近来我甚至想到过自杀。”
“干吗偏偏想到这件事情呢?”
“只因为我感到腻烦,手边又有一条绳。我看到梁上有个钩子。就是灯旁那个钩子。我站在脚凳上,那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接着,我笑起来啦。”
“为什么?”
“哪儿有什么理由。你把绳使劲一抽,那不是全都完了吗……雅夏尔,带我到华沙去吧。”
“家什怎么办?”
“我把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儿卖掉。让哪一个人来占个便宜吧。”
“你到华沙去干什么呢?”
“别担心,我不会赖在你身上白吃的。我会像故事里那个要饭的女人那样走掉。我会站在哪一家人家的门口,说:‘我就待在这儿。’人到哪儿都能洗洗涮涮,提篮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