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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纪元前第四世纪
本世纪是一个战争的世纪。
国际形势完全改观,各封国纷纷宣布改为独立王国,各封国国君也纷纷改称国王——跟从前管辖他们的周王朝的国王站在平等地位。
但奇迹发生在秦国身上,这个最落后、最不惹人注目的偏僻小国,在法家巨子公孙鞅主持下变法成功,就像一条闯进瓷器店的蛮牛一样的闯进了国际社会,各国惊骇失措之余,不知道自己也变法图强,而只一味的乞灵于外交政策,有些国家主张联合起来抵抗,用武力把它制服。有些国家主张跟它和解,以求避免眼前的伤害。
国际间外交战激烈。
一 封国的消失与蜕变
本世纪(前四)开始后,三个重要的封国相继灭亡。
第一个是齐国。跟鲁国三桓、晋国三晋一样,齐国政权在上世纪(前五)便落到田姓大臣的家族手中,经过数十年的经营,到本世纪(前四)发展成熟,纪元前三八九年,周姓家族的族长田和仿效三晋的办法,把贿赂送给洛阳周王国的国王姬骄,姬骄发挥了周王朝国王最后一次剩余价值,下令擢升田和当齐国国君。齐国原来的国君姜贷,则被放逐到海边的一座小城。十年后的纪元前三七九年,姜贷逝世,姜姓齐国灭亡。
其次是晋国,晋国的分裂使人惋惜,因为在所有的封国中,晋国的面积最大,力量最强,最有资格统一当时乱糟糟的中国。纪元前三七六年,晋国最后一任国君姬俱酒被三晋逐出宫廷,废为平民。仅余的两个城市,也被三晋瓜分。晋国灭亡。
再其次是郑国,它位置在华北大平原的中央要冲,春秋时代是晋楚两大长期霸权必争之国。晋国灭亡的次年(前三七五),韩国向它进攻,首府新郑(河南新郑)陷落,郑国灭亡,韩国就把首府从平阳(山西临汾)迁到新郑。
三个重要封国的灭亡,国际上没有一个国家说一句支持的或同情的话,好像一片枯叶在激流中沉没,连一个涟漪都不能引起。
本世纪(前四)中期之后,当时中国版图上只剩下下列八个重要的国家。这八个重要的国家中,除了楚王国外,其他七国,在理论上仍然是周王朝的封国,国君仍然只能称“公爵”称“侯爵”。但他们早已不满意这种低一级的身份。于是,从六十年代起,国君们一窝蜂的摆脱封国的名义,一律改称国王,建立跟周王国地位完全平等的独立王国。下表是他们的王国名称和王国的首都:
楚王国郢都(湖北江陵)
齐王国临淄(山东淄博东临淄镇)
魏王国安邑(山西夏县)(不久迁都大梁·河南开封)
宋王国睢阳(河南商丘)
秦王国咸阳(陕西咸阳)
韩王国新郑(河南新郑)
赵王国邯郸(河北邯郸)
燕王国蓟城(北京)
其他仍存在的还有越来越小的卫国(河南濮阳)、儒家大本营的鲁国(山东曲阜)、苟延残喘的邹国(山东邹城)、滕国(山东滕州)、历史模糊的中山王国(河北定州)以及古老的周王国(河南洛阳),但一个比一个微不足道。尤其是周王国,从前它还可以在精神上自我陶醉,关着门宣称他是天下的共主,中国的元首,至少还有一旦被利用的价值,如分封三晋跟分封田和之类。现在连这点自我陶醉也告终结,只剩下可怜的空壳,国王穷困潦倒,每天忙着内部斗争,跟一个部落酋长相差无几。 魏国是战国时代前期的超级强国——犹如郑国是春秋时代前期的超级强国。魏国在没有建立王国之前即以霸主的姿态出现,称雄国际舞台六十余年。它的开国国君魏斯一连任用了三位法学派人物:一位是前面叙述过的李俚;一位是镇守邺城(河北临漳)的西门豹;一位是开辟并镇守西河地区(黄河以西·陕西北部)的吴起。魏国位于中原的中央,拥有最肥沃的耕地,农产品的收入在各国之上。李俚当宰相期间,制定法律,调整赋税,使社会得到长时间的安定。西门豹在邺城一带兴办灌溉工程,使魏国更富上加富。吴起不仅是杰出的政治家,而且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家。在他镇守西河期间,像泰山压顶一样,紧压住秦国的北疆,如果再多给他十年时间,秦国可能会被他片片蚕食。 本世纪(前四)四十年代,尚是封国的魏国,国力达到巅峰。纪元前三五四年,大将庞涓进攻赵国的大城邯郸(那时赵国的首府仍在晋阳——山西太原)。赵国向齐国求救,明年(前三五三),齐国派出援军,总司令田忌、参谋长孙膑采取攻击敌人所必救的战略,统率齐兵团直接进入魏国本土。庞涓果然回救,在桂陵(河南长垣)陷入埋伏,大败而归。 ——这里面包括一个著名的出卖朋友的故事:庞涓和孙膑同是鬼谷子的门徒,也是最要好的朋友。庞涓先离开老师,当了魏国的大将,最初还怀着纯洁的友情向魏国国君魏囗推荐孙膑。可是庞涓不久就发现孙膑的才干远超过自己,可能被国君赏识而夺取自己的位置,他没有鲍叔牙对国家和对管仲那种高贵的情操,他决心采用冤狱手段,排除孙膑。于是,他命人告发孙膑谋反,当然是证据确凿,然后再由庞涓虚情假意的一再哀求,国君魏囗才勉强赦免孙膑一死,但仍砍断他的双足,以防逃亡。从此孙膑不能走路,只能在地上爬行。庞涓所以没有杀他,是为了要他写出记忆中鬼谷子所传授的一部兵法。孙膑感激老友的救命之恩,当然愿意写出。但写了一半,他发现了被陷害的真相,就伪装疯狂,啼笑无常,有时候连屎尿都吃下去。等到庞涓的防范稍为松懈,孙膑就逃回他的祖国——齐国,被齐国最高军事首长田忌任命为参谋长(军师),作战时他不能骑马,就坐在特制的车子上指挥。这个故事的另一意义是,大黄金时代中,政权不再是世袭的花花公子们的私产,有才能的平民可以很容易地擢升为政府的高级官员,思想学术自由的天地中,一定拥有一个生气蓬勃的开放社会。 纪元前三四一年,魏国再发动第二次侵略战争。由太子魏申亲自担任总司令,庞涓担任参谋长,进攻韩国。韩国也向齐国求救,田忌、孙膑仍然使用攻击敌人所必救的老战略,统率齐兵团再度进入魏国本土,直指魏国的东方重镇大梁(河南开封),并在马陵道(山东阳谷西南)布下埋伏。魏兵团不得不回军应战,结果又第二度大败,魏申被俘自杀,庞涓在黑夜中被引到下棵上面写着“庞涓死此”的大树之下,当他命卫士燃起火把,察看上面写的是什么时,伏兵向着火光,万箭俱发,把他射死。庞涓是一个典型的卑劣人物,他临死都没有丝毫对他的负义行为感到惭愧,反而诟骂孙膑侥幸成名。 二 吴起与越王国 魏国的开国国君魏斯是一位英明的领袖,这由他能任用三位法家巨子,可作为证明。而吴起是三巨子中更为杰出的一位,他是卫国人,在鲁国当过低级军官,然后投奔魏国,立下开辟河西(陕西北部)广大疆土的功勋。有一次,魏斯跟吴起一齐在龙门(山西河津西北)渡黄河时,魏斯不禁赞赏说:“山川如此险要,正是魏国的珍宝。”吴起说:“一个国家的存在,在政治修明,不在山川险要。夏王朝末代君主姒履癸,东有济水(发源于太行山,东流注入渤海,现在河道已被黄河所夺),西有华山(五岳之一),南有伊阙(洛阳南郊关隘),北有羊阳阪(山西平顺东),结果被商王朝灭掉。商王朝末代君主子受辛,东有泰山(五岳之一)。西有孟门(河南辉县西大行山关隘),南有黄河,北有恒山(五岳之一),结果被周王朝灭掉。魏国如果政治腐败,同舟共济的人都可能成为敌人。”魏斯欣然接受这个十分不顺耳的勉励。 纪元前三八七年,魏斯逝世,他的儿子魏击——庞涓丧师辱国时国君魏囗的父亲继位,这时吴起的声望很高,魏击准备任用他当宰相,现任宰相公叔大为恐慌,公叔是一个精明透顶的政客,他像演戏一样进行他的权力斗争。公叔的妻子是一位公主——魏斯的女儿,公叔在新王魏击面前,竭力赞扬吴起,认为吴起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足有资格担任魏国的宰相。问题是,吴起是卫国人,恐怕他不能专心忠于魏国。不过这也容易解决,公叔建议说,如果选一位公主嫁给吴起,就把吴起的心拴住了。魏击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 于是,公叔夫妇在精密的设计下,摆下筵席,邀请吴起,筵席上,公叔的妻子以公主的身份,鼻孔朝天,把公叔像牛马一样喝来叱去,百般凌辱。吴起看到眼里,大为震骇,暗暗庆幸自己幸而没有跟公主结婚。不久,国君魏击向吴起说,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吴起紧张起来,婉转但坚定地表示不敢当。公叔就向魏击警告:“娶公主是一般人做梦都梦不到的荣耀,吴起竟然拒绝,恐怕他的志向高于公主,我们必须提防。”魏击遂对吴起改变态度。 吴起这时才知道中了公叔的圈套,但已不是可以用口舌解释的了。他只好逃亡,逃到楚王国。国王囗疑诚意地欢迎他,并任用他当楚王国的宰相。楚王国自从上上世纪(前六)伍子胥鞭尸之后,已二百年之久,不能恢复昔日的威势,囗疑把希望寄托在吴起身上,交给他大权。 吴起对这个庞大古老、内部已腐烂不堪的王国,先从整理法律规章着手,使它简明切实,然后严格执行,把一些政治垃圾——只发议论不做事和贪污腐败的官员,以及花花公子型的贵族,全部免职,逐出政府,任用有才干的干部,提高行政效率,把节省下来的经费,用到武装部队上。吴起身为总司令,但他经常跟最低级的士兵生活在一起。只几年工夫,楚王国骤然强盛。影响力向南直到百越(广东、广西、福建三省及湖南、江西二省南部),向北则阻止新兴的魏、韩两国南下,向西攻击秦国,深入汉水上游(陕西南部)。国际间都感觉到问鼎中原的古老灾难又要重演。 然而,那些失去官位权势和失去贪污机会的政治垃圾,跟附在他们身上的寄生分子,宁愿国家衰亡,也不愿自己的既得利益丧失,于是一个很明显的现象发生,那就是怨声载道。纪元前三八一年,囗疑逝世,吴起失去了保护人,愤怒的垃圾迫不及待地群起向吴起攻打——箭如雨下。吴起的谋略到底高人一等,他逃到囗疑停尸的所在,躲在尸体底下,乱箭固然射死了吴起,但也射中了囗疑的尸体。等到囗疑的儿子囗臧即位,下令逮捕射死吴起和射中老王尸体的叛徒,七十余家被屠杀。 吴起对楚王国的贡献是一个奇迹,可借不过六年的短短时间,不能作更大的发挥,基础也不稳固,吴起一死,光芒又熄。 但吴起不过就原有规模认真的加以整顿而已,二十年后,更大的一个奇迹在秦国出现。 三 历史上最大的魔术——秦国变法 历史发展到现在,本世纪(前四)已过去三十余年,位于西方蛮荒的秦国还默默无闻,没有人看出这个落后而贫穷的小国有什么前途,能维持现状,不被魏国并吞,已算上等运气了。 两位伟大的政治家使历史改观,一位是秦国国君赢渠梁,一位是吴起的同乡、祖籍卫国的法家学派巨子公孙鞅。赢渠梁主持的虽然是一个贫穷的小国,但他雄心勃勃地想恢复三百年前纪元前七世纪时他祖先赢任好的霸业。他在即位的明年(前三六一年),就发出征求贤能人才的文告,欢迎能使秦国富强的知识分子光临秦国。在那个时代,各国延揽政治人才,犹如二十世纪各国延揽科学人才一样。赢渠梁确认,人才决定国家的命运。 公孙鞅虽是卫国人,但卫国太小,不能作为凭借。所以很早就到魏国,在魏国宰相公叔痤手下做事。公叔痤很了解他,正要向魏国国君魏囗推荐他,而公叔痤一病不起。魏囗亲自前往探望,向他询问后事。公叔痤说:“公孙鞅的才干,高我十倍,我死之后,请把国政交给他。魏国前途,在他身上。”魏囗不禁大吃一惊。迟了一会,公叔痤又说:“大王如果不能用公孙鞅那么请把他杀掉,不要让他出境。一旦被别的国家延揽,将成为魏国第一大患。”魏囗告辞出门后,对左右说:“公叔痤病势沉重,已经语无伦次了,竟然教我把国家大权交给公孙鞅。而且一会工夫,又教我杀了他。”大臣魏昂深知公孙鞅的才能,也向魏囗推荐,魏囗一笑置之,魏囗只是一个普通的庸才,不是一个革命性人物。 公孙鞅在魏国亦彻底绝望,他适时地前往秦国。 赢渠梁跟公孙秧促膝长谈,这是姜小白跟管仲促膝长谈历史镜头的重演,赢渠梁对公孙鞅相见恨晚。公孙鞅告诉赢渠梁说:“对一项学问怀疑,绝对不能成功。对一件措施怀疑,也绝不能成功。一个有真知灼见的人,必被世人排斥。不可跟愚昧的人讨论进取开创,只可使他们看到丰富的收获。高度智慧的见解,跟世俗不同。成大功的人只跟少数人相谋,不去征求多数人的意见。要国家强盛,只有彻底地改革。”于是这块魏国扔掉的石头,成了秦国墙角的磐石。赢渠梁把大权交给这个素不相识的客卿,命他依照他的计划和步骤,进行彻底改革——当时的术语称为“变法”。 公孙鞅在颁布变法令之前,先把一根十米长的木棍立在首府栎阳(陕西临潼)南门,下令说,“把它拿到北门的人,赏十两黄金。”当大家惊疑不定时,他又提高赏金为五十两。一个好奇的青年姑妄把它拿过去,竟然如数的得到赏金。这是公孙鞅的第一步,他先要人民信任并尊重政府,政府在得到人民信任尊重之后,才能有所作为。 公孙鞅所作的改革,可归纳为下列十一个主要的具体项目: 一 强迫人民学习最低程度的礼仪。父子兄弟姐妹,不准同睡一个炕上,必须分室而居(炕,用土坯或砖砌成的大床,设有灶门,冬天可以在其中燃火。北方冬天严寒,一家老幼全睡在上面取暖)。 二 统一度量衡制度。强迫全国使用同一标准的尺寸、升斗、斤两。 三 建立地方政府系统。若干村组成一乡,若干乡组成一县,县直属中央政府。 四 建立社会基层组织。十家编为一组,互相勉励生产和监督行动,一家犯法,其他九家有检举的义务。而检举本组以外的其他犯罪,跟杀敌的功勋一样,有重赏;藏匿犯人,跟藏匿敌人一样,有重罚。 五 强迫每一个国民都要有正当职业,游手好闲的人,包括世袭贵族和富商子弟,如果不能从事正当职业,一律当作奴隶,送到边疆垦荒。 六 用优厚的条件招请移民。不分国籍,凡到秦国从事垦荒的,九年不收田赋。以求人口迅速增加,而人口就是兵源。 七 鼓励生产。人民耕田织布特别好的,积存粮食特别多的,免除他的赋税和劳役。 八 一家有两个成年男子,强迫分居(这是增加生产和增加人口的手段)。 九 人际间争执,必须诉诸法庭裁判,不准私人决斗。私人决斗的人,不论有理无理,一律处罚。 十 对敌作战是第一等功勋,受第一等赏赐。 十一 必须作战有功才能升迁。贵族的地位虽高,商人的财富虽多,如果没有战功,不能担任政府官职。 从这十一个项目,可看出秦国那时还处在半野蛮状态,落后、穷困、腐败和一片混乱。也可看出变法意义不仅是单纯的改变法令规章,不仅是单纯的只改变上层建筑,而是彻底地改变,军事改变,政治改变,政府组织和社会结构、风俗习惯改变,甚至道德价值标准和人生观念都要改变。“变法”是人类智慧所能做的最惊心动魄的魔术,它能把一个侏儒变成一个巨人,把一个没落的民族变成一个蓬勃奋发的民族,把一个弱小的国家变成一个强大的国家。 只用了十九年时间,秦国继魏国之后,崛起为超级强国之一,但它比魏国的实力雄厚百倍。 ——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次辉煌变法,只有在大黄金时代户才会有这种伟大的成就,但公孙鞅也付出跟吴起所付出的一样使人沮丧的代价。丧失既得利益的既得利益阶层,永远把改革恨入骨髓。纪元前三三八年,赢渠梁逝世,他的儿子赢驷继位,怨声载道的愤怒垃圾群,包括赢驷的皇家教师公孙贾和赢虔,他们乘机反扑,指控公孙鞅谋反,公孙鞅遂受车裂的酷刑处决。儒家学派一直用这个悲惨结局,告诫后世的政治家,万万不可变法。 ——二千二百年后,日本帝国效法公孙鞅,实行变法,即著名的“明治维新”,使一个跟当初秦国同样落后的古老日本,也魔术般地崛起。历史已显示一个定律,处在巨变的时代,有能力彻底改变的国家强,改变而不彻底的国家乱,拒绝改变的国家则继续没落,只有灭亡。 四 合纵对抗与连横和解 纪元前三五○年,公孙鞅把秦国的首府从栎阳(陕西临潼),迁到咸阳(陕西咸阳)。纪元前三四○年,即魏国马陵道大败的次年,公孙鞅率领大军,作变法后最重要的一次武力展示,向疮痍未复的魏国进攻,魏军再度大败,魏国总司令魏昂被公孙鞅俘虏。魏国国君魏囗捶胸打跌说;“我懊悔不听公孙痤的话。”以魏囗的平庸和当时对公孙鞅的痛恨,他不可能懊悔失去这个人才,恐怕是懊悔没有杀掉他。魏国这次受的打击十分沉重,把吴起辛苦开辟的河西疆土(陕西北部)全部丧失给秦国。首府安邑(山西夏县)跟秦国只隔一条黄河,失去安全保障,只好向东迁到三百公里外的重镇大梁(河南开封)。 这一战距公孙鞅纪元前三五九年开始变法,只十九年,秦国已强大到迫使超级强权的魏国一蹶不振,割地迁都,这种声势立即引起各国的震恐。 国际上从此出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长期紧张局面,旧传统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知识都不能应付这个雷霆万钧的压力。于是以秦国为对象,产生了两种崭新的但也恰恰针锋相对的战略思想和外交政策。一是合纵对抗政策,即围堵政策,主张从北到南,各国缔结军事同盟,共同抵御秦国的侵略,秦国如对某一国发动侵略,即等于向所有的盟国侵略,各国同时出兵作战。另一是连横和解政策,即和平共存政策,主张从西到东,各国同时跟秦国签订友好条约,保持双边的和平关系。 这两种政策,由两个平民出身的学人苏秦、张仪提出。 苏秦是周王国人,家庭贫苦,他曾向秦国国君赢驷推销过统一中国的策略。赢驷刚刚杀了公孙鞅,正在讨厌所有的外国人,苏秦碰了一鼻子灰,把旅费耗尽,几乎是乞讨着回到故乡。正在织布的妻子看见久别的丈夫落魄归来,连身子都没有移动。苏秦向他正在煮饭的嫂嫂索饭充饥,他嫂嫂好像没有听见。苏秦惭愧之余,改变主张,提出对秦国采取合纵对抗政策。再下功夫研究国际局势跟着主们的心理,疲倦的时候,他用铁锥猛刺自己的双腿,血流遍地。纪元前三三三年,他再度出发,先去见燕国国君姬文公,这一次他获得突破性的成功。姬文公介绍他去见赵国国君赵语,赵语万分高兴这个建议,于是连锁介绍,苏秦一连到了韩国、魏国、齐国,最后再到楚王国。六国完全同意签署这个盟约,并一致任命苏秦为他们的宰相,使他担任“纵约长”——南北合纵对抗盟约组织的秘书长,围堵政策完成。 ——最戏剧性的一件事接着发生,当苏秦从楚王国返回赵国报命时,经过洛阳,周王国的国王姬扁,诚惶诚恐地隆重接待他,沿途扫除街道,准备官舍。苏秦已不是上次回家那种可怜兮兮的模样了,他以六国宰相之尊,鲜衣怒马,随从如云,他的祖国同胞真是又敬又羡。那位使他挨饿的嫂嫂,也匍匐路旁。连头都不敢抬。苏秦问她:“你从前怎么那样轻视我?而今天又怎么如此恭敬?”那位嫂嫂老老实实说:“只因为你今天位尊而多金。”这位嫂嫂在纪元前四世纪就一语道破一个属于人性上的秘密,想得到别人的尊敬;尤其是想得到这种嫂嫂型势利眼的尊敬,其他什么都不需要,只要地位高而又有钱就够了。 张仪是魏国人,苏秦的同学好友,也是一位贫穷的学人。当他在楚王国游说时,曾因为太穷的缘故,被认定偷了东西,几乎被殴死。后来到了秦国,推销他的连横和解政策,秦国国君赢驷正在懊悔失去了苏秦,以致国际上被苏秦孤立。一旦得到张仪,就像得到了珍宝一样。张仪的谋略是,把参加合纵对抗盟约的盟国,各个击破,使他们个别的跟秦国和解。 ——站在当时东方各国的立场,合纵对抗政策是唯一的生存之路。可是,只有大政治家才能看到十年之后,只有历史学家才能看到三十年之后。各国有各国眼皮底下的现实利益,他们不但不能团结,反而互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