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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稻的田间管理,最辛苦的是从下种灌水到稻苗在水面挺立起来的四十天中。这四十天叫做“保苗期”。“保苗期”过后,十三个人全都轻松了。我们每个人管的二百多亩稻田的苗完全出齐;三千多亩水田一片碧绿。但是劳改队并不把我们中的一些人抽调回去。熟悉手工农业劳动的王队长知道,后期田管人员的清闲,正是对前期四十天中没日没夜的辛劳的补偿。何况,这时外面正源源不断地往劳改队里送人,简直使劳改队应接不暇。“文化大革命”创造了破世界纪录的犯罪率,劳改当局天天要为成批送来的罪犯的食宿问题发愁,又何必急于把我们田管人员调回到号子去呢?
回去挑饭的塌鼻子说,他在菜地碰见一个刚押来的犯人,告诉他,“外面墙上贴的法院判决布告,把街面都遮严了!”
我的天!幸亏早进来了,不然这时候也得被抓进来,早进来能早出去!我们十三个人都非常高兴,以为这是命运对我们的恩典。
“保苗期”以后,整个黄土高原陡然涂上了一层嫩绿的色棚。到处都是绿的:绿的山、绿的水、绿的田野,连空间也好象畅流着某种馨香醉人的野生汁液,鹤鸟不顾“严禁入内”的木牌,不顾带刺的铁丝网翩翩飞来,在绿色的水面上展开它们银灰色的翅膀。长脚鹭鸯在水田里漫步,那副沉思默想的模样,倒很象我们的王队长。野鸭在排水沟边丛生的芦苇中筑起了自己的巢,辛苦地经营着它们的小家庭。灿烂的阳光映照着水禽翻飞的花翎,辽阔的田野上回荡着它们欢快的鸣叫。野风在稻苗上翻滚,稻苗静静地吮吸着土地的营养。大自然充实得什么都不需要了,而人却渴望着爱情。
王队长经常到稻田区来,独自一人背着手,在田埂上转来转去,检查我们的工作。他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军绿色制服,一颠一颠地,忽搧忽搧地,和一个按着弹簧的玩具一样。苗出齐了以后,我们不怕他检查,也不跟在他屁股后面。我们照常干我们的活,抓我们的鱼,捉我们的野鸭,或是躺在柳荫下补那件永远补不好的囚衣。直到有一次他满田看完了,走到我跟前吩咐我:“告诉那些婊子儿,都拾掇一下:进水口、排水口打结实,田埂细的地方加一加。大队这一两天要来薅草了。”
我们这才忙碌起来。
第三天早晨,我们吃完值日员回去挑来的饭,洗涮着饭盆,一个出去倒水的田管组员兴奋地跑进土坯房里来,喊了一声:
“大队来了!”
每个人似乎都很激动,连我在内。大队里并没有我的亲人,没有我的朋友,但那群穿黑色囚衣的团体仿佛对我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调到田管组之前,我每日每夜都生活在那里,刻板的规章制度养成了这群人有共同的习惯,共同的生活规律,以及只有我们之间才能懂得的俚语。我也莫名其妙地放下碗筷,和大家一起跑出门外。
久违了,大队!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太阳刚出来,橙黄色的阳光只能照到柳树和白杨树最高的枝梢;黑夜还残留在地面。从我们站的土后上向斗渠坝北边望去,一片象幽灵似的灰色的人影很快地向我们这边移动过来。随后,他们渐渐地走近了。灰色转为黑色,他们的面目也清晰起来。一张张严肃的、轻佻的、克己的、放荡的、开朗的、阴沉的、善良的、邪恶的、英俊的、丑陋的面孔,随着杂沓的脚步声,从渠坝上闪过,使人们惊奇的是什么法术居然能把各式各样绝对不同的人都搜罗到这里来,同时把所有的面孔都打上一个印记——“劳改纹”。不能说他们的脸色不好,因为在农忙的时候伙食不错。但是每张脸都带着苦行僧的萧索和老讼师的多疑。尤其是鼻翼两边的法令纹和嘴角的皱褶连在一起,构成相术上说的一个大忌,所谓“腾蛇纹入口”。这条痛苦的、在普通公民脸上找不到的“劳改纹”,不仅揭示了他现在的境遇,还注定了他一辈子也摆脱不了阴暗的心理。
田管组员们肃穆地站在土丘上,没有嘲笑,没有优越感,个个神色黯然地瞧着走过去的队伍。不是在队伍里,而是在队伍外,我们才感到压抑,感到自己命运的凄惨。这是怎么搞的?我们不是个个争先恐后地跑出屋来看“大队”的么?是的。但是我们却体会不到庄子上的老乡来看劳改犯的心情。他们在旁边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在旁边看到的却是我们自己。而这个黑色的团体还有这样一个功能,就是它一旦吞噬了你,你就会完全融于其中,失去你自己。
要想看清自己的面目必须和镜子拉开一定距离。
“操!接着。”
土丘上有人向渠坝上扔去一支点燃的烟卷。警卫人员向我们瞥了一眼,并没有干涉。渠坝上走着的一个劳改犯急忙拣起来,对着嘴贪婪地呼呼吸了两口,又象接力棒似的传给其他人。虽然都发给我们零花钱,但大队的人买东西没有自由犯方便。
随后,田管人员又纷纷把昨天没吃完的西红柿黄瓜扔到渠上。扔的人和接的人都兴高采烈地,象美国橄榄球队的队员。逐渐消散的晨雾中荡漾着一片富有感染力的笑声。有人以为劳改犯人一天到晚垂头丧气。不!那样子怎么能熬过漫长的刑期?总得找点什么事来乐一下。队伍有点乱起来。而警卫人员只是喊:“快点!快跟上!”对笑着的人,他们怎么能用枪托去捣?或许,他们也怀疑这些人是真正有罪的吧。
多么象一个部队的战友啊,我想。但这支部队的敌人是谁?不知道!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得出。尽管这些人早被判定为“阶级敌人”。
队伍过完了。渠坝上的轻尘缓缓落下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小组已经到了田边,在王队长的催促下准备脱鞋下田。田管组员扔完了黄瓜西红柿,似乎尚未尽兴,脸上还挂着顽皮的笑容。本来应该哭的,然而却是笑,这究竟是人性的弱点还是人性的坚强?忽然,一个田管组员又指着北边。回头高兴地喊道:
“还有!”
把牛喂得撑死的犯人伸长脖子看了看,狡黠地笑着说:
“是女队!”
是的,是女队。
但是,在远处,你根本看不出他们是女人。把牛喂得撑死的犯人大概是凭嗅觉闻出来的吧。她们的囚衣也是黑色的,头发一律剪得很短。一九六六年以前,我刚被押进劳改队的时候,在谷场上劳动,远远地我还能分得清男女,因为那时候还允许女犯扎辫子。一九六六年以后,外面的“破四旧”风也突然刮进了劳改队,一夜之间,不管老少,女犯的辫子全部刮得精光。菜地有个女自由犯,是个六十多岁的跳大神的神婆,也被剪去了只剩几根白发的发髻,判她七年她没有怨言,还感谢政府给她的恩典:“出去我要给毛主席老人家烧香哩!”但剪她发髻的时候却号啕大哭,声嘶力竭地喊:“造孽啊!造孽啊!革命革到我的焦毛毛子上来罗!”还用跳大神时哼的调子唱着一种稀奇古怪的歌,谁也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一个月后她死了。是我这个大组长带着四个男犯去给她入殓的。那天,我们跟在面孔阴沉的王队长后面跨进女犯的号子,在一群索索发抖的女犯面前抬起了这个神婆。那四个男犯没有抬稳,门板一摇一晃,盖在她脸上的一张报纸忽搧忽搧地飘落在泥地上。我看见她干瘪的失神的眼睛朝着天怒目而视。我用食指和中指去摩掌她的眼睑,但想不到这个已经变成一根枯朽的木柴棍的神婆子,眼皮居然还保持着弹性。我把她眼睑摩掌下来,它又象蜗牛的软体一样慢慢地收缩进去:“你干啥?为啥叫我闭着眼睛?我就要睁得大大的!”在死人旁边,严酷的死亡,人人都猜不透的永恒的谜,抑制了我的好奇,我没有敢斜眼去看女犯和女犯的号子,虽说这是一个极其难得的参观的机会。只是在神婆子又睁开眼睛时听见一群女人的惊叫和女人的抽泣,还有几下叮叮咣咣的金属磕碰声,不知是哪个女犯吓得打翻了饭盆。
我们就这样把一个半睁着眼的老太婆放进了白杨木钉的“脆儿皮”里。“脆儿皮”,这是劳改犯人的俚语,要比文人所创造的“薄板棺材”形象得多了。不过,这个神婆子还算幸运,一九六○年死的犯人连“脆儿皮”也没有,只是一张芦苇编的炕席。那时,我就差点被炕席卷了出去。
女犯和男犯是绝对隔离的。隔离得我们这些男犯几乎忘了旁边还有女犯的存在。然而,毕竟农场是一个农场,劳动是一种劳动,道路是一种道路,她们确确实实就在我们身边,有的年轻的刑事犯,凭着公狗般的鼻子,能嗅出来女犯今天在哪里干活,经过了哪条道路,甚至今天她们女队发生了什么事。掉在土路上的一根橡皮筋,这是女犯们用来当作银镯子戴在手腕上的,是被剥夺了一切人间享乐的女犯的装饰品,于是成了劳改队女性的标记。这根橡皮筋就能引起男犯的遐想,编造出一个故事,还有,小号的劳改鞋,几乎象儿童般的瘦小的足迹,那压在泥土上的浅浅的小脚印,以及仍在草丛里的馒头渣和土豆皮(女犯们一般都比男犯饭量小),都会象花园里幽雅的林间小径,成为一条通往两性结合的道路。当然,这种结合只能是在精神上的,就和暗夜中的梦一样,除非双方都是自由犯,那永远也不会变成现实。
晚上点名以后回到号子,大伙儿还没入睡的时候,老劳改犯煨在火炉旁会给新来的人说许多黑色囚衣下的风流韵事。老劳改犯人是劳改队里的荷马,农场的历史就是靠他们的嘴流传下来的。据他们说,女人在劳改队里比男人难熬,她们脆弱的神经忍受不了孤独,她们总要寻求爱抚、支持和保护。有的女犯隔着铁窗向警卫人员调情:“班长,你的小老鼠要咂水水子嘛?”只要有机会——而机会总是要人去寻找的,它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直径5毫米的铁丝也拦不住她们的冲动,她们中有的人会猛地扑进男自由犯的怀抱。
现在,她们过来了。
晨雾已经完全消散。橙黄色的阳光下移到渠坝上,尘土上杂乱的足迹仿佛是无数奇异的花纹。这真是一条荒唐而充满苦难的道路。有雾的天气是不会有风的,柳树低垂着一动不动;渠边的芦苇和冰草傲然地戳向天空,似乎对这些女犯不屑一顾。女犯们踏着轻捷的步子走过我们的小丘,以挑战的姿态接受我们的检阅。是的,她们的脚步还算是轻捷的,还可看出有的女犯故意忸怩作态,因为下大田的女犯全是年轻人。
但是,如果不看她们的步态,如果她们也象芦苇和冰草那样傲然不动,谁能够相信她们是女人?《复活》里描绘踏上去西伯利亚的弗拉基米尔大道的玛丝洛娃,仿佛穿的还是裙子;我记不清那是白色的还是灰色的,总之是裙子,头上还扎着头巾。而这里的女犯们穿的却是和男犯式样完全相同的黑色囚服。宽大的、象布袋一样的上衣和裤子,一古脑儿地掩盖了她们女性的特征。她们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动物,于是比男犯还要丑陋,她们是什么?她们是女人吗?“女人”只不过是习惯加在她们身上的一个概念。她们没有腰、没有胸脯、没有臀部;一张张黑红的、臃肿的面孔上虽然没有“劳改纹”,但表现出一种雌兽般的粗野。很多女犯边走边嗑还没有成熟的葵花籽,用死鱼似的白斜眼睨我们,似乎还很洋洋自得,又仿佛这就是她们卖弄风情的一种方式。葵花籽皮沾在嘴的四周,象吐出的一圈白沫。我的胃突然痉挛起来,泛上一股酸水。我掉过脸去。我不能再看。她们会败坏我对女性的向往,对女人的兴趣,甚至败坏掉我对生活的希望。如果想到我曾经爱过的女人,我曾经欣赏过的女性的艺术形象被抓到这里来也会成为这副模样,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
我背对着渠坝咳嗽起来。
我的天!我的母亲!……
我忍然想到,那第一个用树叶或兽皮遮住自己下部的猿人,一定是只母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