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露露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因为她喜欢享受床单的摩擦,而且洗衣服很费钱。起初亨利反对她这样做:有谁会赤裸着身子睡觉的么?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太脏。后来他也照妻子的样子做了,原因是他为人马虎懒散。有客人的时候,他装腔作势,身子僵硬得像根木头(他最赞赏瑞士人,尤其是日内瓦人,他觉得他们木头木脑,很有气派),可是他对小事情很马虎,比方他不很干净,经常不更换内裤;每次露露把他的内裤弄脏,她总禁不住要瞧一瞧由于两腿摩擦而变黄色的裤裆。就个人而言,露露并不憎恶肮脏:脏点才显得更隐秘,脏点才能留下淡淡的暗影,例如在肘窝间就是。她从来不喜欢英国人,他们的躯体没有个体,没有个人的气味。可是她也不喜欢丈夫的马虎懒散,她认为这是他想过舒服的生活。早上他起来以后,总是对自己十分体贴,脑子里充满幻想,白天的光线,冰冷的水,刷子上的毛,他认为对他是粗暴的不公道。 露露仰天躺着,把左脚拇指伸进被单的一个裂缝里;实际上不是裂缝,只是小小的一段脱线。这使她很觉厌烦;明天我得把它缝好,尽管这样想,她仍然把线扯开一段,以感觉线的断裂。亨利还没有睡着,不过他已经不碍什么事。他经常对露露说明这一点,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觉得浑身上下被纤细而结实的绳索绑住,连动一动小指头也不能。一只大苍蝇落在蜘蛛网里。露露很喜欢这个高大而不能动弹的身躯紧贴着自己。要是他一直躺着不动弹,那就要由我来伺候他,我要把他当作孩子似的揩干净,有时我要把他翻过身来,打他几下屁股;另一些时候他的母亲来看他时,我找一个借口把他的身子露出来,我退下被单,让他母亲瞧见他的裸体。我想她一定会大吃一惊,她大概有十五年没看见他这样子了。露露用手慢慢地摸着丈夫的腰部,到了鼠蹊处捏了一下。亨利咕噜了一声,动也没有动。他已经犯上了阳痿。露露微微一笑,“阳痿”这个字眼总使她发笑。她还爱着亨利的时候,每逢他浑身瘫软地躺在她身边,她最喜欢想像他被小人国的人们耐心地捆绑起来这些小人国的人物是她在小时候读《格利弗游记》的时候在图画上看到的。她经常管亨利叫“格利弗”,亨利很喜欢她这样叫,因为“格利弗”是一个英国名字,露露这样就显得受过教育,不过他仍然愿意露露念起来带点外国口音。这真叫我厌烦;如果他想找个受教育的人,他去要让娜·贝德尔好了,她的两只奶子象号角,可是她懂得五种语言。我们在星期天还到苏城去的那会儿,我在他家里厌烦得要命,我随便拿起一本书来看,总有一个人走过来看看我读的是什么书,他的妹妹总要问我:“您看得懂吗,露西?……”问题是,他认为我不高贵。对呀,只有瑞士人是高贵的,因为他的姐姐嫁给一个瑞士人,这个瑞士人使她生了五个孩子,然后他们以大山压顶之势使她产生了敬畏之心。至于我,我不能有孩子,这是生理上的缘故,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他做的事情是高贵的,他同我外出的时候,不停地往小便处跑,我不得不在柜窗外面张望着等他出来,我的模样儿像个啥?他一边拉裤子一边走出来,两条腿躬成弧形,像个老头子似的。 露露把脚拇指从被单的裂缝里退出来,活动一下两只脚,享受一下在这个柔软而动弹不得的躯体旁边,自我感觉动作灵活的乐趣。她听见了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肚子在叫,这真叫我讨厌,我永远分辨不出是他的肚子还是我的。她闭上眼睛,那是液体在一大堆管子里流着的咕嘟声,人人皆有,在莉雷特身上,在我身上,都有(我不愿意去想,想起来我就肚子疼)。他爱我,他并不爱我的肠子,如果有人把我的盲肠装在一个玻璃瓶里给他看,他一定不认得,他整天在我身上乱摸,把那个玻璃瓶放在他手里,他对里面装得东西一点没有感觉,他不会想:“那是属于她的,”要爱上一个人就应该爱上他的一切,包括食道、肝脏、肠子。也许因为没有这个习惯才不爱这些东西,假如能整天看到它们,如工看到我们的手和臂一样,也许就会爱它们了。海星的爱一定比我们更彻底,每逢太阳高照的日子他们就躺在海滩上,把它们的内脏都拿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人人都可以看到;我倒要问一句:我们从哪里把我们的内脏拿出来呢?从肚脐眼吗?她闭上了眼睛,眼前又像昨天在集市里一样,出现了旋转着的蓝色圆盘,我用橡胶的箭去射那些圆盘,射中一个就有一个字母发出亮光,字母连在一起构成一个城市的名字:我差点就构成了Dijon(迪戎)这个城市的名字,却被他的紧贴在我身后的怪癖给破坏了。我不喜欢人家接触我的背后,我真希望没有背脊,我不要人家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对我做手脚,他们可以尽情享受,而我却看不见他们的手,只感觉到手在摸下去或摸上来,却不能预见它们要到哪里去;他们可以用眼注视着你,你却看不见他们,他就喜爱这样。亨利从来不会想到这一切,他只想到紧贴在我的背后,我敢肯定他是故意挨着我的屁股的,因为他知道我会因有一个屁股而羞得要命,我羞得要命就会使他兴奋,可是我不愿意想他(她害怕了),我愿意去想莉雷特。她每天晚上总是在同一时间想莉雷特,是在亨利开始说话含糊不清和哼哼的时候。不过她遇到了抵抗,另一个想出现在她的眼前,有一阵子她甚至看到了黑色而卷曲的头发,她以为这就是了,她战栗起来,因为谁也不知道要出现的是什么,要是脸蛋还可以,那不算什么,可是有些晚上由于许多肮脏的回忆都浮现到表面上来,害得她一夜没有合眼,对于一个男人的一切都熟悉,尤其是连那个都熟悉,是可怕的。亨利可不是那么回事,我能从头到脚想像他的样子,他的样子使我深为感动,因为他是软绵绵的,肉体全是灰色,只有肚子是粉红色。他说一个身材好的男人坐着的时候,肚子上该有三条褶痕,而他的却有六条,只不过他是两条两条一起数的,而且不愿意瞧见别的皱褶。她想起莉雷特就心烦:“露露,你不知道一个漂亮男人的身体是怎样的。”真可笑,我当然知道,她的意思是想说一个富有肌肉的身体,浑身像石头一样硬,我不喜欢,帕特森就有一个这样的身体,他紧紧搂住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像一条小毛虫一样软绵绵的。至于亨利,我嫁给他是因为他软绵绵的,像个神甫。穿着长袍的神甫像女人那么温柔,他们似乎也有下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真想轻轻地撩起他们的袍子,看看他们的男人的膝盖和衬裤,他们的两腿之间会有东西使我觉得很有趣;我会用一只手掀住长袍,另一只手沿着大腿往上摸,一直摸到我想的地方,到不是我酷爱女人,可是男人那话儿,躲在长袍底下是软绵绵的,宛如一朵大花儿。问题在于事实上永远不可能把它握在手里,它安安静静倒还好,可是它像个畜生似的蠢蠢欲动,坚硬起来,叫我真害怕……爱,真实肮脏事。我爱亨利是因为他阳痿,没有这种事,我见了就笑,有时还亲亲它,我不害怕,就像我不害怕一个孩子似的。晚上碰到他的身体他就涨红了脸,把头转过一边叹气,可是它动也不动,安安静静地在我的手心里,我也不抓紧,我们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睡着了。于是我仰天躺着,心里想着神甫,想着许纯洁的事务,想着女人,我用手抚摸我的肚皮,我的平坦而漂亮的肚皮,我把手往下挪、往下挪,接着就感到快感;这种快感只有我才能给我自己享受。 她的眼前出现卷曲的头发,像黑人的头发。胸口里慌乱得像梗塞着一个球。她紧紧地闭上眼皮,最后,终于出现了莉雷特的一只耳朵,一只鲜红稍带金黄色的小耳朵,,像冰糖制的一样。露露看见这只耳朵时不像往常这样高兴,因为她同时听到了莉雷特的嗓音。她的嗓音又尖又清晰,露露很不喜欢。“你应该同皮埃尔一起离开这儿,我的小露露,这是你能做的唯一聪明的事。”我很爱莉雷特,不过她自认为了不起而且对自己所说的话兴高采烈时就有点使我感到不快。昨天,在法兰西学院,莉雷特向我俯着身子,带着通情达理而有点惊慌的神气对我说:“你不能同亨利再呆下去,既然你已经不爱他,再呆下去就是罪恶。”她从来不错过说他坏话的机会,我觉得这很不好,他一向对她合情合理,我已经不再爱他,这很可能,可是不应该由莉雷特来告诉我;在她看来一切都简单而容易,一个人继续爱着或不再爱了,对我来说就不像这样简单了。首先,我在这里有我的生活习惯,而且我爱他,他是我的丈夫。我真想揍她一顿,我一直想伤害她,因为她太胖了。“再呆下去就是罪恶。”她边说边举起了胳膊,我看见了她的腋窝,她赤裸着胳膊的时候,我就更喜欢她。腋窝。这腋窝半张开着,像一个嘴巴,露露看见一块淡紫色的肉,上面有些皱纹,长着像头发似的卷曲的毛;皮埃尔称它为“胖乎乎的密涅瓦(原注:密涅瓦是罗马神话里的智慧女神)”,她对这一切一点儿也不喜欢。露露微微一笑,她想起了她的小弟弟罗贝尔,有一天她穿着连衣衬裙,罗贝尔问她:“为什么你的胳膊下面长着头发?”她回答:“那是一种病。”她很爱当着弟弟的面穿衣服,一位他总会有一些有趣的想法,叫人琢磨不透他想找的是什么。他翻弄露露的每一件衣物,他十分小心地把袍子叠好,他的手灵活敏捷,将来一定是一个伟大的裁缝。裁缝是十分吸引人的职业,我要为他设计料子。如果我是一个男孩,我大概想当探险家或者演员,而不是裁缝,可是他经常幻想,说话不多,一直保持自己的想法;至于我,我想当一名从事慈善事业的嬷嬷到大公馆里募捐。我觉得我的眼睛十分柔软,柔软得像肉一样,我要入睡了。戴着修女帽,我的脸苍白而俊俏,样子一定很高贵。我会走进无数的候见室。可是女仆人很快就点燃烛火,我就会看见许多家里人的画像,以及放在托座上铜制艺术品。还有衣帽架子。那位夫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张五十法郎的纸币:“请手下,嬷嬷。”——“谢谢,夫人,天主保佑您。下次再见。”不过我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嬷嬷。在公共汽车里,有时我会对一个家伙频送秋波,起初他会大吃一惊,接着他就会跟着我,对我说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我会叫警察把他关进监狱。募捐得来的钱我就留给我自己。我要给我自己买些什么呢?解毒剂。这真傻。我的眼睛润湿了,我很喜欢这样,两只眼仿佛在水里浸过似的,我 的整个身躯觉得非常舒服。那顶华丽的绿色冠冕,上面镶着许多绿宝石和天青石。这顶冠冕转呀,转呀,最后变成一个可怕的牛头,可是露露并不害怕,她说:“南瓜。康塔尔的鸟儿。停下来不动。(原注:这是一句咒语。康塔尔是法国的一个省)”一条长长的红色河流沿着干旱的田野迤逦流去。露露想起了她的机动绞肉机,然后又想起了发膏。 “再呆下去就是最恶!”她惊跳起来,在黑夜里坐直身子,目光冷酷。他们在折磨我,他们难道还不发觉吗?莉雷特,我知道得很清楚她是怀着好意才这样做的,可是既然她对别人那么通情达理,她就应该明白我要考虑考虑。他对我说:“你一定来!”说时双眼发光就像火炭似的。“你一定要到我家里来,我要你整个都属于我。”他的眼睛想吸引人的时候真叫我讨厌,他紧紧捏着我的胳膊;我看见他的眼睛变成这样子,总会想到他胸前的毛。你一定来,我要你整个都属于我,一个人怎么能够说出这种话来呢?我并不是一条狗。 我坐下来以后就朝他微笑,我为他更换了搽面香粉,我涂了眼睛因为他喜欢这样,可是对这一切他都视如不见,他不瞧我的脸庞,他只盯着我的乳房,我恨不得我的乳房在我的胸前干瘪掉来使他觉得没趣,不过我也没有一个庞大的胸部,我的乳房很小。你一定要到我的尼斯别墅里来。他说别墅是白色的,有大理石的楼梯,面对大海,我们可以整天光着身子住在里面,裸体上楼梯一定很有趣,我要强迫他先上,免得他看我,否则我连步子也举不起来;我会停下来动也不动,衷心希望他变成瞎子。不过事实上对我没有多大改变,每当他在场时,我总认为我是赤裸着身体。他抓住我的胳膊,样子很凶地对我说:“你疯狂地爱着我!”我很害怕,我说:“是的。”我想使你幸福,我们要坐汽车,乘轮船到处去兜风游览,我们要到意大利,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他的别墅里没有家具,我们要在地上铺着床垫睡觉。他要我睡在他的臂膀里,我就会闻到他的体臭;我会很爱他的胸膛,因为他的胸膛又阔又呈棕色,可惜上面长了一大堆毛,我愿意男人的胸脯没有毛,作黑色而且像苔藓那么柔和,有时我抚摸这胸脯,有时却讨厌它,避而远之,但又被他拉过去紧贴他的身体。他要我睡在他的臂弯里。他会用胳膊把我紧紧搂住,我会闻到他的体臭。天黑以后,我们会听见海涛的声音,很可能他半夜醒来要干那事;我永远不能安安静静地睡觉,除非月经来了,这种时候他才不打扰我。可是据说有些男人即使在这种时候也要同妻子胡来,事后他们的肚皮上就沾有不属于他们自己的血,大概还沾污了被单、床单,真叫人恶心,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有躯体呢? 露露睁开眼睛,窗帘上染着一抹红色,是从街道里射进来的亮光,玻璃上也有一道红色的反光;露露很喜欢这种红色的光线,有一张安乐椅的影子在窗户上显现出来。亨利把他的裤子放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吊带悬空挂着。我必须给他买吊带上的拉襻了。啊!我不愿意,我不想走。他会整天亲我,我会成为他的,我会讨他欢喜,他可以瞧着我这样想:“她是我的乐趣,我摸过她的这里和那里,只要我高兴,我还可以再来一次。”在王家溢(原注:王家溢是巴黎的一条街命)。露露在被单下面踢了几脚,她想起了在王家溢发生的事就讨厌皮埃尔了。她当时站在树篱后面,以为他还留在汽车里查地图,谁知他已轻轻地走到她的背后,注视着她。露露踢了亨利一脚;这家伙快要醒过来了。可是亨利只发出“唔,唔”的声音却没有醒。我真想认识一个漂亮的青年,他像个姑娘那么纯洁,我们彼此互不接触,我们一起在海边散步,手拉着手,晚上我们睡在两张相邻的床上,我们像兄妹似的一直谈话到天明。或者我愿意同莉雷特住在一起,女人同女人在一起可真带劲;她的肩膀又肥又光滑。她爱上弗雷内尔的时候我多么伤心,只要想像他怎样抚摸她,怎样把手沿着她的肩膀和肋部摸下去,她怎样叹气,我就心烦意乱。我真想知道她裸着身子躺在男人底下感觉到有手在抚摸她的肉体时,她的脸是什么样子。哪怕给我全世界的黄金,我也不会碰她,我不知拿她怎样办才好,即使她愿意,即使她对我说:“我很愿意,”我也不干;只是如果我隐身有术,我倒愿意坐在她做爱的时候在场,看看她的脸(她的样子还像密涅瓦吗?我想不会了),摸摸她的张开的膝盖,粉红色的膝盖,听听她的呻吟声。露露舌敞喉干,噗哧一笑:一个人有时是会有这些怪想法的。曾经有一次,她虚构出皮埃尔想强奸莉雷特。我帮助他,我抱住莉雷特。昨天。她的双颊红似火,我们一起坐在他的长沙发上,互相紧贴,她加紧双腿,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们是从来没说话的。亨利发出鼾声,露露吹起口哨。我在哪里,我睡不着,我心烦,可他在打呼噜, 这笨蛋。如果他搂住我,哀求我,对我说:“你是我的一切,露露,我爱你,不要离开我!”我就会为他做出牺牲,我留下来,是的,我要留下来同他在一起,用我的整个一生,来讨他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