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问自己:“我现在将做什么?” 我没有任何职业,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我曾经学过医学和法律,但却下不了决心从事这两种职业中的任何一种;我曾在一家银行干了半年,但工作时吊儿郎当,所以只好识趣地辞了职,免得被人扫地出门。我学习还是用功的,但学的都很肤浅,脑子又不好,学得快也忘得快。
除了爱情而外,我最宝贵的就是独立自由。自青春期起,我就对它顶礼膜拜,我可以说是把它供奉在自己的心中了。有一天,我父亲因为早已考虑到我的前途,便跟我提及好几种职业,让我从中进行选择。我趴在窗前,看着一棵细瘦的孤杨树在花园中摇晃着。我对父亲说的那几种职业全都考虑了一番,决定从中选择一种。我把它们在自己的脑子里一个一个地都琢磨了一遍,但是,我却没觉得对任何一种感到兴趣,所以只好让脑子在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间,我觉得大地在晃动,在空间牵动它的那股隐约无形的力量也被我的感官感受到了;我看见它在往天空升腾;我觉得自己宛如在一艘船上;我看见的那棵白杨犹如一根桅杆;我站起来,伸开双臂叫喊道:“在这艘飘浮在太空中的船上做一日之乘客,是微不足道的;作为一个人,在这艘船上只是一个小黑点,是极其渺小的;我将是个男人,但不会是什么特殊的人。”
这就是我在十四岁时面对大自然所许下的第一个心愿,而自此之后,我只是为了听从父命才试着做些事情,但却始终没能克服那种厌恶情绪。
因此,我是自由之身,并非因为懒惰,而是有意为之;另外,我喜爱上帝所做的一切,而不太喜欢人所做的事情。对于生活,我只了解爱情,对于世界,我只认识我的情妇,而对于其他的事情我则不想知道。所以,出了校门,坠入情网之后,我打心眼儿里认为这便是我的全部生活,而其他一切的想法全都无影无踪了。
我跟外界很少接触。后来,我到情妇家里去俄最大的乐趣就是夏天天气晴朗时带着她到乡间去,在林中,我躺在她身旁的草地上,或者苔碑上,看着美丽的大自然,总让我无比地兴奋,性欲旺盛。冬季里,因为她喜欢社交,我们便赶着参加各种舞会和化装舞会,以致我们没完没了地过着这种闲荡的生活;由于她只要对我忠贞不贰,我便一门心思扑在她的身上,所以,当她抛弃我的时候,我的脑子完全成了一片空白。
为了表述我当时的思想状态,最恰当不过的是,那好比一座人们今天所见的胡乱地堆满古今中外各种家具的套房。我们这个世纪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形式。我们没有把我们时代的印记烙在我们的宅邸上、花园里或者任何东西上。我们在街上可以遇见留着亨利三世胡子的人,会遇见胡子刮得光光的人,会遇见头发留得像拉斐尔油画中人物的头发一样的人,会遇见留着耶稣基督发式的人。因此,有钱人的屋子就像是珍品奇玩的陈列室:古代的、哥特式的、文艺复兴风味的、路易十三时代的,全都混杂在一起。总之,我们拥有各个世纪的东西,惟独没有我们这个世纪的,这是其他时代所从未见过的事:我们喜欢兼收并蓄;我们把所见到的所有一切全拿过来,或因其美,或重其实用,或见其古老,或认其丑陋;因此,我们只是靠着一堆破烂苟活,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了。
这便是我当时的思想状态;我读过许多的书;此外,我还学过绘画。我记住了一大堆东西,但全都是没有头绪的,因此,我的脑袋犹如一块海绵,既空空如也,又鼓鼓胀胀。我一个接着一个地爱过所有的诗人;但是,由于我生性很容易受到感动,所以最后的一个最有本领让我厌弃先前的其他诗人。我已变成了一个废弃杂物的大铺子,竟至到了最后,因为多吸收了新的和未知的东西而不再渴求,自己也成了一个废墟了。
然而,在这个废墟上,有着某种尚很年轻的东西;那是我心中的希望,它还只是个孩子。
这个希望,没有任何东西使它枯萎,使它腐烂,而爱情却把它激发到了极端的程度,它突然间遭受到致命的创伤。我的情妇的无耻背弃使它正在翱翔时受到猛地一击,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感到灵魂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痉挛地昏厥,仿佛一只受伤的鸟儿在咽气。
这个造成那么多不幸的社会,就像是印度的那种毒蛇,其蛇穴就是一种能治愈蛇伤的植物的叶子;它在造成痛苦不幸的同时几乎又把医治的药物放在了旁边。譬如,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男人,事业蒸蒸日上,拜访朋友、工作、恋爱都有一定的时间,即使他失去情妇也无伤大雅。因为他的工作和他的思想就像排成一条线在作战的镇静自若的士兵一样,一声枪响,倒下去一个,旁边的士兵则靠拢上来,填补其位,就像没什么事发生过似的。
自从我孤单一人之后,我可没有这种能耐;大自然,我亲爱的母亲,恰恰相反,我觉得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阔大空寂。如果我能完全忘掉我的情妇,我本可以得救的。有那么多人,并不需要忘得一千二净就得以救治了!这些人是无法去爱一个不贞的女人的,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的行为举止,从决心上来说是值得称道的。但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不请世事,但却想要拥有一切,感到自己是一颗所有情欲的种子,这时的他能这样去爱吗?在这样的年岁,他会怀疑什么?在他的左右前后,在远方,到处都有某种声音在呼唤他。一切都是欲望,一切都是幻想。当人们的心在年轻的时候,没有什么现实的东西可以拴住它;没有一棵极其多节而坚硬的橡树里不出现森林女神的;而倘若一个人有一百条胳膊,他就不会害怕在空中把它们伸展开来;一个人只要楼紧了他的情妇,空虚就能填满。
至于我,我想像不出,人们除了去爱而外,还能做什么别的事情;而当有人跟我谈到干别的事情的时候,我便不作回答。我对我的情妇的激情很疯狂,我一生中都从中感受到一种我弄不明白的修道士式的和粗野残暴的情感。我只想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一下。我情妇曾把她的装有其小肖像的圆形颈饰送给我。像许多男人所做的那样,我把它放在胸口上。有一天,我在一家古玩店发现一个铁质苦鞭,顶端有一块满是尖钉的小铁片,我把那个颈饰系在这块小铁片上,就这么戴在胸前。我每动一下,那些钉子便戳着我的胸膛,给了我一种极其奇特的肉欲感觉,以致我有时还用手往上面按一按,以求得更加深刻的感受。我很清楚,这是疯狂的举动,可爱情导致的疯狂之举数不胜数。
自从这个女人抛弃了我之后,我便把那个令人痛苦的颈饰取了下来。当我从身上摘下这铁苦鞭的时候,我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而当我的心从中解脱出来的时候,我大为叹息。我自言自语道:“啊!可怜的伤痕!您即将消失了?啊!我的伤痕!我亲爱的伤痕,我将用什么样的香膏敷在你的上面呀?”
尽管我憎恨这个女人,但却无济于事,她可以说是已经进入我的血管,溶在我的血液之中了;我诅咒她,但梦中却见到她,这可怎么办呀?对梦又能怎么样呢?一日夫妻百日思,有什么理可讲的?麦克白杀了邓肯之后说,海水也无法洗净他的双手;海水也洗不掉我的伤痕的。我把这事告诉德热来说:“有什么办法呀?我只要一迷糊着,就梦见她的头就枕在我的枕头上。”
我只是因这个女人而活着;怀疑她,就等于是怀疑一切;诅咒她,就等于是否认一切;失去她,就等于是毁掉了一切。我不再出门了,我觉得这个世界挤满了怪物、野兽和鳄鱼。对别人为了宽我的心而说的一切,我都回答说:“是的,说得对,请放心,我不会干傻事的。”
我站在窗前,暗自寻思:“我敢肯定,她马上就会来;她在来,她转过街角了;我感觉到她走过来了。她没有我无法活,正像我缺了她活不了一样。我将对她说什么呢?我将怎样对待她呢?”想到这里,我又记起了她的负心背弃。我嚷叫道:“啊!让她别来!让她别靠近!我会杀了她的!”
自从我最后的一封信送去之后,我就没再听到她的消息。我在想:“她到底在做什么?她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那我也去爱另一个女人吧。爱谁呢?”正当我在思索的时候,只听见远方有一个声音在冲我喊道:“你么,爱另一个女人,刘爱我!两人相爱,拥抱亲吻,但他们不是你和我!难道这可能吗?你是不是疯了?”
“懦夫,”德热来对我说,“您什么时候才能忘掉这个女人?失去她难道真的是那么巨大的损失!被她爱上真就那么美不可言!随便找个女人算了。”
“不,”我回答他道,“失去她并不是一个巨大损失。难道我没有做我应该做的了吗?我不是把她从我这里赶走了吗?您还有什么好说的呀?其余的事是我自己的事;在斗牛场上受了伤的公牛是自由的,可以带着斗牛士戳在它肩头的利剑找一个角落躺下,安静地死去。您告诉我,我去哪里?去做什么?您所说的随便找个女人是什么意思?您是要向我描绘一个晴朗的天空、树木和房舍,有男人在说话,饮酒和唱歌,有女人在跳舞,有骏马在奔驰。所有这一切并不是生活,而是生活的噪音。走吧,走吧,让我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