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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蒂埃翻过身子脸朝着墙,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又生起气来:
“是呵,没错儿,大家都晓得你绝计不想干活儿。满肚子野心,要像公子哥一样的穿戴、要穿绸披缎的小娼妇陪着逛游,不是 吗?自从你叫我把我的衣服送到当铺里之后,你就嫌我不漂亮了……奥古斯特,我原本想忍一忍,不对你讲这件事,其实我知道你昨晚在什么地方过的夜,我看见你 同那小娼妇阿黛尔进了‘大阳台’舞场。哼!你可真会挑那些贱货!那女人看上去倒是清白艳丽!还摆着公主一样的臭架子!……其实这里饭店里的食客们谁都同她 睡过觉!”
朗蒂埃跳下床。他煞白的脸上圆睁着一对墨黑的眼睛,这个矮男人迸发出狂风般的怒气。
“是的!是的!她同饭馆里所有的人上床!”热尔维丝重复着,“博歇太太要把她和她的那个娼妇妹妹轰走呢!因为总有男人排着队在楼梯上守着那两个贱货。”
朗蒂埃握起两只拳头,但终于没有落下去。他抓住她的两臂粗暴地摇晃着,把她推倒在孩子们的床上,扰得孩子们又尖叫起来。他又躺在床上,面容凶恶,口里窃窃私语。似乎有个主意,却还未最终确定。他说:
“热尔维丝,你不知道你刚才做了些什么……其实你错了,将来有你好瞧的!”
孩子们哭泣了好一会。他们的母亲坐在床沿上,俯身搂着孩子们;用单调的声音,反复说着一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唉!假如没有生你们,我可怜的孩子!……假如没有生你们……没有生你们……”
朗蒂埃平静地躺在床上,抬眼望见上面那幅破旧褪色的床幔,心里正在默默地打着主意,并没有听妻子讲话。就这样持续了差 不多一个小时,尽管疲倦使眼皮打架,他仍不肯入睡。他转过身子,用手托着腮,面色执拗且坚定。此时,热尔维丝已把屋子收拾得当。她唤孩子们起了床,替他们 穿好衣服,收拾整理着被褥。他看着热尔维丝打扫卧房,擦拭了家具,被烟熏黑的天花板使屋里昏暗而凄惨,墙纸也因受潮脱落下来,三把椅子和那个横柜都跛着 脚。抹布拭过,泛起的油垢,总也揩不干净。热尔维丝正对着挂在窗子插销上的那面小镜子梳理着头发,朗蒂埃也常用那面镜子剃胡子。他审视着她弯腰洗头时那一 对赤裸的膀子,毕露的酥胸和那些可裸露的部位,心中在作着某种比较。接着,他的嘴角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她那只有点跛的右脚,除非在劳累得撑不住时才能被 人看出来。由于昨夜的煎熬,眼下她拖着右脚,把身子倚在了墙上。
两人沉默了许久,没讲一句话。他似乎在等着什么;而她忍气吞声,强打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顾忙着手底下的活儿。她把丢在箱子后面角落里的脏衣服打成一个包袱,准备出门,此时,他终于开口问道:
“你要做什么?……你到哪里去?”
起先她不作答。随后,他又气冲冲地追问,她便答道: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得去洗这些东西……孩子们总不能穿着脏衣服吧。”
待她收拢起两三块手帕。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才开腔说:
“还有钱吗?”
猛然间,她立了起来,两眼盯着他,手里还拿着孩子们的脏衣服。
“钱!你难道让我去偷不成?……你晓得前天我那件黑裙子也只当了三法郎。全家的两顿中饭全用光了,去肉食店也得开销……呃,哪里还有钱。这四个铜币是去洗衣场用的……我可不像有些女人那样去赚钱。”
朗蒂埃并没有因为妻子的后面那句隐语而罢休。他翻身下床,把悬在屋里的破衣烂衫扒了一遍。末了,拽下一条裤子和披肩,还打开横柜揪出一件睡衣和两件女衬衣,塞进热尔维丝怀中的包袱里,说:
“给,把这些送到当铺去。”
“你要不要让我把孩子也当了?”她问道,“真作孽,假如孩子也能典当,这倒也省事!”
然而,她还是奔当铺去了。约摸半小时后她回来,把一枚五法郎的银币放在壁台上,又把一张当票加进了一对烛台中间的那一叠当票里。然后说:
“就给了这些,本想当六个法郎的,可有什么法子?哎,当铺总不会破产的……里头尽是当客!”
朗蒂埃没有立刻取走这五个法郎。他本想让她去兑换零票,好留给热尔维丝几个铜币。当他发现横柜上的纸包里还剩一些火腿、一块面包时,终于不由自主地将那块银币溜进了自己的背心口袋里。
“我真怕去见那个卖牛奶的女人,因为已经欠她八天的奶钱了。”热尔维丝解释道,“我这就回来,趁我不在的功夫,你去楼下买些面包和炸牛排,呆会儿一起吃中饭……哦,再带瓶酒上来。”
他没说不肯的话。看来似乎是和平的结局。少妇继续把一些该洗的衣服塞进包袱。当她正要从箱子底取出丈夫的内衣和袜子时,他嘟囔着说,要她留下他的东西。
“留下我的衣服!你听见了吗?我不愿意!”
“你怎么不愿意?”她站了起来问道:“这些都生霉的东西,你还想再穿呀?这非洗不可了。”
她说着,却怯生生地瞧着他,那张年轻标致的脸又变得冷酷起来,像是往后没有什么能使他回心转意似的。他火了,从女人手中夺过衣服,扔回箱子。
“见鬼!就听我一次吧!我告诉你,我不愿意!”
“为什么呢?”她脸色煞白地追问,心中不由被可怕的疑惑困扰起来,“现在你又用不着这些内衣,你难道要出门……我拿去洗碍你什么事?”
在热尔维丝用炙热的眼神盯着他,使他一时语塞,随后吞吞吐吐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当然啰!你,你会到处逢人就说你如何照料我,替我缝补浆洗。哼!我就讨厌这样!你去干你的事儿,我做我的活儿……洗衣妇们又不是替猪狗忙乎的,我会自己去找她的!”
她只好哀求起他来,表白自己从来不曾向别人说过埋怨的话;但是他却蛮横地关上箱子盖,一屁股坐在上面,对着她的脸叫道:“不行!谁的东西,就得由谁来做主!”随后,他避开女人的目光,重新躺到床上,并说他因极了,别再烦他了。这一次,他真想要睡去一样。
热尔维丝一时没了主意。她没好气地故意朝脏衣服包袱踹了一脚,拽起手边的衣物缝补起来。朗蒂埃均匀的呼吸声使她稍稍安了心。她取了前次洗衣剩下的一块肥皂和一块青矾,走到孩子的身旁,他们正在窗前乖巧地玩弄着一些旧瓶塞。她低头吻过孩子,压低声说:
“你们乖乖的玩,别吵,爸爸在睡觉呢。”
她离开了屋子,昏暗的天花板下面,异常的寂默中,只剩下克洛德和艾蒂安偶尔发出的轻微的笑声。此刻已是十点钟了。一道太阳光从半开的窗缝里透进屋来。
来到街上,热尔维丝向左转了一个弯,沿着金泉新街走着,路过福克尼太太的店铺时,她轻轻点头施礼。洗衣场差不多在街中 间,恰是在两段石块路的交汇处。一座平顶屋上安放着三个结实而巨大的、圆形铝铁蓄水罐。水罐后面是个晾衣场,占满了整个两层平台,四周用薄铁皮百叶窗围 着,畅快而通风,隔窗而望,一根根的铜丝上晾满了衣服,蓄水罐的右侧是台蒸汽机,细长的蒸汽管子呼呼作响,均匀地喘着粗气,吐出股股的白烟。热尔维丝已习 惯了这里的秽水横流,也不介意撩起裙裤,径直走进那扇旁边堆满漂白水污的小门。她认识洗衣场的女主人,一个娇小瘦弱的妇人,她有眼疾,端坐在一间有玻璃窗 的小房里,桌上摆着一些帐本,旁边架板上摆着面包似的肥皂块,玻璃瓶中盛着青矾,还有成包的苏打。热尔维丝走上去,向她要了捣衣杵和刷子,这还是她上次洗 过衣服后交给女主人保管的。接着又取了她的号码牌,走进了洗衣场。
这里像是一个硕大的库房,平坦的天花板下露出根根房梁,由生铁柱子支撑着,宽阔透亮的窗子环绕四周。苍白的日光极易射 进来,把蒸腾而起的热气映成乳白色的云雾。余下的烟雾在屋子的四角索绕翻腾,形似一幅淡蓝色的布幕,笼罩着整个大厅。这里浓重的湿气像是迎面而来的淫雨, 还加杂着一种微弱、汗湿、且绵延不绝的肥皂气味。有时候还能嗅到漂白剂浓烈的气味。沿着捣衣池中间走道的两旁,依次站立的妇人们都赤裸着胳臂和肩头,还光 着胸脯,极短的裙子下面露出带色的袜子和系着带的大鞋。她们用劲地捣打着,嬉笑着,有人不时地仰起身子在喧嚷中尖叫一句话,又俯下身去操持手中的活儿;她 们言语下流,举止也粗俗不堪,毫不检点,湿透的身子像遭了骤雨一般,发红的肌肤冒着热气。她们的四周、脚下,一股股水流汩汩流淌,一桶一桶搬来的热水桶, 又不时地倾倒在地面上,自来水放任地喷涌着,不停地泄着水,冷水从头顶滴下来;捣衣溅出的水,拧衣挤出的水,和她的脚下踏着的水,活像淙淙小溪,在斜铺的 石砖地上向下淌去。浸了水般的天花板下面.妇人们的喧嚷声,有韵律的捣衣声,雨滴似的流水声,不绝于耳的泼水声,还有右边那台被紫白色蒸汽缭绕的机器毫不 懈怠地喘着粗气,它旋转的机轮发出的轰鸣声,似乎在给这些嘈杂的喧哗打着节拍。
这时候热尔维丝迈着碎步在走道里往前走。用目光左右扫视着,她臂下夹着鼓鼓的一包衣服,被来回奔忙的洗衣妇们左冲右撞,她的脚越发跛得厉害,臀部也不由地撅得更高了。
“喂,到这儿来!亲爱的!”博歇太太用大嗓门招呼道。
热尔维丝走到洗衣厅左边的尽头,与女门房会合;博歇太太正在用力捶捣着一只袜子,断断续续地搭着讪,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就在这儿洗吧,我替您占的位置……唉!我一会儿就完。博歇的衣服不算太脏……您呢?不会洗太久吧?嗯。你的这包衣服 不算多。中午前准能洗完,咱们可以赶回家吃午饭……从前我总把衣服交给雏鸡街上的一个洗衣妇,她用些漂白剂,几把刷子,把我的钱全捞去了。现在嘛,我情愿 自己洗,可省多了。也就只花些肥皂钱……你说呢?看您这些衬衣,该用水冲一冲。哟,您瞧,这些淘气的孩子呀,屁股上尽是煤灰!”
热尔维丝解开包袱,把孩子们的内衣取了出来;博歇太太说该要一桶碱水,她答道:
“噢,不,有热水就行……我会做。”
她捡了捡脏衣服,把有颜色的放在一起。从身后自来水龙头上接了四桶凉水,装满自己的大木桶,随后把一堆白衣服浸入水里。她把裙子撩起来夹在两腿之间,抬腿跨进一只大木桶中,这只木桶竖着放的,与她的肚子一样高。博歇太太又开腔说:
“嘿,您可真内行,呵?以前您在家乡时做过洗衣妇吧?我说亲爱的。”
热尔维丝挽起衣袖,露出金发女子才有的美丽的双臂,它十分娇嫩,肘上泛着微红色。她开始清洗那些脏衣服。她把一件衬衣 放在捣衣用的一块窄小的木板上,这木板已被水浸蚀了许多,还被漂白了。她在衬衣上打着肥皂,然后翻过另一面再擦。在答话之前,她拿起捣衣杵捶打着衣服,她 有力而有节奏地击打着衣服并高声说着话。
“是的,是的,我做过洗衣妇……那时候,我刚10岁……那是十二年前了……我们是到河边去洗……要知道,河边的气味比这里可好闻多了……想想那树阴下的好去处……伴着潺潺的清流…那是在布拉桑……您不晓得布拉桑吧?……在马赛附近,您不知道吗?”
博歇太太望着她有力地击打衣服的样子,不觉惊叹道:
“好家伙,真看不出她那双小姐般的嫩手,也许能把铁打扁呢!”
妇人们继续高声地攀谈着,那女门房惟恐漏掉一句话,不时地倾过身子去听。热尔维丝已捶完了所有的淡色衣服,她真行!她 把衣服又放进桶里,然后一件一件地捞出来,再打一遍肥皂并用刷子刷洗。她一只手把衬衣按在捣衣板上,另一只手拿一把短毛刷,逐渐增多的脏泡沫拖着不规则的 尾巴,涌出池子,落在地上。这刷子的低声细语让几个妇人相互凑得更近,谈得更亲密。热尔维丝又说:
“不,不瞒你们说,我们实际上没结婚。朗蒂埃并不见得是女人想嫁的好男人!不是为了孩子们,我就……我只有14岁时, 他那年18岁,我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老二是四年后出世的……要知道,这事说起来也很平常。在家乡的时候,我也并不快活;那个马加尔大叔,为些小事,就对 我拳脚相加。所以,我想到外面来舒舒心……我和他本打算结婚的,但是我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我的父母不愿意这门亲事。”
她从白色泡沫中抽出发红的双手摇了几下。
“巴黎的水可真硬。”她说。
这时的博歇太太不再有气无力地洗衣服。她索性停下手,让打过肥皂的衣服沤一会儿,可以细听这段历史,这段两星期来使她心怀好奇的故事。那张肥胖的脸上嘴巴半张;凸出的两眼,放出异彩。她怀着清出其中奥妙的满足感想道:
“对了,这女人太爱多嘴,所以早先常有口角的事。”
便又提高嗓门问道:
“这么说,他为人不好啰?”
“请别和我说这个!”热尔维丝答道,“在家乡时,他曾对我蛮好;但是自从我们来了巴黎,我就再也收不住他的心了……我 告诉您,他母亲去年过世时,留给他一些钱,约莫有一千七百法郎,他就动了来巴黎的心思。也是马加尔大叔时常凭白无故地打我,我也就答应跟他走;于是,就带 着两个孩子上路了。他本打算让我替人洗衣服,他去做制帽工的行当。我们原本会过得挺红火……然而,您也知道,朗蒂埃花花肠子,花钱大手大脚,是个只顾玩乐 的男人。总之,他胸无大志……就这样我们来到蒙马特街,住进了蒙马特旅店。那阵子,吃大餐、乘轿车、进剧院,他戴着手表,我穿着绸衣;他腰里有几个钱时, 心倒是不坏。您能想见,凭他这样胡吃海花,没出两个月,钱袋就底朝天了。我们搬到好心旅店来住时,清苦的日子就开始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喉咙像被什么一下子收紧,她强忍住泪。此时,她已经洗完了衣服。她说:
“我该去取热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