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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尼昂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特雷维尔先生门口下了马,迅速跑上台阶。这回,他决心把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特雷维尔先生。一是关于这件事情如何处理,特雷维尔先生也许能给他有益的忠告;二是特雷维尔先生几乎每天见得到王后,也许能从王后陛下那里,得到有关那个可怜女人的消息。那可怜的女人说不定就是因为尽忠于王后,而惨遭不测的。
特雷维尔先生听着小伙子讲述,神情十分严肃,这表明从整个事件,他看到的不是爱情的纠纷,而是另有文章。等达达尼昂讲完了,他说道:
“嗯!这件事情吗,在一法里之外就嗅得到红衣主教阁下的气味啦。”
“可是,怎么办?”达达尼昂问道。
“没有办法,眼下绝对没有办法,只有离开巴黎,正如我对您说过的一样,越快越好。我去见王后,向她详细禀报那可怜的女人失踪的情况。王后可能还不知道呢。这些详细情况会有助于王后决定怎么办。等您回来的时候,我也许能告诉您什么好消息。这件事您交给我好了。”
达达尼昂知道,特雷维尔先生虽然是加斯科尼人,却不轻易许诺,而一旦许诺,就言出必行。所以,他向特雷维尔先生鞠了一躬,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这感激之情既是为了过去,也是为了未来。而可敬的队长对这个如此勇敢,如此坚定的青年也非常关怀,亲切地握了握他的手,祝他一路顺风。
达达尼昂决心立刻按特雷维尔先生的忠告行事,便向掘墓人街走去,回去整理行装。快到家时,他看见波那瑟先生穿着晨衣,站在门口。昨天晚上谨慎的普朗歇说这个房东为人阴险那些话,这时回到了达达尼昂脑子里,他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仔细打量他一眼。波那瑟脸色灰中带黄,一副病态,这说明胆汁渗进了血液,不过这也许是暂时的;除此而外,达达尼昂注意到,他脸上经常现出的皱纹,的确流露出阴险狡诈的天性。无赖和正派人笑的样子绝然不同,伪君子和诚实人哭的样子也绝不一样。一切虚伪的表情都是假面具;假面具不管装得多么巧妙,只要你稍许仔细观察,就能将它与真面孔区分开来。
达达尼昂觉得波那瑟戴着一副假面具,而且是一副最令人厌恶的假面具。
因此,达达尼昂对此公充满厌恶,打算不理睬他就走过去。可是,波那瑟像昨天一样叫住他:
“喂,年轻人,”他说道,“看来享受够了吧?都早上七点钟了!您似乎稍稍改变了以往的习惯,别人出门了您才回来。”
“没有人这样指责您的,波那瑟先生,”年轻人说道,“您是生活有规律的典范。说实在的,一个人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太太,当然用不着去追求幸福了,而是幸福来找您,不是吗,波那瑟先生?”
波那瑟的脸刷的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装出一副笑脸说:“噢!噢!您真是个风趣的伙伴。可是,我的少爷,昨天夜里您跑到什么鬼地方去啦?看来那些近便的小路很不好走吧。”
达达尼昂低头看一眼自己沾满泥巴的靴子,但同时也瞟了一眼服饰用品商的皮鞋和袜子。他们俩好像在同一个泥潭里趟过,脚上沾的泥巴完全一样。
达达尼昂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那个又矮又胖,五短三粗,花白头发的男人,那个穿深色衣服,外貌像个仆人,不被押送车子的军人放在眼里的家伙,正是波那瑟本人。丈夫带人去抓自己的妻子。
达达尼昂恨不得扑上去掐住服饰用品商的脖子,将他掐死。不过,我们说过,他是一个很谨慎的小伙子,他克制住了自己。然而,他脸上表情的变化是那样明显,波那瑟被吓坏了,想后退一步。可是,他的背后恰好是一扇关住的门,这个障碍迫使他还是站在原地。
“啊,这个吗!您真爱开玩笑,诚实的人。”达达尼昂说道,“在我看来,如果说我的靴子需要用海绵擦一擦,您的皮鞋和袜子则需要用刷子去刷啦。莫非您也到外面去寻花问柳了吗,波那瑟先生?哈哈!您都这把年纪了,而且又有一个那样年轻、漂亮的太太,这可是绝对不能原谅的。”
“啊!天哪,没有的事。”波那瑟说道,“昨天,我去圣曼德了解一个女拥的情况;我非雇个女佣人不可啦。路很不好走,结果沾了这么些泥巴回来,还没来得及擦掉呢。”
波那瑟说他所去的这个地方,又一次证明达达尼昂的怀疑是对的。因为他所讲的圣曼德恰恰是与圣克鲁完全相反的地点。
这种可能性倒是对达达尼昂的第一个安慰。只要波那瑟知道他妻子在什么地方,采用极端的方法,总是可以迫使他开口,吐出秘密的,问题是要把这种可能性弄得确凿无疑。
“亲爱的波那瑟先生,请原谅我对您不讲客套。”达达尼昂说道,“没有睡觉最使人口渴了,我现在渴得不行啦,请允许我到您家里去喝杯水吧。您知道,邻居之间这是不能拒绝的。”
达达尼昂并不等房东允许,就很快进了屋,迅速扫一眼床上。床上的被褥一点都没有弄乱,这说明波那瑟没有睡觉,从外面回来才一两个小时,他一直陪妻子到了她被押送去的地方,或者至少到了头一个驿站。
“多谢,波那瑟先生,”达达尼昂喝完一杯水说道,“我有求于您的就是这个。现在我回家去啦。我要叫普朗歇帮我刷靴子。等他刚完之后,我打发他来为您擦擦皮鞋吧,如果您愿意的话。”
说罢他便离开了服饰用品商。服饰用品商被这种古怪的告别方式弄得目瞪口呆,心想他是不是自找了麻烦。
达达尼昂上了楼梯,看普朗歇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
“啊!先生,”普朗歇一看见主人,便叫起来,“又出事啦,我左等右等总不见您回来。”
“出了什么事?”达达尼昂问道。
“啊!先生,您不在家期间,我为您接待了什么客人,您要是猜得出来,我就给您一百、一千法郎。”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钟头之前,您在特雷维尔先生家的时候。”
“究竟是谁来了?喂,快说。”
“卡弗瓦先生。”
“卡弗瓦先生?”
“他本人。”
“红衣主教的卫士队长?”
“正是。”
“来逮捕我的?”
“我怀疑是这样,先生,尽管他显得挺客气。”
“你说他显得挺客气?”
“就是甜言蜜语,先生。”
“真的?”
“他说是红衣主教阁下派他来的,红衣主教一心为您好,请您跟他去王宫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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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座宫殿当时为红农主教官邸,后来黎塞留将之献给路易十三,才改称王宫。
“你怎样回答他的?”
“我说事情不可能,因为您不在家,正如他所看见的。”
“那么,他说什么?”
“请您今天务必去他那里一趟,然后低声补充说:‘告诉你主人,红衣主教阁下对他非常有好感,他的前程可能就取决于这次会面。’”
“红衣主教的这个圈套可不大高明。”年轻人说道。
“我也看出是圈套,所以我回答说,您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感到遗憾。
“卡弗瓦先生问我:‘他去哪儿啦?’
‘“去香槟的特鲁瓦了。’我答道。
‘“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晚上。’”
“普朗歇,我的朋友,”达达尼昂打断跟班的话说道,“你真是难得的人才。”
“您想必明白,先生,我想过,如果您想去看卡弗瓦先生,那总还来得及更正我说的话的,您就说您并没有走;那么,这样一来就是我说了假话,反正我不是绅士,说假话无所谓。”
“放心吧,普朗歇,你的诚实名声是保得住的,一刻钟之后咱们就动身。”
“这正是我打算建议先生的。那么,我们去哪儿呢,而又不过分引起人家注意?”
“这还消问!我们要去的地方,当然与您说我去的地方完全相反。再说,难道你不急于了解格里默、穆斯克东和巴赞的情况,就像我急于了解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的情况一样?”
“怎么不呢,先生,”普朗歇说道,“您想什么时候动身,我就跟您动身;我想,眼下外省的空气,对我们来说肯定比巴黎的空气好。所以……”
“所以,收拾行囊吧,普朗歇,收拾好了我们就出发。我先走,两手插在口袋里,以免人家怀疑。你到禁军队部去找我。对了,普朗歇,关于我们那位房东,我想你的看法是对的。那家伙显然是个大坏蛋。”
“啊!先生,我讲什么事情,您就相信我好了。我会看相哩,不瞒您说!”
达达尼昂按商量好的,先下了楼。尔后,为了周到起见,他又最后一次去三位朋友的住处看了看。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只是有一封寄给阿拉米斯的信,信封上有股芳香,字迹娟秀。达达尼昂带上那封信。十分钟后,普朗歇赶到禁军队部马厩与他会合。达达尼昂为了不耽搁时间,已经自己套好马鞍子。“很好,”等到普朗歇把行囊拴在马鞍子上,他说道,“现在你给其他三匹马套上鞍子。”
“您觉得我们每个人用两匹马会走得更快吗?”普朗歇讥讽地问道。
“不是,爱讽刺挖苦的先生,”达达尼昂回答,“有了这四匹马,我们找到那三个朋友就能把他们带回来,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那样的话可真是万幸。”普朗歇说,“不过上帝大慈大悲,我们不应该失去希望。”
“阿门。”达达尼昂翻身上马说道。
主仆二人出了禁军队部,分开向街的两头背道而驰,一个从维莱特门另一个从蒙马特门出巴黎城,到圣德尼外面会合。这一战略行动取得了圆满的成功,因为主仆二人都准时到达了会合地点。达达尼昂和普朗歇一块进了皮埃菲特镇。
应当说,普朗歇白天比夜里勇敢。
然而,他时刻保持着天生的谨慎。第一次旅行途中发生的意外,他一件也没有忘记,所以把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看成敌人。以致于他时时刻刻把帽子拿在手里,结果遭到达达尼昂的严厉斥责,因为达达尼昂担心,他这样过分讲究礼貌,人家会小看他的主人。
然而,或许因为行人真的被普朗歇彬彬有礼的表现感动了,或许因为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埋伏在小伙子经过的路上,我们两位旅行者没有遇到任何意外就到了尚蒂利,下榻在他们头一次旅行住宿的大圣马丹客店。
店主见一位年轻人后面跟着一个跟班,还牵着两匹马,连忙恭恭敬敬迎到门口。他们已经走了十一法里,所以达达尼昂觉得,不管波托斯在不在这家店里,都宜于停下来歇歇脚。再说,一见到人就打听那个火枪手的下落也许是不谨慎的。这样一想,达达尼昂就不打听任何消息,下马之后,将几匹马交给跟班,进了一间专供希望单独住的客人住的小房间,向店主要了一瓶上等葡萄酒和一桌尽可能丰盛的饭菜。这就更加强了店主刚见到这位旅客时的好感。
达达尼昂的午餐奇迹般迅速地准备好了。
当时禁军团队的成员,都是在国内一流绅士中间招募的。达达尼昂虽然身上的军装朴素,但带着一位跟班和四匹骏马旅行,不能不叫人刮目相看。店主想亲自伺候他。达达尼昂见状,就叫人再添一只酒杯,随即与店主聊了起来。
“实话对您讲,亲爱的老板,”达达尼昂一边斟满两杯酒一边说,“我请您拿贵店最好的酒来,要是您骗了我,您可是要自食其果受到惩罚的;另外呢,我讨厌独饮独酌,请您来陪我喝吧。请端起这杯酒,咱们干了。咱们为什么事情干杯呢?为了不伤害任何人的感情,咱们就为贵店生意兴隆干杯吧。”
“爵爷赏光啦,”店主说,“小的衷心感谢爵爷祝酒。”
“不过您别领会错了,”达达尼昂说,“我这祝酒也许包含了您想不到的私心:只有在生意兴隆的客店,旅客才能受到很好的招待;在生意萧条的客店里,一切一团糟,老板捉襟见肘,客人也跟着倒霉。我吗经常旅行,尤其在这条路上,我希望所有客店老板都发财。”
“的确,”店主说,“怪不得我觉得不是头一回见到先生了呢。”
“唔,我路过尚蒂利大概有十次了,十次当中至少在贵店落脚过三四次。记得吧,大约十一二天前我还来过贵店呢。那次我带了几个当火枪手的朋友,证据嘛,就是一个朋友和外人,和一个陌生人争执起来了,那人不知为什么非找我朋友的茬儿不可。”
“哦!不错,是有这回事儿。”店主说,“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爵爷说的是不是波托斯先生?”
“一点不错,这是我那位旅伴的名字。天哪!亲爱的店主,请告诉我,他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幸?”
“爵爷应该注意到了他没有能够继续他的旅程。”
“确实如此,他讲好要追上我们的,可是我们没有再见到他。”
“他给敝店赏光一直住在这里。”
“怎么?他给贵店赏光一直住在这里?”
“是的,先生,就住在敝店。我们甚至还挺担心呢。”
“担心什么?”
“担心他拖欠的一些费用。”
“噢,他拖欠的费用他会付清的。”
“啊!先生,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啦!我们可为他垫了不少钱。今天早上外科医生还对我们说,如果波托斯先生不付钱给他,他就找我算账,因为是我叫人请他来的。”
“波托斯受伤啦?”
“这个吗,先生,在下不好对您说。”
“怎么,您不好对我说?然而,情况您比谁都了解得更清楚嘛。”
“是的,但处在我们的地位,先生,可不能知道什么说什么,尤其当有人警告我们:我们的耳朵要对我们的舌头负责。”
“是这样!我可以见波托斯吗?”
“当然可以,先生,您从那架楼梯上到二层,敲一号房间的门。不过,您要预先通报是您。”
“怎么!我要预先通报是我?”
“是的,否则您可能要倒霉的。”
“您说我会倒什么霉?”
“波托斯先生会以为您是店里某个人,一怒之下,他不是一剑截您个对穿,就是一枪崩掉您的脑壳。”
“你们对他怎么啦?”
“我们向他讨过钱。”
“哦!见鬼,这个我明白。波托斯手头没钱的时候,最忌讳别人向他讨债。不过,据我所知,他应该是有钱的。”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先生。只是敝店一切都很有规矩,每星期结一次账,过了一周我们便把帐单送给他。可是,看来我们送的不是时候,因为我们刚开口提到钱的事,他就叫我们滚蛋。那倒也是,他上一天赌过钱。”
“怎么,他上一天赌过钱!和谁?”
“咳!天哪,谁知道呢?和一位路过的爵爷。他向那人提议玩几盘牌。”
“是这样,这倒霉鬼肯定输了个精光。”
“连马都输掉了,先生。陌生人准备走的时候,我们看见他的跟班往波托斯先生的马背上套鞍子,于是我们去向他指出来,可是他说我们多管闲事,那匹马是他的了。我们立即把所发生的事情通知波托斯先生。可是,波托斯先生却说我们是无耻小人,居然怀疑一位绅士的话;既然那位绅士说那匹马是他的,那就应该是他的。”
“我了解,他就是这样的人。”达达尼昂自言自语道。
“于是,”店主接着说,“在下就叫人告诉他,既然在付帐的问题上看来我们无法达成一致,那么至少劳驾他照顾一下,去我们的同业金鹰客店去住。可是,波托斯先生回答,我这家客店是最好的,他希望在这里住下去。
“他这个回答过奖啦,我也就不好意思坚持要他搬走,只是请他把他住的那个房间还给我,将就住到四层一个漂亮的小房间去,因为他住的那间是敝店最讲究的房间。可是,波托斯先生回答说,他随时等待着他的情妇到来,而他的情妇是宫廷里最显贵的夫人之一。据在下理解,他赏光在敝店住的那个房间,对那样一位夫人来讲,还寒酸得很呢。
“我认为他讲的是真话,然而觉得还是应该坚持。可是,他根本不愿与我商量,而是将手枪往床头柜上一放,说他搬不搬家,无论是搬到别的店去,还是在本店换房间,这纯属他自己的事,谁要是冒冒失失多管闲事,再来叫他搬,他就一枪崩了他。所以从那时起,先生,除了他的跟班,谁也没有再进过他的房间。”
“穆斯克东在这儿?”
“在这儿,先生。他走了五天以后又回来了,情绪很坏,似乎旅途中也遇到了不顺心的事。遗憾的是他比他的主人机灵,为了主人而胡作非为。他认为问我们要什么东西,我们一定会拒绝提供,所以干脆要什么拿什么,连问也不问一声。”“事实上,”达达尼昂说道,“我早注意到,穆斯克东忠心耿耿,聪明过人。”
“这是可能的,先生,不过请设想一下吧,在下每年只要遇到四个这样忠心耿耿、聪明过人的角色,那就破产啦。”
“不会的,波托斯会付给您钱的。”
老板用怀疑的口气“呣”了一声。
“他受到一位地位显贵的夫人的宠爱,那位夫人不会让他因为欠您这点钱而为难的。”
“关于这一点,在下如果斗胆说出我所想的……”
“您所想的?”
“不妨说我所知道的。”
“您所知道的?”
“甚至我肯定无疑的。”
“您对什么肯定无疑?说说看。”
“我要说我认识那位显贵的夫人。”
“您?”
“是的,我。”
“您怎么认识她的?”
“啊!先生,如果我可以相信您不会乱说……”
“凭绅士的信用,请说吧,您绝不会因为相信我而后悔的。”
“那好吧,先生,您知道,担心会促使人做许多事。”
“您做了什么事?”
“啊!不过,没有一件不是属于一位债主份内的。”
“倒底做了什么事?”
“波托斯先生把给那位公爵夫人的一封信交给我们,吩咐送到驿站去投寄。那时他的跟班还没来,而他本人不能离开房间,所以他有事只好叫我们去办。”
“后来呢?”
“信送到驿站去投寄,从来是不可靠的,所以我们没有送去,因为店里正好有个伙计要去巴黎,我就趁便把信交给他,叫他送到那位公爵夫人本人手里。为了这封信,波托斯先生对我们左叮咛右嘱咐的,我们这样做,正是满足他的意愿,不是吗?”
“差不多吧。”
“咳!先生,您可知道那位显贵夫人是啥玩意儿?”
“不知道,我只听波托斯提起过,如此而已。”
“您可知道那位所谓公爵夫人是啥玩意儿吗?”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
“她是夏特莱一位人老珠黄的诉讼代理人夫人,先生,叫做科克纳尔太太,至少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看样子却还挺爱吃醋。再说我心里也觉得挺奇怪,一位公爵夫人居然住在熊瞎子街。”
“您怎么知道她爱吃醋?”
“因为她一收到信就大发雷霆,说波托斯先生是个朝三暮四的人,他这回吃了一剑,肯定又是为了某个女人。”
“您说波托斯吃了一剑?”
“啊!天哪!我说什么啦?”
“您说波托斯先生吃了一剑。”
“他是挨了一剑,不过他严禁我说出去!”
“为什么?”
“咳!先生,那天您不是留下他和一个陌生人干仗吗?他夸海口说,一定要刺那陌生人一个对穿。可是,吹牛归吹牛,结果正相反,是陌生人刺得他躺倒在地板上。波托斯先生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他只对那位公爵夫人讲了自己的冒险经历,以为她会感兴趣;除此而外,他不愿意对任何人承认被人刺了一剑。”
“那么,就是那一剑叫他卧床不起了吗?”
“那可是高手刺的一剑,我对您讲吧。您这位朋友想必是生命力极强的人。”
“您当时在场?”
“先生,我出于好奇躲在他们后面,所以我看见了他们交手,而交手的双方都没有看见我。”
“经过情形怎样?”
“噢!时间不算长,我向您保证。两方亮出姿势,陌生人先虚刺一剑,然后跨前一步一个冲刺,说时迟那时快,波托斯还没来得及招架,剑已刺进他胸部三寸。他仰面倒在地上。陌生人立刻用剑尖对准他的咽喉;波托斯先生见自己的性命已捏在对方手里,只好认输。这时,陌生人问他姓甚名谁,知道他叫波托斯,而并非达达尼昂,便伸手将他拉起来,送回客店,然后骑马扬长而去。”
“这么说,那陌生人怀恨在心的是达达尼昂先生?”
“好像是这样。”
“您知道那人后来怎样了吗?”
“不知道;在那之前我从没见过他,在那之后也没再见过他。”
“很好,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情况。现在,您说波托斯的房间是二层一号?”
“不错,先生,本店最讲究的房间,本来我有十次机会租给别人住了。”
“唔!放心吧,”达达尼昂笑着说,“波托斯会拿科克纳尔夫人的钱付给您的。”
“啊!先生,是诉讼代理人夫人还是公爵夫人无所谓,只要她肯解囊。一切都好说。可是,她已经肯定地回答,她对波托斯先生的要求和不忠已经厌烦了,一个铜板也不再给他了。”
“您把这个回答告诉您这位房客了吗?”
“我们怎敢?那样岂不让他看出我们怎样为他寄信的?”
“因此他一直在盼望寄钱来?”
“啊!上帝,不错!昨天他还写了封信,不过这次是他的跟班送到驿站的。”
“您说那位诉讼代理人夫人又老又丑?”
“至少五十岁了,先生,据帕多说一点也不漂亮。”
“照您所说的这情形,您就放心吧。那位夫人心肠会软下来的。再说,波托斯就是欠您的钱也不会太多。”
“怎么,不会太多!已经欠了二十来个比斯托尔,还没算欠医生的。唉!他又一点也不节省,真是的!看来他是舒舒服服生活惯了的。”
“好啦,即使他的情妇不管他,他还有朋友呢,这个我可以向您担保。所以,亲爱的店家,根本用不着担心。他的情况需要什么,您尽管继续提供给他。”
“先生答应过我不提诉讼代理人夫人,也不提他受伤之事的。”
“这是讲好了的,我说话算数。”
“咳!否则他非宰了我不可,您看吧。”
“不必害怕,他这个人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凶恶。”
说罢,达达尼昂撂下店家上楼梯去了;店家对自己非常关注的两件东西,即债权和性命,稍稍放心了。
上了楼梯,一眼就看见走廊里头一扇门上用黑墨水写着一个斗大的I字。达达尼昂敲了一下门,里面人请他往前走,他却推门进了房间。
波托斯躺在床上,正与穆斯克东玩纸牌,以保持手的熟练;炉子上转动的烤肉铁扦上烤着山鹑,大壁炉的两角各有一个小炉子,上面两口滚沸的锅里,冒出炖兔肉和烧鱼的香味,令人馋涎欲滴。此外,一张写字台和一个五斗柜上,放满了空酒瓶。
波托斯看见朋友来了,高兴地大叫起来;穆斯克东恭敬地站起让座,走到炉子边往两口锅里看一眼。看来他煮东西特别仔细。
“啊!见鬼!是你。”波托斯对达达尼昂说道,“欢迎你,请原谅我没有出门迎接你。那末,”说到这里,他带有几分不安地打量一眼达达尼昂,补充道:“我的情况你知道啦?”
“不知道。”
“店家什么也没对你讲?”
“我要求见你,就直接上来了。”
波托斯显得呼吸顺畅些了。
“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亲爱的波托斯?”
“我刺了对手三剑之后,向前一个冲刺,想以第四剑结果了他,不料一脚踏在一块石头上,扭伤了膝盖。”
“真的吗?”
“绝对不假!算那个坏蛋走运,不然我就让他当场送了命,我向你保证。”
“他后来怎样啦?”
“啊!那我可不知道,反正够他受的。他撒腿就逃之夭夭啦。那么你呢,亲爱的达达尼昂,你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所以,亲爱的波托斯,”达达尼昂继续问道,“由于扭伤了膝盖,您就躺在床上起不来啦?”
“唉!天哪,是的,情况就是这样。不过,再过几天我就可以起来了。”
“为什么没叫人把你送到巴黎去呢?在这里你一定烦闷死了。”
“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不过亲爱的朋友,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向你承队。”
“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我烦闷得要死,正如你刚才所讲的,而我口袋里装着你分给我的七十五比斯托尔,所以为了解闷,我就把一位路过的绅士请了上来,提议与他玩掷骰子。他接受了。实话实说吧,我那七十五比斯托尔,就从我的口袋里进到他的口袋里去了,还加上我那匹马,也让他赢去了。那么你怎么样,亲爱的达达尼昂?”
“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波托斯,”达达尼昂说道,“总不能样样得天独厚嘛。你知道俗话说得好:‘赌场上倒霉,情场上就走运。’你在情场上太走运了,所以在赌场上就要受到报复。财运方面受点挫折,对你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你这个走桃花运的家伙,不是有你的公爵夫人吗?她不会不来帮助你的。”
“可不是吗,亲爱的达达尼昂,”波托斯现出非常轻松的神气说道,“由于我在赌场上走了霉运,所以我写信叫她寄五十来个金路易给我;根据我的处境,这笔钱是绝不可少的……”
“结果呢?”
“结果吗,她想必是去她的领地了,没有给我回信。”
“真的吗?”
“是呀,所以我昨天寄了第二封信,比第一封还紧迫。正好你来了,亲爱的,谈谈你吧,老实讲,我开始有点为你担忧了。”
“你那位店主看来对你还不错,亲爱的波托斯。”达达尼昂指着满满的锅子和空酒瓶子对病号说。
“马马虎虎。”波托斯说,“三四天前,这个不懂礼貌的家伙居然拿了帐单来找我,我把他连同帐单一块轰了出去。这样一来,我就像战胜者和征服者住在这里。正如你所看到的,我时时担心阵地受到攻击,所以都武装到牙齿啦。”
“然而,”达达尼昂笑着说,“我看你似乎还不时出击一下嘛。”
他说着又指指酒瓶和两口锅。
“不,不是我,真遗憾!”波托斯答道,“这该死的扭伤让我躺在床上。是穆斯克东到处去找,才带回来一些食物。穆斯克东,我的朋友,”波托斯转向跟班说,“你看,我们来援军啦,必须补充食物才行。”
“穆斯克东,”达达尼昂说,“你得帮我个忙。”
“帮什么忙,先生?”
“就是把你这套方法传授给普朗歇。我也可能受到围困,那时他如果能像你一样,让主人享受这么些便利,我才满意哩!”
“啊!老天爷!”穆斯克东谦虚地说道,“这再容易不过啦,先生。只要人机灵的就行,没有别的。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我父亲闲着没事时经常去偷猎。”
“其他时间他干什么?”
“先生,他干的是一种我一直觉得相当不错的营生。”
“什么营生?”
“在天主派教徒和胡格诺派教徒打仗的年代,他目睹天主派教徒消灭胡格诺派教徒,胡格诺派教徒消灭天主派教徒,双方都是在宗教的名义下这样做的,所以我父亲便允许自己有一种混和的信仰,这种信仰使得他时而是天主派教徒,时而是胡格诺派教徒。他经常扛着他的喇叭口火枪,在路旁的树篱后面溜达,见到单独一个天主教徒走过来时,耶稣教的信仰就占了上风。他端起火枪瞄准来人,等到来人距自己十来步远时,就开始和他对话,结果来人几乎总是撂下钱袋子而逃命要紧。不消说,见到一个胡格诺派教徒走过来时,他就感到心里充满了强烈的天主教激情,不明白在一刻钟之前,自己怎么竟会对我们的圣教的优越性产生怀疑。我吗,先生,是天主派教徒,可是我父亲忠于自己的原则,使我哥哥成了胡格诺派教徒。”
“这个可敬的人结局如何?”达达尼昂问道。
“唉!他的结局非常悲惨,先生。一天,他在一条洼路上,被一个胡格诺派教徒和一个天主派教徒堵在中间。他已经与那两个人打过交道,他们认出了他,便联合起来对付他,把他吊在一棵树上。然后,那两个人进了附近村里的小酒店,吹嘘他们的鲁莽行动。我哥和我正在那里喝酒。”
“那么,你们采取了什么行动了呢?”达达尼昂问。
“我们让他们吹嘘。”穆斯克东回答,“等到他们出了小酒店,分手朝方向相反的路走去时,我哥就去埋伏在天主派教徒要经过的路上,我则去埋伏在胡格诺派教徒要经过的路上。两个钟头之后,一切结束了,我们分别惩罚了他们,同时敬佩我们可怜的父亲有先见之明,早有防范,让我们兄弟俩在不同的宗教哺育下成长。”
“正如你所说的一样,穆斯克东,我觉得你父亲的确是条很聪明的汉子。你说这个正直的人在闲着的时候就从事偷猎?”
“是的,先生。正是他教会了我设置捕野物的活结和放钓鱼的长线。所以,当我看到卑鄙无耻的店家尽拿些劣质肉给我们吃,那些肉只配给乡下人吃,我们两个这么娇嫩的胃根本受不了,我便重操了一点旧业,我去亲王的林子里溜达时,就在野物经过的路上设置一些活结;当我在殿下的水塘边躺下休息时,便往塘里放一些长线。托老天的福,正如先生亲眼所见,现在我们不缺山鹑、野兔、鲤鱼和白鳝啦,这些都是又鲜又补,适合于病人吃的食物。”
“可是酒呢,”达达尼昂问道,“是谁供给的?可是店家?”
“又是又不是。”
“怎么又是又不是?”
“是他供给的,不错,但他不知道他有这份荣幸。”
“这话怎讲,穆斯克东?你的话真叫人长见识。”
“事情是这样的,先生:我在颠沛流离之中偶然遇到过一个西班牙人,此人去过许多国家,其中包括新大陆。”
“新大陆与写字台和五斗柜上这些酒瓶子有什么关系?”
“请稍安勿躁,先生,一件件事情总要讲个先后次序。”
“言之有理,穆斯克东,就由你说吧,我听着。”
“那个西班牙人去墨西哥旅行时,带了一个跟班伺候他,那个跟班是我的同乡,我们俩性格很相近,很快就结下了情谊,我们俩都最喜欢打猎,他经常给我讲述,在潘帕斯草原上,土著人怎样将普普通通的活结,扔到老虎和野牛的脖上一套,就将这些凶猛的野兽捕获了。起初,我不相信人会灵巧到那种程度,能在二三十步之外,将绳子末端的活结要扔到什么地方,就扔到什么地方。可是,在证据面前,我不能不承认他讲的是真话。我的朋友将一个酒瓶子放在三十步远的地方,每次将活结一扔,都能套住瓶颈。我也开始练习,由于天生有些这方面的灵性,所以现在我扔活结,与此道中的任何人扔得一样准。怎么,您明白了没有?我们的店家有个酒窖,里面存货可充足哩,可是钥匙他从来不离身。不过,这个酒窖有一个通风孔。我就打通风孔里把活结扔下去,现在我知道哪个角落里的酒好,就用活结往那儿套。喏,先生,这就是新大陆与这写字台和五斗柜上的酒瓶子的关系。现在,请你品尝一下我们的酒吧,然后不带成见地告诉我们你觉得这酒怎么样。”
“谢谢,朋友,谢谢。可惜,我刚吃过午饭。”
“那么,摆桌子吧,穆斯克东,”波托斯说道,“在我们俩吃饭的时候,达达尼昂给我们讲讲他本人离开我们十天以来的情况。”
“好吧。”达达尼昂说道。
波托斯和穆斯克东一块用餐。他们俩都有像正在康复的人一样好胃口,而且显示出患难中令人相互接近的兄弟友爱。达达尼昂介绍阿拉米斯怎样受了伤,不得不留在伤心镇;他怎样把阿托斯留在亚眠,让他去对付诬陷他制造伪币的四个人;而他达达尼昂怎样从瓦尔德伯爵的身上跨过去,终于到达英国。
达达尼昂的心腹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他只是告诉波托斯,他从英国回来时带回四匹骏马,他自己一匹,三位伙伴每人一匹。最后,他告诉波托斯,给他的那匹马,已经拴在客店的马厩里。
这时,普朗歇进来禀报主人,马已得到充分休息,可以赶到克莱蒙去过夜。
达达尼昂对波托斯差不多放心了,又急于去了解另外两个朋友的情况,便向病人伸出手,说他就要上路,去继续寻找,又说他打算走原路回来,七八天后如果波托斯仍住在大圣马丹客店,就顺便同他一道回巴黎。
波托斯回答说,从各方面的情形看,七八天之内他不可能伤愈离开旅馆。再说,他必须呆在尚蒂利,等待他的公爵夫人回信。
达达尼昂祝他很快得到佳音,再三叮嘱穆斯克东好生伺候波托斯,然后与店主结了自己的帐,就与普朗歇重新上路,而手里牵的马已经少了一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