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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贝伦斯高声应道,第一个字眼说得特别响亮。他身穿白大褂站在就诊室中央,右手握着黑色的听筒,这时他正用听筒拍拍大腿。
“及时,及时,”他一面说,一面抬起那双鼓起的眼睛向挂钟望了一下。“Unpocopiùpresto,signori!意大利文:稍稍快一些,先生们!我们不是专为你们这两位贵人服务的。”
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坐在双用写字台旁,前面是一扇窗子。他身穿一件亮光光的黑衬衫,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胳膊肘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握钢笔,另一只手捋着胡子,前面摆着一大堆文件,很像是病情记录。他以助理人员的身份,用懒洋洋的神情朝进来的一对青年人瞧了一下。
“哎,把病历卡交上来!”顾问大夫听完了约阿希姆的道歉后就答上一句,把他手上标有体温曲线的卡片接过来,细细察看。这时病人急急卸去上身的衣着,把脱下的衣服挂在门边的衣架上。对汉斯·卡斯托尔普,谁也不理会。他东张西望地站了一会,然后坐在一把老式的安乐椅上。这把椅子安置在一张放有玻璃水瓶的小桌旁,椅子的扶手饰有流苏。墙边有几口书橱,尽是一些书脊厚厚的医书和卷册。室内除了一把高低可调节的、铺有一块白油布的长沙发椅外,别无其他家具。长沙发椅的头枕上有一条纸餐巾。
“点七,点九,点八,”贝伦斯一面翻阅一周的病历卡,一面嘀咕起来。在这份卡片里,约阿希姆把一天五次的体温都如实地记录下来。“您的身体依旧一闪一闪地在发微光呢,亲爱的齐姆森。咱们还不能确切地说,您最近已变得结实些了。(他说“最近”,是指过去的四星期。)毒性还没有退呢,毒性还没有退,”他说。“这个,一朝一夕当然是办不到的。咱们又不能玩弄魔法。”约阿希姆点点头,耸耸他那光油油的肩膀,虽然他本来还想反驳,说自己绝不是昨天才上山的。
“您右脐门刺过针的地方现在怎么样了?那里发出的声音总是很尖的。好些了吗?喂,请您过来,让我规规矩矩给你叩几下看。”于是他就开始诊察了。
顾问大夫贝伦斯叉开双腿,身子向后仰,听筒挟在胳膊下,先使出手腕之力叩打约阿希姆的右肩上部,叩时用右手那只强有力的中指作为锤子,而以左手充作承托物。接着他叩起约阿希姆肩胛骨的下部,再从侧面拍打他背部的中央和下方,而约阿希姆则像老资格的病人那样,抬起胳膊让大夫敲敲腋下。以后又在左侧重复同样的过程,完毕后,顾问大夫命令一声:“转身!”于是叩击起他的胸部来。他随即叩击脖子下面的锁骨处,沿胸部上下反复敲拍,先右侧,后左侧。在叩诊圆满结束以后,他转而用听诊诊察;他把听筒的一端套在耳朵上,一端按在约阿希姆的胸部和背部——凡是以前他叩击过的地方,他都用听筒听。这时约阿希姆还得一会儿深呼吸,一会儿强行咳嗽。这使他显得十分紧张,他上气不接下气,两眼直淌泪水。顾问大夫贝伦斯把病人身上听到的,都用简短的固定用语说给坐在写字台对侧的助手听,这使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禁想起裁缝的工作过程来:当时一位衣冠楚楚的男人要替你把衣服的尺寸量一下,他一面依照传统的程序把量尺在客户躯干和四肢各处按来按去,一面把量得的数字报给俯身坐着的助手听,让对方用笔一一记下。“弱”,“减弱”,顾问大夫贝伦斯在口授。“气泡音,”他说,后来又说了一遍:“气泡音(显然,这是好的)。”“粗糙,”他说,脸色沉了下来。“异常粗糙。”“罗音。”克罗科夫斯基大夫把这一切都记了下来,像裁缝的助手记下裁缝口授的数字似的。
汉斯·卡斯托尔普把脑袋歪向一边,眼睛紧紧跟随着这些动作。他细细看着约阿希姆的上身,陷入沉思。在约阿希姆气喘吁吁时,他的肋骨(谢天谢地,他总算具备全副肋骨)在绷紧的皮肤下面高高耸起,而胃部却陷了进去。汉斯看到的,是一个青年瘦棱棱的、黄里带黑的上身,胸骨处长着黑茸茸的汗毛,两只胳膊坚实有力,其中一只胳膊的手腕上戴有链镯。“这是运动员的胳膊,”汉斯·卡斯托尔普想;他一直很爱体育锻炼,而我在这方面却毫无作为,这跟他喜欢当兵也不无关系。他总喜欢在身体上打主意,比我要喜欢得多,而且喜欢的方式也不一样。我始终是一个文人,更多地向往热水浴和吃得好、喝得好这类的事,而他呢,关心的都是丈夫气概的要求和业绩。可现在呢,他的身体在另一个方面变得显赫了,显得独立自在而十分重要,而这却是疾病造成的。约阿希姆体内在发烧,毒性迟迟未消,身体一直不见康复,哪怕这位可怜的青年人很想下山去做一个军人。除了胸口的一撮毛外,他发育得同书里描写的一样好,外表上长得与观景楼此处指罗马梵蒂冈宫殿内的建筑。该处侧翼有阿波罗雕像。上阿波罗阿波罗,系希腊神话中主管光明、青春、音乐和诗歌等的天神,一说即太阳神。的雕像一般无二。可是内部他有的是隐疾,而外部又因病发着寒热;疾病使人们形体大为改观,它使身体大受影响……他一想到这些,不禁暗自震惊,于是用探询的目光迅速朝约阿希姆瞥了一眼,眼光从裸露的上身一直移到他的眼睛,他那双又黑又大而又温柔的眼睛。由于强行呼吸和咳嗽,约阿希姆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随着检查的进行,那双眼睛带着忧伤的神色越过旁观者一直向空际凝视。
但这时顾问大夫贝伦斯已结束他的工作。
“喔,齐姆森,这回倒不错,”他说。“从检查结果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下一次(他指的是四星期以后),情况肯定还会好些。”
“顾问大夫先生,您看还得多久……”
“您又想催我了吗?您还处于酩酊状态,可不能下山跟您的那伙人团聚嘛!最近我不是说过还得半年——看我的面上,您就从最近算起吧,可您得把这看作是最短期限。住在这儿毕竟不算差,您得懂点儿礼节才是。我们这里又不是监狱,也不是什么……西伯利亚的矿山!也许您想说,我们这块地方同监狱和矿山相差无几?好啊,齐姆森!那就开路吧!谁还有兴趣,快过来!”他叫了一声,仰天望着。他伸出胳膊,把听筒递给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克罗科夫斯基站起身,接住听筒,又在约阿希姆身上略略复查了一下。
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站了起来。他两眼紧紧盯着顾问大夫,大夫叉开两腿,张大嘴巴,似乎陷入了沉思。汉斯开始急急忙忙作准备。他过于匆忙,在将花点活袖衬衫往头上翻出时,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这时,他这个碧眼金发、胸围狭窄的青年人,浑身雪白地站在顾问大夫贝伦斯面前。同约阿希姆·齐姆森相比,他显得文绉绉的。
但顾问大夫只是让他站着,还在沉思默想。这时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又坐了下来,约阿希姆也穿好了衣服。贝伦斯终于决定对那个有兴致前来检查的人注意起来。
“哎哟,现在轮到您了!”他一面说,一面用他那硕大无比的手握住汉斯·卡斯托尔普的上臂,接着把他推开,尖起眼睛打量着他。贝伦斯不像一般人看别人那样望着对方的脸,而是瞧他的身体;他像转动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那样把汉斯的身子转过来,同时还盯着汉斯背部。“哼哼,”他说,“喔,让咱们瞧瞧您有什么花样。”于是像以前那样开始敲敲拍拍。
他像刚才对约阿希姆·齐姆森那样,在上身到处叩击,而且在好几块地方来回叩了好多次。有较长一段时间,他交替地东拍拍,西敲敲;为了比较起见,他又叩了锁骨的右上方,接着又击起它的下方来。
“听到了吗?”他问对侧的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坐在离他五步远的写字台旁,他点了点头,表示听清对方的话。他板起脸,下巴一直低垂到胸前,胡子紧压在胸口,尖端向上翘起。
“深呼吸!咳嗽!”顾问大夫下起命令来,这时又接过听筒。汉斯·卡斯托尔普气喘吁吁地配合他工作达八分或十分钟之久,而顾问大夫则不住地在听。他一言不发,只是把听筒一忽儿移到东,一忽儿移到西,对刚才频频叩击过的各个部位,特别反反复复地细听。听完后,他把听诊器挟在胳膊下,反剪双手,垂头望着他本人和汉斯·卡斯托尔普之间的地面。
“嗯,卡斯托尔普,”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只喊这个青年人的姓氏——“情况跟我以前一直设想的大致相同。卡斯托尔普,我本来已对您起过疑心,现在我可以向您直说了——从我一开始愧不敢当地有幸和您结识的那时候起,我就颇有把握地猜测到,您会悄悄地成为我们这儿的一员,而且有朝一日将会看出,像许多上山时原来翘起鼻子东张西望一心想寻欢作乐的人们那样,您终有一天会认识到在这儿多逗留一个时期是有好处的——请好好理解我的意思,这岂止是‘好处’而已——而逗留的目的并非出于漫不经心的猎奇。”
汉斯·卡斯托尔普的脸刷的一下变了色。约阿希姆正想去扣背带,这时在他刚才站的地方停住了,留神听着……
“您在那边有一个好心肠的、富于同情心的表哥呢,”顾问大夫继续说,说时朝约阿希姆的方向摆动脑袋,身子一摇一晃好容易才站定脚跟。“我们不久就有希望可以说,他过去曾经生过病,不过根据我们眼前的诊断,我们也敢说他早先曾经一度生过病,您那位顶刮刮的表哥。正像思想家所说的,这就是apriori拉丁文,意谓:演绎性的、先验的或先天的。对您发生了某些影响,亲爱的卡斯托尔普……”
“他只是我异父方面的表哥,顾问大夫先生。”
“嘿嘿。您总不能连表哥也不认呀。不管是不是异父母所生,他始终是您的血亲。究竟是父亲还是母亲的?”
“母亲,顾问大夫先生,他是我继……的儿子,继……”“令堂还健在吗?”
“不,她已死了。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
“哦,怎么死的?”
“血块梗塞,顾问大夫先生。”
“血块梗塞?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令尊呢?”
“他是得上肺炎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说,接着又添上一句,“我的祖父也是……”
“哦,原来他也是这样?唔,您的祖先都是这个样子。现在就您而论,您经常贫血,可不是吗?可是在体力和脑力劳动以后,您却一点儿也不疲倦?哦,还是很容易疲倦?您是不是经常心悸?最近才发现?好。另外,您显然很容易染上黏膜炎和呼吸道疾病。您可知道,以前您染上了病?”
“我?”
“是啊,我已亲眼看出这个了。您听听这有什么区别?”于是顾问大夫轮流叩击他左胸的上侧和下侧。
“那边的声音比这边的浊些,”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妙极了。您应当是一名专家。不错,这是浊音,浊音往往由已钙化的老病灶引起。钙化点,您高兴的话也可以算它为结疤。您是一个老病人哪,卡斯托尔普,可是您不知道自己有病,我们谁也不能责怪。早期诊断是有困难的,对山下的那些同行尤其有困难。我并不是想说我们的耳朵比他们尖些,不过专干这个行业好歹总有些成绩。您得明白,空气帮助我们听诊,我指的是这儿山上稀薄而干燥的空气。”
“当然啰,真是这样,”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妙啊,卡斯托尔普。小伙子,您且听着,此刻我要奉上几句金玉良言。您该懂得,要是您再也没有什么新花样,要是除了您身内通风管里那些浊音、疤痕以及钙化的异物外什么都万事大吉,那么我就要把您送回老家去,不再为您操什么心,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可是事实明摆在那儿,我们又发现了您的一些新情况,而且您既然已走上山来——那么汉斯·卡斯托尔普呀,打道回府就不值得喽。不久后,您又准会再上这儿来的。”
汉斯·卡斯托尔普又一次感到热血涌上心头,心房怦怦乱跳。约阿希姆却一直站在那边,双手按在背后的钮扣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地面。
“因为除了浊音之外,”顾问大夫继续说,“您左上侧又有些粗糙,几乎是一种粗糙音,这无疑是从新病灶来的。我现在虽然还不敢说它是一个浸润性病灶,但无疑有点儿浸润。如果您就这样下山混日子,我亲爱的,您整片肺叶就会完蛋,那时候叫苦也来不及了。”
汉斯·卡斯托尔普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嘴角古怪地在抽搐;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心脏顶着肋骨在狂跳不已。他掉过头去瞧瞧约阿希姆,可没有看到对方的眼睛,于是又望着顾问大夫那张两颊发青、蓝蓝的眼睛鼓起而小胡子向一侧翘起的脸。
“还有一件客观的旁证,”贝伦斯继续说,“我们也有您的体温记录:上午十点钟三十七点六度,这同听诊的情况不谋而合。”“我倒以为,”汉斯·卡斯托尔普说,“热度是感冒引起的。”“你说感冒吗?”顾问大夫反驳说,“感冒是哪里来的?卡斯托尔普,请您再听听我要说的话,而且听时要留心。据我所知,您的头脑是迂回曲折,十分复杂的,我们这儿的空气对疾病有好处,难道您不认为是这样吗?事实上确实如此。可是同时您要懂得,这里的空气对疾病也有利,它能促进疾病的发展,使全身发生一次巨大的变革;它能使潜在的病患暴发,因此您的感冒发作可不是一件坏事。我不知道您在山下是不是一直有些寒热,不过我来谈谈我的看法:您上山的第一天起就已有寒热,决不是得了感冒以后才有。”
“对啊,”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对,我真的也这么看。”
“一有寒热,您就马上感到迷迷糊糊的,”顾问大夫证实他的看法。“这就是细菌引起的可溶性毒素。它像麻醉剂那样在中枢神经系统发生作用,您得明白;于是您的脸颊就泛起一片潮红。您现在上床躺一下再说,卡斯托尔普:我们要看看您在床上休息一两个星期以后,头脑会不会清醒些。别的且留待以后再说吧。我们要把您的内部好好透视一下——您对自己的情况了解清楚后,会感到十分高兴的。不过我也得向您直说:像您这样的病,一两天是好不了的;广告上吹嘘的有效治疗方法和什么仙丹妙药之类,都帮不了您的忙。我一眼就看出,作为病人来说,您似乎比您表哥规矩些,在适应疾病的本领方面,看来您也比那边的陆军准将强些。他一当热度退下几分,总想马上溜之大吉。看来,‘静卧’这个口令似乎不像‘立正’那样称他的心!安静是市民的首要职责,而不耐烦只会败事。卡斯托尔普,我请求您别叫我失望,并别用谎言惩罚我那对人类天性的认识吧!好吧,快走,快回到你们的小间里去!”
顾问大夫贝伦斯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交谈,坐到写字台前。这个干许多活儿的忙人,现在乘这段空余时间赶紧写些东西,再等待下一次检查。克罗科夫斯基大夫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大踏步向汉斯·卡斯托尔普走去。他向后歪着脑袋,一只手搭在年轻人的肩膀上,宽厚地微笑着,笑时从他的胡髭中露出一排黄牙,同时还热情地握住汉斯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