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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来到外面,沿着一条不知名的街道走着,在一家卖纪念品的商店橱窗前,
他停住了脚步望进去,印度洋娃娃、木底金边凉鞋、瑞用念珠、中国耳环、墨西哥
手锡。他来到一个湖边,湖水映出了红棕色的天空。从德国来的难民们——宽肩膀
的男人和肥胖的女人在湖边散步。他们正在谈着房子啊、商店啊、证券交易所啊。
“他们在哪些方面像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呢?”赫尔曼问自己。“他们的犹太人的特
点是什么?我的犹太人的特点是什么呢?”他们都有同样的愿望,尽快地同化,消
除原来的口音。赫尔曼既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美国、波兰或俄国的犹太人。像早晨
桌子上的那只蚂蚁一样,他离开了他的居住区。
赫尔曼绕着湖泊散步,他走过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走过一所盖得像瑞士农舍
小屋的旅店。萤火虫一闪一闪,蟋蟀咽喀叫,一只没有睡觉的小鸟在树梢间尖鸣。
月亮升起来了,像一个骷髅头。天上有什么?什么是月亮?是谁创造了月亮?为什
么要创造它?也许答案就像万有引力那么简单,就等着某个人去发现,据说牛顿是
在看到苹果从树上掉下的那一刻发现万有引力的。也许包罗万象的真理可以归纳在
一句话中。要不,可以用来给它下定义的词汇还有待创造吧?
他回到旅馆的房间时已经很晚了。他走了好几英里。屋子里漆黑一团。玛莎躺
在床上的姿势跟他离开房间时的一模一样。他走近她,摸了摸她的脸,好像要确定
她还活着似的。她给吓了一跳,说:“你想干吗?”
他脱下衣服,挨着她躺下。他躺着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月光明亮,
玛莎站在房间中央,嘴就着酒瓶喝科涅克白兰地。
“玛莎,这可不对头!”
“怎样才对头呢?”
她脱去睡衣,走向他。他们默默地接吻、做爱。事后,她坐起来,点了一支烟。
她突然说:“五年前的这时候我在哪儿?”她使劲想了很长时间。然后她说:“还
在死人中间。”
6
赫尔曼和玛莎继续旅行,他们在离加拿大边境不远的一家旅馆里住下来。他们
只剩下几天假期了,旅馆的费用倒不贵。
旅馆的一排平房面临湖水。穿着游泳衣的男男女女在门外打牌。在一个网球场
上,一位拉比戴着一顶室内便帽,穿着短裤跟他妻子在打网球,他妻子戴着正统犹
太女人戴的假发。在两棵松树间的一张吊床上躺着一个男孩和一位姑娘,两人不停
地格格笑着。男孩额头很高,头发乱蓬蓬,狭窄的胸脯上长满了汗毛。女孩子穿着
一件紧身游泳衣,脖子上戴着一颗大卫王之星。
旅馆的老板娘告诉赫尔曼,这儿的饭菜是“严格按照犹太教规定”做的,旅客
们都是“幸福的一家人”。她把赫尔曼和玛莎带到一间平房里,房间的四壁没有上
过漆,露出横梁的天花板。旅客们一起在餐厅一张长桌子上用餐。吃饭的时候,那
些衣服穿得很少的母亲把饭菜塞进她们孩子的嘴里,她们决心让孩子长成高大的美
国人,六英尺高。孩子们哇哇乱哭,饭菜硬住了,结果硬塞进嘴里的菜又吐了出来。
赫尔曼认为孩子们发怒的眼神似乎在说话:“为了满足你们的虚荣心而受苦,我们
可不干。”打网球的拉比滔滔不绝地在说笑话。侍者——大学或是犹太法典学院的
学生和年纪比较大的女人们开玩笑,和姑娘们调情。他们立即开始问玛莎,她从哪
儿来的,还不断含蓄地奉承她。赫尔曼的喉咙绷紧了。不管是洋葱、碎牛肝、丸子、
肥牛肉片还是香肠,他都咽不下去。桌子旁边的那个女人发愁地说:“他是怎么样
的人啊?他不吃东西。”
赫尔曼在雅德维林的草料棚里和在德国难民营里呆过,后来在美国又艰苦地生
活了多年,和这种现代犹太人已经失去接触。可是他们出现在这儿。一个圆脸、望
发的意第绪语诗人正在和拉比进行讨论。诗人自称是无神论者,谈论着世俗的人情、
文化、比拉比赞的犹太人领域和反犹太主义。当诗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谈论时,拉比
举行了饭后洗手仪式,嘴里咕映着祝福词。有时拉比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呆滞的神
色,还出声吟诵几个词儿。一个胖女人争论说,意第绪语是一种土语,是一种没有
语法的大杂烩。一个蓄着胡须、戴金丝边眼镜和丝绒便帽的犹太人站起身,发表了
一通关于新建的以色列国的演说,并且征募捐款。
玛莎已经和别的女人交谈开了。她们叫她布罗德太太,想知道她和赫尔曼什么
时候结婚的,有几个孩子,赫尔曼干什么工作。赫尔曼低垂着脑袋。和别人的每一
种接触都使他心里感到恐惧。有人会认识他和雅德维咖是住在布鲁克林的,这种可
能性总是存在的。
一个加里西亚老人抓住布罗德这个姓开始仔细询问赫尔曼,他的老家是在伦贝
格、塔尔努夫、布罗迪还是在德罗戈贝奇。老人有个亲戚也姓布罗德,是他父亲或
是祖父的表亲的后代,这个表亲是个拉比,后来成了一名律师,现下是特拉维夫以
色列正教党的一个重要人物。赫尔曼回答得越多,那个老人越是要刨根问底。他似
乎下定决心要证明他和赫尔曼是亲戚。
坐在桌子边的女人们众口一词夸玛莎长得漂亮,身材苗条,穿着美观。她们了
解到玛莎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时候,就想知道玛莎是否愿意接活。她们都有各式
各样的衣服需要放大、改小、放长或是改短。
赫尔曼吃得很少,但是他从桌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胃很沉。他和玛莎出去散
步。他没有意识到,经过这些年的孤独生活,他已变得多么不耐烦,同一切人事纠
缠多么疏远。他只有一个愿望:尽快离开这里。他走得很快,玛莎给拉在后面。
“你干吗奔跑?没有人在连你。”
他们朝山上走去。赫尔曼不时朝后看。在这儿人能不能躲开纳粹?会有人把他
和玛莎藏在草料棚里吗?他刚吃完午饭,就已经在担心晚饭时分怎么去应付那些人。
他没法坐在他们中间,看着别人硬塞东西给孩子们吃,把食物弄得一团糟。他没法
听那些空话。在城里时,赫尔曼一直渴望大自然、渴望野外,但实际上他并不适应
这种宁静。玛莎怕狗。每次她听到狗叫,总是抓住赫尔曼的胳膊。她很快就说她穿
着高跟鞋走不动了。他们从一些农民身旁经过,他们都带着厌恶的神情打量着正在
散步的这一对男女。
他们回到旅馆,赫尔曼突然决定去租一条供旅客用的划艇。玛莎劝他别这么于。
“你会把咱俩淹死的,”她说。但是她最后还是坐在小艇上,点起了一支烟。赫尔
曼知道怎么划船,不过他和玛莎都不会游泳。淡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微风吹拂着。
波浪起伏,拍打着划艇的两侧,划艇像摇篮似地摇晃着。赫尔曼不时地听到溅水声,
好像某个怪物正潜在水中,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游着,准备随时掀翻小艇。玛莎带
着担忧的神色注视他,指挥他,批评他。对他在运动方面的能力,玛莎没什么信心。
要不,也许她不信任的是她自己的命运。
“看那只蝴蝶!”
玛莎用手指着。它到底怎么能在世界上飞得离岸这么远?它还能飞回去吗?蝴
蝶在半空中飞翔。它弯弯曲曲地飞着,没有一定的方向,突然它不见了。波浪呈现
出金黄色和阴影交织成的图案,把湖水变成一个巨大而流动的棋盘。
“小心!那儿有一块礁石!”
玛莎墓地坐直身子,小艇左右摇晃不停。赫尔曼马上朝后划桨。一块礁石突出
在水面上,尖尖的,表面凸凹不平,还长满了青苔,它是冰河时代和在地球上冲出
这个盆地的那条冰河的遗留物。它经受了阵雨、大雪、严寒和酷暑的侵袭。它什么
都不怕。它不需要拯救,它早已得到了拯救。
赫尔曼把小船划到岸边,他和玛莎上了岸。他们回到那间平房,躺在床上,盖
上羊毛毯。玛莎紧闭的双眼似乎在眼睑下微笑。然后她努动着嘴唇。赫尔曼注视着
她。他认识她吗?连她的面貌他都似乎感到陌生。他从来没有好好考虑过她的鼻子、
下巴和前额的形状。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玛莎浑身发抖,坐起身来。“我刚才见
到了我的父亲。”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问:“今天是几号?”
赫尔曼讲了日期。
“我的朋友来过已有七个星期了,”玛莎说。
赫尔曼开始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跟她一起生活的几个女人都给月经另起名字,
叫成什么圣日啦,朋友啦,月刊啦。他警惕起来,计算着和她呆在一起的日子。
“是啊,晚了。”
“我每次都不晚。别的事情我可能不正常,这个我可百分之百正常。”
“找医生给看看。”
“还太早,他们看不出什么。我再等上一个星期。在美国,人工流产要花五百
美元。”玛莎改变了说话的腔调。“而且也很危险。原来在自助餐厅里工作的一个
女人去做人工流产。结果她得了血中毒,死了。死得多么可怕啊!如果我有个三长
两短,我妈怎么办呢?我敢肯定你会让她挨饿的。”
“别说得那么吓人。你还没死呢。”
“生死相隔有多远?我看到过人们死去,我可知道。”
7
那位拉比显然准备好一些新的笑话在吃晚饭时讲;他肚子里的轶事似乎是讲不
完的。妇女们格格发笑。实习侍者乒乒乓乓端上饭菜。孩子们昏昏欲睡,不想吃什
么,他们的妈妈拍打他们的手。一位新近来到美国的妇女把饭菜退了回去,侍者问
道;“在希特勒统治下你吃得更好吗?”
饭后,他们都集中在一间由仓库改建成的娱乐场内。那位意第绪语诗人发表了
一通歌颂斯大林的演说,还背诵无产阶级诗歌。一名女演员表演模仿知名人士。她
哭啊、笑啊、尖叫啊、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一个曾在纽约意第绪语杂耍场演过的
男演员讲各种黄色的故事:有一个丈夫受了蒙骗,他的妻子把一个哥萨克藏在她床
底下;有一个拉比去给一个放荡的女人讲道,离开她家时衣服上的钮扣这布都敞开
着。女人和姑娘们笑得弯下身去。“为什么对我来说一切都那么痛苦?”赫尔曼问
自己。这间娱乐场里粗俗的气氛否定了创造的意义。它使大屠杀的极大痛苦蒙受耻
辱。有几个旅客是从纳粹恐怖中逃出来的难民。屋里灯火通明,引得那些飞蛾从敞
开着的门外飞进来,它们被虚假的白天所欺骗。它们飞来飞去,不大一会儿工夫,
不是撞死在墙上,就是在灯泡上烧死。
赫尔曼向四周扫了一眼,看到玛莎正和一个大个子男人在跳舞,那位男子身穿
一件方格子衬衫和一条绿短裤,露在外面的大腿上全是汗毛。他搂着玛莎的腰,她
的手勉强搭到他的肩上。一个服务员吹小号,另一个敲着鼓。第三个吹奏一个自己
做的乐器,那个乐器看上去像一把有许多窟窿的壶。
赫尔曼和玛莎一起离开纽约以来,他几乎没有单独活动的机会。他犹豫再三之
后,走出娱乐场,没有让玛莎看到他离开。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天气冷飓飓的。赫
尔曼走过一个饲养场。一头小牛站在牛栏里。它带着不会说话的动物那种困惑不解
的神情凝视着黑夜。它的大眼睛似乎在问:我是谁?我在这儿干吗?冷风一阵阵从
山里吹来。流星从空中划过。远处的娱乐场越来越小,坐落在下面像一只萤火虫。
玛莎虽然对一切采取反抗态度,她仍然保持着她正当的天性。她希望有丈夫、孩子,
有一个家。她喜欢音乐,戏剧,爱嘲弄演员的笑柄。但是,赫尔曼的内心有一种无
法消除的悲伤。他不是希特勒的受难者。在希特勒统治之前很久,他就一直是受难
者。
他走到一间烧得只剩框架的房子前停住了脚。一股刺鼻的焦味、一个个空洞—
—原先是窗户、烧得漆黑的门洞和黑黑的烟囱,这一切吸引着他,他走了进去。如
果确实有鬼,它们会住在这种被烧毁的房子里。既然他受不了人,也许鬼是他的天
然伙伴。他能留在这堆瓦砾里度过余生吗?他站在烧焦的四壁中间,闻着早就熄灭
了的火烧味儿。赫尔曼能听到黑夜的呼吸声。他甚至想象它在睡梦中打鼾。寂静在
他耳朵中响着。他在木炭和灰烬上走着。不,他不能呆在那些表演啦、笑啦、唱歌
啦、跳舞啦中间。从一个空洞——原来是窗户——里,他看到了黑沉沉的天空、一
张写满了象形文字的草纸。赫尔曼的眼光停在三颗星星上,它们的排列像希伯来文
的母音赛格尔。他注视着三颗恒星,兴许每一颗星都有它自己的行星、香星。真奇
怪,一个脑壳加上一点肌肉,就能看到这么远的东西!真奇特,满满的一脑壳脑浆
老是犹豫不定,无法得出任何结论!上帝啊、星星啊、死人啊,都是默不作声的。
说话的人呢,什么也没吐露……
他转身朝已经漆黑一片的娱乐场走去。那幢房子,刚才还热闹非凡,转眼已寂
静无声、空无一人,陷入在一切无生命的物体那种自我专注中。赫尔曼开始寻找他
住的那间平房,不过他知道找到它是困难的。无论到哪儿——城市、乡村、船上或
旅馆里,他总是会迷失。旅馆办公室那所房子的门口亮着一盏灯,可是屋里没人。
赫尔曼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也许玛莎已经和那个穿绿短裤的舞伴睡觉去了。
这不大可能,但是在失去了一切信仰的现代人中,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如果不是凶
杀和私通,文明还包含什么?玛莎一定是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有一扇门打开了,他
听到了玛莎的声音。
8
玛莎服了一片安眠药,睡着了,可赫尔曼还醒着。开始,他和纳粹进行照例的
战争,向他们扔原子弹,用神秘的导弹轰炸他们的军队,把他们的舰队拎出海洋,
放到希特勒在贝希特斯加登的别墅附近的地面上。他尽力想睡,可他无法停止胡思
乱想。他的脑袋像一部失去了控制的机器那么运转着。他又在喝那剂能使他探究时
间、空间和“事物本身”的药水。他的沉思默想总是使他得出同样的结论:上帝
(或者不管他是什么)肯定是聪明的,但没有迹象表明他是仁慈的。如果在天上等
级森严的统治集团里确实有一位仁慈的上帝,那他也不过是个孤立无援的小神,是
一种处于天上的纳粹之中的天上的犹太人。只要你没有勇气离开这个世界,你就只
能求助于酒精、鸦片、利普斯克的草料棚或希弗拉。普厄家的一间屋子,躲藏起来
或是想法混下去。
他睡着了,梦见日食和送葬的队伍。他们一个接一个跟在长长的马拉的枢车后
面,坐在马背上的都是巨人。他们既是死者又是送葬者。“这怎么可能呢?”他在
睡梦中间自己。“一伙已经被定了罪的人能带着他们自己到墓地去吗?”他们手持
火把,悲哀地唱着挽歌。他们的长袍拖到地上,头盔上的尖顶伸到云层里。
赫尔曼吓了一跳,床的生锈的弹簧发出刺耳的嘎嘎声。他吓醒了,浑身汗津津
的。他的胃很胀,小便憋得慌。他头下面的枕头又湿又皱,像是洗好后绞过似的。
他睡了多长时间?一个小时?六个小时?平房内漆黑一团,像冬天那么寒冷。玛莎
坐在床上,她那苍白的脸在黑暗中像一点亮光。“赫尔曼,我害怕动手术!”她声
音沙哑地喊叫起来,这声音和希弗拉。普厄的一模一样。过了片刻,赫尔曼才明白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嗯,好吧。”
“也许里昂会跟我离婚。我要明白地告诉他。如果他不同意离婚,孩子就姓他
的姓。”
“我不能和雅德维咖离婚。”
玛莎一下就火冒三丈。“你不能!”她吼叫着。“英国国王要和他相爱的女人
结婚,放弃了王位,而你连一个愚蠢的乡下女人都丢不开!没有什么法律可以强迫
你和她一起生活。大不了你得付给她生活费。我来付这笔赡养费。我可以加班,我
来付!”
“你要知道,离婚就会要了雅德维办的命。”
“我不懂这种事。告诉我,你和那骚货的婚礼有拉比主持吗?”
“拉比?没有。”
“那你们怎么结的婚?”
“世俗结婚。”
“根据犹太教法律,那种结婚根本不算数。跟我按犹太教仪式结婚吧。我才不
要他们异教的证书呢。”
“没有结婚证书,拉比是不肯主持婚礼的。这儿是美国,不是波兰。”
“我去找一位愿意的拉比。”
“那仍然是重婚——更糟是一夫多妻。”
“没有人会知道。只有我母亲和我知道。我们可以搬家,你爱用什么名字就用
什么名字。如果你那个乡下人可爱得你没有她就无法生活,那你一星期就去跟她过
一天。我同意你那么做,我不会吵的。”
“那我早晚会被捕,并被驱逐出境。”
“只要没有结婚证书,没人能证明我们是夫妻。你可以在婚后把婚约烧掉。”
“孩子出生你得去登记啊。”
“我们要想出一个办法来。我准备和你一起容忍这样一个白痴,这就足够了。
让我说完。”玛莎改变语调。“我坐在这儿已经想了整整一个小时了。如果你不同
意,你可以马上离开这儿,别再回来了。我去找个会动手术的医生,不过,你别再
见我了。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回答。如果你不同意,穿上衣服,出去。一秒钟我都不
要你在这儿呆着。”
“你这是在要我违法。我会害怕街上的每一个警察。”
“不管怎么你都害怕。回答我!”
“好吧。”
玛莎沉默了好长时间。
“你光是说说的吧?”她最后说。“要不,我明天得再从头来一遍吧?”
“不,讲定了。”
“要你对什么事情作出决定,需要下最后通碟。明天早晨,第一件事情我就要
给里昂打电话,告诉他他一定得跟我离婚。假如他不同意,我就毁了他。”
“你要干什么?开枪打死他?”
“这我也办得到,不过我有别的办法整治他。从法律上讲,他就像是猪肉,完
全不合乎犹太教的教规。如果我要去报告,他明天就能被驱逐出去。”
“根据犹太教法律,不管怎么,我们的孩子是个私生子。这是在你离婚前怀的
孕啊。”
“犹太教法律和其他所有的法律对我来说,不过是去年的冰霜。我只是为了我
母亲才这么干的,只是为了她。”
玛莎下了床,在黑暗中走来走去。一只雄鸡啼了,其他的雄鸡也跟着啼起来。
一片泛蓝的亮光从窗外透射进屋。夏夜已经过去。鸟儿同时都吱吱喳喳地啼鸣惆嗽。
赫尔曼不能再躺在床上了。他起身穿好裤子和皮鞋,打开房门。
户外一片清晨景象。冉冉升起的太阳在夜空中留下了一幅稚气的作品——一点
点、一片片、一团团的各种色彩。草上沾满了露水,湖上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
三只幼鸟栖息在那间平房附近的一棵树的枝条上,它们张大着柔软的小嘴,它们的
妈妈从自己嘴里吐出一小口一小口虫子和花茎喂它们。它像那些明白自己责任的人,
一心一意、勤勤恳恳地飞来飞去。太阳从湖后面升起来。火焰似的阳光把湖水染得
通红。为了使地球上有更多的果子,一颗松果从松树上落下,准备在泥土中生长成
一棵新的松树。
玛莎穿着长睡衣、光脚走到外面,嘴里叼着一支香烟。
“自我们见面那一天起成就一直想给你生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