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德维咖从厨房走进屋。“赫尔曼,炖菜已经做得了。”
“我也得了,经济上、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得了。”
“说我听得懂的。”
“我以为你希望我对你说意第绪语。”
“像你妈妈那么对我说。”
“我不能像妈妈那么说话。她是个信徒,我是个无神论者。”
“我不知道你叽里派啦在说什么。去吃吧。我做了个齐甫凯夫的麦片炖菜。”
赫尔曼刚要站起身,门铃响了。
“可能是你的一位太太给你上课来了,”赫尔曼说。
雅德维删去开门。赫尔曼划去了他写的最后半页,咕味着:“嗯,兰山特拉比,
这个世界有篇短一些的说教也可以了。”他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雅德维咖奔
回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她的脸色煞白,眼睛似乎在朝上翻。她浑身颤抖地
站着,手抓住门把,似乎有人硬要闯进来似的。“一次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这个
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是谁?”他问道。
“别去!别去!啊,上帝啊!”雅德维咖想挡住赫尔曼的去路,嘴唇上全是唾
沫。她的脸都扭歪了。赫尔曼朝窗子瞥了一眼。太平梯离这间屋子不远。他朝雅德
维咖跨近一步,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正在这时,门开了,赫尔曼看到塔玛拉站在
门口,她穿着旧皮大衣,戴着帽子和蹬着皮靴。赫尔曼一见,立即明白了。
“别哆嚷了,傻瓜!”他冲雅德维林大叫一声。“她是活人!”
“耶稣,马利亚!”雅德维林的脑袋抽搐似地乱动。她用尽全力朝赫尔曼扑去,
几乎把他撞翻在地。
“我没想到她会认出我,”塔玛拉说。
“她是活人!她是活人!她不是死人!”赫尔曼大吼大叫。他和雅德维林搏斗,
想让她平静下来,同时也想推开她。可她粘在他身上,号陶大哭。听起来就像是一
只动物在嚎叫。
“她是活人!她是活人!”他又吼叫了一遍。“静一静!傻头傻脑的乡下人!”
“啊,圣母啊,我的心哪!”雅德维办在自己胸前划着十字。可她立即意识到,
犹太妇女是不划十字的,于是她把两手交叉着紧握在一起。她的双眼从眼眶里暴出
来,她的嘴都哭歪了,她无法说话。
塔玛拉往后退了一步。“我根本没想到她会认出我来。我自己的母亲都认不出
我了。安静点,雅德齐亚,”她用波兰语说。“我没死,我不是来纠缠你的。”
“啊,亲爱的上帝啊!”
雅德维咖用两只拳头朝自己头上乱捶一气。赫尔曼对塔玛拉说:“你干吗要这
么干?她可能会给吓死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自己的模样已经大大改变,和原来不像了。我想看
看你的住处和你的生活。”
“你至少应该先打个电话。”
“啊,上帝啊!啊,上帝啊】现在怎么办呢?”雅德维咖叫道。“我已经怀孕。”
雅德维咖把手搁在肚子上。
塔玛拉看来好像惊讶,但同时又好像要笑出来。赫尔曼注视着她。“你是疯了
还是喝醉了?”他问道。
这句话刚出口,他马上闻到了一股酒精的味道。一星期前,塔玛拉就对他说过,
已经安排她去一家医院动手术,取出臀部的子弹。“你爱上烈酒了吗?”他说。
“一个人在生活中得不到温柔就爱喝烈酒。你住在这儿挺舒适。”塔玛拉的声
调变了。“你和我一起生活时,总是弄得一团糟。你的稿件和书扔得到处都是。这
儿倒挺干净整齐。”
“她把屋子抬摄得干干净净,你总是到处奔走对犹太社会主义工党作演讲。”
“十字架在哪儿?”塔玛拉用波兰语问道。“这儿怎么没挂个十字架?既然没
有门柱圣卷,那一定得有十字架。”
“这儿有个门柱圣卷,”雅德维办回答。
“那也得有个十字架,”塔玛拉说。“别以为我是来打搅你们的幸福生活的。
我在俄国学会了喝酒,一杯酒下肚,我就变得有好奇心了。我想亲自来看看你们怎
么生活。毕竟我们还是有些共同之处的。你们俩都还记得我活着的时候。”
“耶稣!马利亚!”
“我没有死,我没有死。我不是个活人,可没有死。事实上,我不会对他提出
什么要求的,”塔玛拉指着赫尔曼说。“他当时并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苦苦挣扎着
活下去,而且他可能一直是爱你的,雅德齐亚。在他跟我睡觉前肯定已跟你睡过觉。”
“没有,根本没有!我是个清白的姑娘。跟他结婚时我是个处女,”雅德维林
说。
“什么?祝贺你,男人喜欢处女。如果按照男人的心意办,女人就会躺下去是
妓女,起来又变成处女了。好吧,我知道,我是个不速之客,我走了。”
“塔玛拉太太,请坐。你吓着了我,所以我才尖声大叫。我去拿咖啡,上帝可
以作证,如果我当时知道你还活着,我不会跟他呆在一起的。”
“我并不怪你,雅德齐亚。我们的世界是个贪婪之地。不过,你跟他呆在一起
也没有多大好处,”塔玛拉说,指的是赫尔曼,“可是,这怎么都比孤零零的一个
人强。这套公寓也不错。我们从来没住过这么好的公寓。”
“我去拿咖啡。塔玛拉太大,要吃点什么吗?”
塔玛拉没有回答。雅德维娜到厨房去了,脚上的拖鞋笨拙地拍打着地板。她没
有关上门。赫尔曼注意到,塔玛拉的头发乱蓬蓬,眼睛下出现了淡黄色的眼袋。
“我一直不知道你喝起酒来了,”他说。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你以为一个人可以穿过地狱,出来丝毫不受损伤。嗯,
这是不可能的!在俄国有一种能治百病的药——伏特加。你喝个够,然后躺在稻草
中或是光秃秃的地上,这样,什么也不想了。让上帝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昨天,
我去拜访了一个开酒店的人,就在这儿布鲁克林,不过在另一带。他们给了我满满
一购货袋的威士忌酒。”
“我以为你要到医院去了。”
“约好是明天去的,可是现在我自己也拿不稳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这颗子弹,”
塔玛拉说着,把手放在她的臀部上,“是我最好的一件纪念品。它使我想起我曾经
有过家,有过父母和孩子。如果把它取出来,我就什么也没留下了。这是一颗德国
人的子弹,但是这么多年一直呆在一个犹太人体内,它已成了犹太人的了。它可能
决定某一天爆炸,可在这段时间里它安静地呆着,我们相处得不错。如果你愿意,
来,摸摸它。这也有你的一份啊。可能是同一支左轮手枪杀死了你的孩子……”
“塔玛拉,我求求你……”
塔玛拉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冲他伸出了舌头。
“塔玛拉,我求求你!”她学着他的腔调说。“别害怕,她不会跟你打离婚的。
就是她跟你离了婚,你还可以到另一个那儿去。她叫什么来着?如果她也赶你出来,
你就到我这儿来。你看,雅德齐亚端着咖啡来了。”
雅德维林端着一只托盘走进屋,托盘上有两杯咖啡、奶油和白糖,还有一盘自
制的小甜饼。她已围上围裙,看起来就跟她原来当用人时一样。战前,赫尔曼和塔
玛拉从华沙回家时,她就是这么侍候他们的。她的脸刚才还是白惨惨的,现在已变
得红喷喷、汗晶晶的,她的前额上冒出了小汗珠。塔玛拉注视着她,觉得又奇怪又
好笑。
“放下吧,给你自己也拿一杯来,”赫尔曼说。
“我在厨房里喝。”
雅德维咖走回厨房,她的拖鞋一路拍打着地板。这回她随手把门关上了。
4
“我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就像一头公牛闯进一家瓷器店,”塔玛拉说。“事情
出了错,要想纠正是困难的。是啊,我是喝了杯酒,可离开喝醉还早着呢。请叫她
进来,我得给她解释一下。”
“我自己会给她解释的。”
“不,叫她进来。她可能以为我是来抢走她丈夫的。”
赫尔曼走进厨房,随手关上了门。雅德维林站在窗前,背对着房间。他的脚步
声吓了她一跳,她迅速转过身来。她的头发乱蓬蓬,眼泪汪汪,脸又红又肿。她好
像一下子老了。赫尔曼还没开口说话,她就把双拳举到头旁,伤心地大哭起来,
“现在我上哪儿去?”
“雅德齐亚,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
雅德维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声,就像是鹅发出的急叫。“你干吗告诉
我她已经死了?你不是在推销书,你是跟她在一起!”
“雅德齐亚,我对上帝起誓,没这回事。她是最近才到美国来的。我根本不知
道她还活着。”
“我现在怎么办?她是你妻子。”
“你是我妻子。”
“她先跟你结的婚。我得离开这儿,我回波兰去。要是我没怀孕那多好啊。”
雅德维林像农民悼念死者那样痛哭着,左右乱摇。“啊……”
塔玛拉打开门。“雅德齐亚,别这么样哭。我不是来抢走你丈夫的。我只是想
来看看你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