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德维林东倒西歪地往前走,好像要倒在塔玛拉的脚旁似的。
“塔玛拉太太,你是他的妻子,而且以后也是。如果上帝允许你活着,这是天
赐的权利。我会让开的。这是你的屋子。我要回家去。我母亲不会赶我走的。”
“不,雅德齐亚,你不要那么做。你正怀着他的孩子,我已经像他们说的是一
棵不结果子的树。上帝亲自把我的孩子带走了。”
“啊,塔玛拉太太!”雅德维咖感动得热泪盈眶,双掌拍打自己的双颊。她前
后摇动,弯下身去好像在找一块可以倒下的地方。赫尔曼朝门瞥了一眼,担心邻居
们会听见她的声音。
“雅德齐亚,你一定得安静下来,”塔玛拉坚决地说。“我虽然是活人,可是
跟死人完全一样。他们说死人有时候要回来看看,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这样的来
客。我来看看情况怎么样,不过别担心,我不会再来了。”
雅德维林把双手从脸上移开,她的脸色红得像生肉的颜色。
“不,塔玛拉太太,你留在这儿吧!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乡下人,没受过教育,
不过我有良心。这是你的丈夫,你的家。你吃够了苦。”
“别说了!我不想要他。如果你想要回波兰去,你回去好了,但是这跟我没关
系。即使你走了,我也不会跟他一起生活的。”
雅德维伽安静下来了。她斜视着塔玛拉,心中疑惑不定。“那你上哪儿去?这
儿是你现成的家和家庭。我来做饭、打扫。我还当用人。这是上帝的旨意。”
“不,雅德维咖。你的心肠真好,不过我不能接受这种牺牲。喉咙切开后是缝
不起来的。”
塔玛拉准备走了,她整整帽子,理了理几持蓬松的头发。赫尔曼朝她走近一步。
“别走,既然雅德维枷知道了,咱们都可以做朋友嘛。我可以少说些谎。”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铃声又长又响。一直栖息在笼顶上倾听他们谈话的两只
长尾小鹦鹉受了惊,开始满屋子乱飞。雅德维林从厨房跑到起居室里。“谁啊?”
赫尔曼问。
他听到低沉的说话声,但是分辨不出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他打开门,
站在走廊里的是一对小个子男女。那个女的脸色蜡黄,满脸皱纹,长着黄眼睛、红
头发。她额头和两颊上的纹儿看起来好像是雕刻在就土上的线条。然而,她似乎并
不老,最多四十来岁。她身穿家常便服和拖鞋。她带着绒线活,在外面等开门的这
会儿正在编织。她身旁站着一位小个子男人,头戴毡帽,上面插着一根羽毛;穿一
件格子茄克衫——在这严冬的日子里,这种颜色大淡了;一件粉红色的衬衫、条子
裤、棕黄色的皮鞋,系一条夹杂有黄、红、绿三色的领带。他看起来滑稽可笑,不
像是当地人,好像刚从一个气候炎热的地方飞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装似的。他的脑袋
又长又窄,长一只鹰钩鼻,双颊下陷,尖下巴。他的黑眼睛里含有一种诙谐的神情,
似乎他正在进行的访问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
那个女人说一口带波兰音的意第绪语。“你不认识我,布罗德先生,可我认识
你。我们住在楼下。你妻子在家吗?”
“她在起居室里。”
“一个可爱的人儿。她皈依犹太教的时候,我跟她在一起。是我带她去举行沐
浴仪式,告诉她怎么做的。生来就是犹太人的妇女应该像她这么热爱犹太教。她很
忙吗?”
“嗯,有点儿忙。”
“这是我的朋友佩谢莱斯先生。他不住这儿。他在海门有一所房子。他,但愿
不会遭到毒眼,在纽约和费城也有房子。他来看我们,我们跟他说起了你,说你推
销书、写作,他想跟你谈谈生意。”
“不谈生意!根本不谈生意!”佩谢莱斯打断了她。“我的生意不是书,而是
不动产,而且不动产的生意我也不做了。一个人到底需要做多少生意呢?即便是洛
克菲勒一天也至多能吃三餐。我只是喜欢阅读,不管是报纸、杂志还是书,拿到什
么都爱看。如果你有时间,我很愿意跟你聊聊。”
赫尔曼犹豫了一下。“真是太抱歉了,我实在很忙。”
“要不了多长时间——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就行,”那个女人劝说道。“佩谢莱
斯先生每六个月来看我一次,有时六个月还不止呢。他是个有钱人,但愿他别遭到
毒眼,如果你们要找套公寓,他可能会优待你们的。”
“优待什么?我从来不优待。我自己都得付房租。这儿是美国。不过,如果你
们需要一套公寓,我可以向你介绍一套,不会让你吃亏的。”
“嗯,进来吧。原谅我在厨房里接待你们。我妻子身体不舒服。”
“在哪儿不都一样?他又不是上这儿来接受荣誉。他获得过,但愿他别遭毒眼,
许许多多荣誉。他们刚请他就任纽约最大的养老院院长。全美国都知道诺森。佩谢
莱斯是谁。他在耶路撒冷建了两所犹太法典学院——不是一所,而是两所,几百个
青年男子可以在那儿学习《律法》,费用由他开支……”
“对不起,斯奇雷厄太太,我不需要任何宣传。如果我需要宣传员,我会雇一
个的。他根本不必知道这些事情。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要赞扬。”佩谢莱斯说得很快。
这些话就像干豆似的从他嘴里蹦出来。他的嘴很瘪,好像没有下嘴唇。他世故地微
微一笑,具有一种有钱人在访问穷人时流露出的自在的神情。他俩一直站在门口,
现在,走进厨房。赫尔曼还没来得及把塔玛拉介绍给他们,塔玛拉就说:“我得走
了。”
“别走,不要因为我就走啊,”佩谢莱斯先生说。“你是个漂亮的女人,可我
不是熊,不会吃人的。”
“坐下,坐下,”赫尔曼说。“别走,塔玛拉,”他又说。“我知道这儿椅子
不够,不过我们一会儿就可以到另一间屋子去。一秒钟!”
他走进起居室。雅德维咖不哭了。她带着乡下人害怕陌生人的神情,站在那儿
提心吊胆地注视着门口。“谁来了?”
“斯奇雷厄太太。她带了个男人来。”
“她想干吗?现在我谁也不愿见。啊,我都快疯了。”
赫尔曼拿了一把椅子回到厨房。斯奇雷厄太太已经在厨房桌子旁坐下了。沃伊
图斯停在塔玛拉的肩头上,拉着一只耳环。赫尔曼听到佩谢莱斯对塔玛拉说:“只
来了几个星期?可你一点也不像是新来的。我刚来的时候,离开一英里远就能认出
一个新来的移民。你看起来像个美国人。完全像是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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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德维咖身体不好,我想她不会来了,”赫尔曼说。“很抱歉,这儿不太舒
适。”
“舒适!”斯奇雷厄太太打断他说。“希特勒教会我们怎么在不舒服的情况下
过日子。”
“你也是从那儿来的?”赫尔曼问。
“是啊,从那儿来的。”
“从集中营来的?”
“从俄国。”
“你在俄国什么地方?”塔玛拉问。
“在亚姆布尔。”
“在劳动营里?”
“是的,我住在纳布罗兹纳亚街。”
“老天爷成也住在纳布罗兹纳亚街,”塔玛拉叫起来,“跟齐科夫去的一个拉
比老婆和她儿子住在一起。”
“嗯,世界真小,世界真小,”佩谢莱斯先生拍着双手说。他十指尖尖,指甲
刚修剪过。“俄国是个幅员辽阔的国家,但是两个难民刚见面,他们就发现是亲戚
或是在同一个劳动营中呆过。你们知道怎么办吗?我们都到楼下你家去吧,”他指
着斯奇雷厄太太说。“我叫人去买面包圈、熏鲑鱼,也许还买一些科涅克白兰地。
你们俩都是从亚姆布尔来的,你们会有许多话要谈的。走,下去,呢一呢一布罗德
先生。我能记住人,可记不住人名。有一次我忘了我老婆的名字……”
“这所有的男人都忘记,”斯奇雷厄太太眨眨眼睛说。
“遗憾的是我不能去,”赫尔曼说。
“为什么不去?带着你妻子一起下去。现在,一个异教徒皈依犹太教可不是件
小事。我听说她把你藏在一个草料棚里,藏了好几年。你推销什么书?我对旧书很
感兴趣。有一回我买到一本有林肯亲笔签名的书。我喜欢到拍卖行去。我听说你还
写点东西。你写些什么?”
赫尔曼正要回答,电话铃响了。塔玛拉抬起头来看,沃伊图斯又满屋子乱飞起
来。电话装在厨房附近一间通往卧室的小休息室里。赫尔曼对玛莎生起气来。她干
吗来电话?她明知道他就要去的。也许他不该去接电话的吧?他拿起听筒说:“喂。”
他突然想到,可能是里昂。托特希纳来的电话。自从他们在自助餐厅里见面以
来,赫尔曼一直认为他会来电话。赫尔曼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但不是里昂。托特
希纳。这是一个深沉的男低音,用英语问道:“是赫尔曼。布罗德先生吗?”
“是的。”
“我是兰伯特拉比。”屋里寂静无声。厨房里,他们停止了说话。
“嗅,拉比。”
“你原来是有电话的,不过不是在布朗克斯而是在布鲁克林。第二广场是在科
尼岛那一带。”
“我的朋友搬走了,”赫尔曼哈味着,明知这个谎话会引起新的麻烦。
拉比清了清嗓子。“他搬走了,电话就装起来了?啊,是啊,我就真是个大傻
瓜,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傻。”拉比提高了嗓门。“你的全部的喜剧完全是不必要的。
一切事情,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你结了婚,可你却不告诉我,不让我来祝贺你。
谁知道呢?我可能会送你一份精彩的结婚礼物。不过,你如果想这么做,这是你的
权力。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你在关于卡巴来神秘主义哲学的那篇文章里出了好几
个严重的错误,这对咱俩没任何好处。”
“什么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