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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和雅德维办一起住了两天。玛莎有一个星期的假期,他打算和她一块出
去,所以他煞费苦心地事先告诉雅德维林,他得出一趟远门,到芝加哥去。作为对
她的补偿,赫尔曼先带她出去玩了一整天。一吃完早饭,他俩就走到海滨木板道,
赫尔曼买了两张转椅票。赫尔曼把雅德维咖放在一只狮子座上,她几乎尖叫起来;
他自己坐在老虎座上。她一只手抓住狮子的鬃毛,另一只手拿着蛋卷冰淇淋。然后
他俩又去乘转轮,他们坐的小车猛烈地前后摇晃着。雅德维伽倒在赫尔曼身上,哈
哈大笑,又害怕又高兴。午饭他们吃了馅饼、牛肉香肠和咖啡。饭后他俩慢慢溜达
到羊头湾,在那儿乘船去和风角。雅德维咖担心她可能要晕船,然而海水十分平静,
绿色和金黄色的波浪几乎不动。微风吹乱了雅德维林的头发,她用一块手绢把头发
扎好。船只停泊处正在演奏音乐,雅德维伽喝着柠檬水。晚上吃了顿鱼以后,赫尔
曼带她去看一部音乐片。影片里充满了音乐、舞蹈、漂亮的女人和华丽的宫殿。他
为她翻译,所以她知道了电影的内容。雅德维咖紧紧地偎依着他,握住他的手,还
不时地把他的手放到自已的嘴唇上。“我多么幸福啊……多么幸运,”她悄没声儿
地说。“上帝亲自把你赐给我!”
那天早上,雅德维娜睡了几个小时就醒了,心里充满了欲望。像她以前恳求过
许多次那样,她恳求他让她生个孩子,让她皈依犹太教,他答应她的一切要求。
早晨,玛莎给赫尔曼来了个电话,说她的休假要推迟几天,因为接替她的出纳
员病了。赫尔曼告诉雅德维伽,他希望能大量推销掉书籍的芝加哥之行要推迟几天,
他要先到附近的特伦顿去一趟。他在第二十三街拉比的办公室停留了片刻,然后坐
地铁去玛莎家。他应该感到满意了,但是他被大祸临头的预感折磨着。那会是什么
灾难——他会生病吗?有什么不幸要降临到玛莎或雅德维办的身上吗?但愿太平无
事。难道因为他没有付税金被捕或是被驱逐出美国吗?是的,他也许挣钱不多,但
是仍然应该填表;他可能是欠了联邦政府或州里一些钱。赫尔曼知道有几个齐甫凯
夫的同乡知道他在美国,他们想方设法要和他取得联系,但是他得和他们保持距离。
对他来说,人与人之间的每一次接触都是一种潜在的危险。他也知道自己有几个远
房亲戚在美国,但是他既不打听,也不想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那晚,赫尔曼住在玛莎那儿。他俩争吵、和好、再争吵。像往常一样,他们的
谈话中充满了各种他俩都明白永远不可能遵守的诺言,充满了各种不会实现的乐事
的幻想和各种能刺激得他俩共同兴奋的问题。玛莎拿不稳,如果她有一个姐姐,她
是否会允许赫尔曼跟她姐姐睡觉。如果赫尔曼有一个兄弟,她自己是否乐于跟赫尔
曼和他兄弟一起过?如果她父亲还活着,而且对她怀有一种乱伦的激情,她会怎么
办呢?如果她决定回到里昂。托特希纳身边,或者为了钱和某个有钱人结了婚,赫
尔曼还会觉得她是意中人吗?如果她母亲去世,她会搬去和赫尔曼、雅德维办一起
住吗?如果他阳展了,她会离开他吗?他们经常最后谈到死亡。他俩都认为自己年
纪轻轻就会死去。玛莎一再催赫尔曼为他们两人买一块墓地,这样他们就可以葬在
一起。玛莎在充满激情的时候,向赫尔曼保证说,她会到他的坟墓中去拜访他,而
且他们还会做爱呢。怎么可能有别的情况呢?
玛莎不得不在清晨离家去上班,赫尔曼还睡在床上。他替兰来特拉比干的工作
照例又耽搁下来,他一定得完成自己已经答应的稿子。他给了拉比一个假地址,拉
比要在那儿安个电话,但是拉比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上帝保佑,他一心扑在自己
的生意上,把这件事忘了。拉比把事情记下来,可是他从来不查看笔记本。过去没
有哪一位哲学家和思想家能够预见到这样一个新纪元——匆匆忙忙的新纪元。匆忙
地工作,匆忙地吃饭,匆忙地说话,甚至匆忙地死去。也许匆忙是上帝的一个属性。
根据电磁的流速和银河星系从宇宙中心向外运动的动力来衡量,人可以得出结论,
上帝是个急性子。他督促自己的特使梅塔特朗天使;梅塔特朗推动桑德尔芬、六翼
天使、小天使、奥弗宁姆、埃雷林,分子、原子和电子以疯狂的速度运动。为了完
成时间在无穷的三维空间中自愿承担的任务,时间本身也感到时间紧迫。
赫尔曼又睡着了。他做梦也是匆忙的,从这个梦飞快地转向另一个,这些梦取
消同一律,也否定理性的范畴。他梦见自己和玛莎在睡觉的时候,她的L 身离开了
她下身,站在一面镜子前责备他,指出他只是和半个女人在睡觉。赫尔曼睁开眼。
十点十五分。希弗拉。普厄正在另一间屋子里做晨祷——速度很慢、一个音节一个
音节地念着。他穿好衣服,走进厨房,希弗拉。普厄像往常一样为他准备好了早餐。
桌上放着一张意第绪语报。
赫尔曼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着报纸。墓地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出
现在“私人”栏内:“齐甫凯夫的赫尔曼。布罗德先生,请与里布。亚伯拉罕。尼
森。雅罗斯拉夫联系。”上面还登着东百老汇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赫尔曼坐着,愣
住了。他这纯粹是碰巧看见的。他通常例览一下头版的标题就满足了。他知道里布。
亚伯拉罕。尼森。雅罗斯拉夫是谁——是他去世的妻子塔玛拉的叔叔,一位学者,
一个亚历山大哈西德教徒。赫尔曼刚到美国的时候曾去拜访过他,并且答应以后再
去。即使他侄女不在人世了,他还是愿意帮助赫尔曼,但是赫尔曼避而不见他,因
为赫尔曼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和一个异教女人结了婚。但是里布。亚伯拉罕。尼森。
雅罗斯拉夫在登报找他了!
“这是怎么回事?”赫尔曼问自己。他挺害怕里布。亚伯拉罕。尼森。雅罗斯
拉夫,因为他和齐甫凯夫同乡会有往来。“我假装没有看到这条消息,”他打定主
意。但是他坐了很长时间,盯着看这条通知。电话铃响了,希弗拉过去接电话。她
说:“赫尔曼,你的电话,玛莎打来的。”
玛莎在电话里告诉他,她得加一小时班,四点钟和他见面。他俩通话的当儿,
希弗拉。普厄拿起报纸。她看到赫尔曼的名字,惊奇地朝他转过头去,用手指头点
点报纸。赫尔曼一挂上电话,希弗拉。普厄就说:“有人登报找你。瞧这儿。”
“知道,我已看到了。”
“打个电话,他们登出了电话号码。他是谁?”
“谁知道?可能是家乡来的什么人。”
“给他们打个电话。他们既然登报找你,一定有要紧事。”
“不是为我。”
希弗拉。普厄扬了扬眉毛。赫尔曼仍然呆坐在桌子旁。过了片刻,他把通知撕
了下来。他给希弗拉。普厄看了一下,背面没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则广告;他没有
把她可能要读的文章撕掉。接着他说:“他们想把我拉入同乡会,不过我既没有时
间也没有耐心。”
“兴许你家里有人来了。”
“我家没人了。”
“眼下要找什么人,这不是件小事。”
赫尔曼原先决定早点回到他自己的屋里去工作几小时。但是他没这么做,而是
对希弗拉。普厄说了声再见,就出门了。他缓缓地朝特赖蒙特大道走去。他想他应
该去公园,坐在一张长凳上把稿子再润色一下;可是他的两条腿却把他带到了一个
公用电话间。他情绪沮丧,意识到过去几天里折磨他的预感肯定和这份通知有关。
心灵感应术,洞察力这玩意儿是有的——随便叫它什么都行。
他拐弯来到特赖蒙特大道,走进一家药房。他按照报纸上的电话号码拨了号。
“我这是在自找麻烦,”他想。他听到电话铃响了,但是没有人来接。
“嗯,这样最好,”他这么断定。“我不会再打了。”
正在这时,里布。亚伯拉罕。尼森的声音问道:“谁啊?喂!”声音听起来苍
老、粗哑而熟悉,尽管赫尔曼只跟他说过一次话,而且当时也不是在电话里。
赫尔曼清了清嗓子。“我是赫尔曼,”他说。“赫尔曼。布罗德。”
里布。亚伯拉罕。尼森不说话了,似乎由于太惊奇而愣住了。过了片刻,他好
像镇静下来了;嗓门儿高了些,声音也清楚了些。“赫尔曼?你看到了报上的通知?
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不过你别害怕。不是——但愿不是——坏消息。恰恰相反,别
紧张。”
“是什么消息?”
“我有塔玛尔。里切尔——塔玛拉的消息。她还活着。”
赫尔曼没有回答。显然在内心某处他已经考虑到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因为他
并没有像他可能的那么震惊。“那孩子们呢?”他问。
“孩子们都死了。”
赫尔曼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自己过去的经历太离奇曲折,因此没有什么事再
能使他感到吃惊。他听见自己说:“怎么可能呢?有人——他叫什么来着?我记不
起了——亲眼看到她中了枪弹。”
“对,这是事实,她中了枪弹,但是她没死,她逃到一个友好的异教徒家里。
后来她去了俄国。”
“她现在在哪儿?”
“就在我这儿。”
两人又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赫尔曼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星期五来的。她只是敲了敲门,就走了进来。我们一直在找你,找遍了整个
纽约。稍微等一下,我去叫她来听电话。”
“别叫了,我这就来。”
“什么?嗯——”
“我这就来,”赫尔曼重复了一遍。他想把电话听筒挂好,但是听筒从他手中
滑掉,悬在电线上摇晃。他想象自己听到里布。亚伯拉罕。尼森的声音仍然从听筒
里传过来。他打开公用电话间的门。他盯着看对面的柜台,一个女人正坐在柜台前
的高凳上用麦秆吸饮料,一个男人给她端来几个小甜饼。她正在跟这个男人调情,
她那涂得通红的满是皱纹的脸上堆着哀求的微笑,流露出一种不能要求而只能乞讨
的人的低三下四的神色。赫尔曼放好电话听筒,离开电话间,朝门口走去。
玛莎常常责备他是个“机械的男人”,此时此刻他同意她的看法。他抑制住自
己的感情,头脑冷静地核计着。四点钟他得和玛莎碰头。他已经答应雅德维林今晚
回家。他还得完成拉比的稿子。他因为站在药铺门口,顾客进进出出都撞到他。他
想起了斯宾诺莎关于犹豫的定义:“这时头脑停止运动,因为对这一特殊的事情的
想象同其他的事情没有联系……”
赫尔曼开始走动,但是他想不起自助餐厅在哪个方向,他在一个邮筒前站住了。
“塔玛拉,活着!”他大声地说出这几个字。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过去一直
折磨他,在战争爆发的时候,他正打算跟她离婚,她竟然复活了。他想大笑一番。
他的形而上学的家伙拿他开了个要命的玩笑。
赫尔曼明白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但是他一步也挪动不了。他靠在邮筒上。一
个女人将一封信投入邮筒,疑惑地打量着他。逃走?逃到哪儿去?和谁一起逃?玛
莎离不开她母亲。他没有钱。昨天他把一张十元的钞票换开了,在拉比给他支票前,
他身上只剩下四元和一些零钱。他对玛莎说什么呢?她母亲肯定会告诉她那个通知。
他集中注意力看了看手表,表上短针指在十一上,长针指在三上,但是他根本
不知道长短针指的是几点。他全神贯注地看着表面,好像看时间也需要运用智力似
的。
“要是我穿着那套漂亮衣服该有多好!”赫尔曼第一次体会到难民们通常有的
那种奢望:显示一下他在美国已经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同时,他内心某处在嘲
笑这种陈腐的欲望。
2
赫尔曼走到高架铁道前,走上梯子。塔玛拉的归来除了对他是冲击之外,对其
他一切都毫无影响。乘客们仍然像平常那样看报,嚼口香糖。火车上的风扇发出同
样的隆隆声。赫尔曼从地上捡起一张别人扔掉的报纸,想看看。这是一张刊登赛马
消息的报纸。他翻过去,看到一则笑话,微笑起来。同现象的主观性在一起,有一
种神秘的客观性。
赫尔曼往下拉了拉帽檐,免得光线直接照到眼睑上。“重婚罪?对,重婚罪。”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可以被控犯了一夫多妻罪。在他认为塔玛拉已经去世的那些年
月里,他倒使劲回忆过她的优点。她爱过他。从根本上说,她是个超自然的人。他
经常跟她的灵魂说话,恳求她宽恕。同时,他也明白她的去世解脱了他的痛苦。即
使在利普斯克草料棚里度过的那几年,同塔玛拉和他一起生活的那些年给他带来的
烦恼相比,有时候他也觉得像是一种暂时的休息。
赫尔曼已经记不起他为什么和她争吵得那么厉害,为什么会离开她,为什么不
关心他俩的孩子。丈夫和妻子间的冲突已经成了哪一方都永远说服不了对方的无休
止的争论。塔玛拉没完没了地谈论人类的拯救、犹太人的困境和妇女在社会中的地
位。她赞扬赫尔曼认为是低级趣味的书,热爱赫尔曼感到厌恶的剧本,挺起劲地唱
流行歌曲,而且还参加所有党派煽动者的讲座。当她是个共产党员的时候,她像契
卡那样穿一件皮茄克;当她成了犹太复国主义者的时候,她在脖子上围一条印有大
卫王之星的围巾。她不断地庆祝啊,抗议啊,在请愿书上签名啊,还为各种党派的
目的筹集资金。三十年代后期,纳粹头目们一个个访问波兰,信仰国家主义的学生
揍犹太人,还强迫大学里的犹太学生站着听课,这时,塔玛拉和其他许多人一样转
向宗教。她开始在星期五晚上点蜡烛,按犹太教规定做饭菜。对赫尔曼来说,她似
乎就是群众的化身,她总是追随某个领袖,对各种口号着迷,事实上她从来没有自
己的意见。